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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白一言不发,催促胯下涤恶跃到她的身边,然后忽然俯身一抬手臂,将她从马上轻轻巧巧地提过来,揽入自己怀中。

猛然被他夺入怀中,黄梓瑕吓了一跳,正想说什么,却感觉李舒白紧抱住自己的臂膀,收得太紧,竟在微微颤抖。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似有后怕:“为什么这么冲动?为了王蕴,你竟敢孤身涉险,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吗?”

黄梓瑕默然,只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了他。

另一边,李舒白带来的骑兵已经纷纷下马,给地上号嚎打滚的伤兵们补刀,并且收走了所有弩箭,消弭痕迹。

夕阳余晖未尽,他们已经来到了废弃的烽火台。李舒白带来的人都是行惯军旅的,巡防暗哨,埋灶做饭,一声令下便井井有条。

随行士卒有备了伤药的,过来检查王蕴的身体。

王蕴身体滚烫,伤口发炎导致高烧不退,意识不清,已经陷入昏迷。黄梓瑕不便进去,站在烽火台外问李舒白:“伤势严重吗?”

李舒白走出来,神情有些沉重:“他腹部中了一刀,居安人没有给他治疗,过去这么多天,伤口已经溃烂脓肿了。如今就看他身体够不够硬朗,能不能撑下来了。”

“但愿他能平安度过这次劫难。”黄梓瑕喃喃道。

夕阳余晖下,李舒白看见她的神情无比庄重又虔诚。

他抬起手,轻轻抚平她在奔逃中散乱的鬓发,低声说:“放心吧,相信他能熬过去的。”

黄梓瑕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后,察觉到李舒白一直在看着她。她见四下无人,便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问:“王爷怎么来了?”

李舒白不悦地盯着她道:“我的王妃在成亲前夕抛下我远赴敦煌,我当然只能昼夜赶工,赶紧处理完手头要事,推迟所有可以稍加拖延的事务,不顾一切跑来找她。到了敦煌,听说她独自冒险去了居安,又立即赶去找她,结果她却问我,怎么过来了。”

黄梓瑕被他一通训斥,却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意来。她抱住他的胳膊,将脸贴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其实是王妃太过惊喜,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她人生最惊险的一刻,是她的王爷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英武霸气地救了她。你说,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幸福的人吗?”

李舒白听她这么说,只觉心口如有云气波动,抬手便将她紧紧抱住,似要永远禁锢在怀中般用力,紧贴在自己胸前。

黄梓瑕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但她还是乖乖地回抱住了他。

斜阳大漠,起伏的山丘尽成火红,如同千万峰峦花朵开遍。而他们兜兜转转于整个大唐天下,最终偎依在这荒凉又灿烂的景象之前,如同天意。

龙血天香

从敦煌跋涉出来,人困马乏,一群人在沙漠边缘的一家客栈,开了几间房歇下。

休息一夜,清晨雀鸟啾啁之际,一直昏迷的王蕴终于醒来了。

“你醒啦?”黄梓瑕帮他换下额头的布,摸了摸,感觉还是滚烫,便轻声嘱咐他,“你先喝点粥,这几天还是要躺着好好休息。”

王蕴点点头,迷茫的眼睛却一直盯在她的脸上。

黄梓瑕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喃喃地应着。

黄梓瑕不由得微微而笑说:“是真的,我们回到敦煌了。”

周子秦端药进来,一见王蕴醒了,立即惊喜地上来坐在床边:“蕴之,你终于醒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你为什么要杀居安主使,又为什么要杀汤迁和耿海?你又是怎么被居安人抓住的?快告诉我啊,我思前想后解不开谜底,都快急死了!”

“我不知道……”王蕴茫然地睁着眼睛,恍惚道,“我就记得,居安使者来访的那一日,我和忠义军的几个将领赴宴回来,看到一个居安使者站在巷子口一脸焦急。我在京中时偶尔听过几句居安话,便上前询问,结果他说……他们一个使者不见了,也许是在那胡同内,请我替他照一下明,毕竟他好像闻到巷子内的香气了。”

周子秦诧异问:“香气?”

黄梓瑕也立即想起了郭茂德所说的话:巷子中弥漫着一股西域香料的味道。

“是的,居安龙血天香,是割树胶所得,将树胶盛于铁器,密封三年后,树胶混合了铁锈,干成块状,研末后可得到一小撮香粉,称之为‘天香尘’。”王蕴气力衰竭,说话缓慢,但意识已经十分清醒,“这是一种略带血腥味的香气,极其浓烈醉人,弥散又很快,三五日后便徒留记忆,再无痕迹。”

黄梓瑕想起王蕴精通香道,又见他现在这惨淡模样,不由得暗自神伤。

“我之前在宴会上闻过居安使者们的香气,也觉得这确是龙血天香无疑,既然已经下马,我便随手提过灯笼,带他向内走去,谁知……”

说到这里,王蕴的手不自觉抚上额头,按住自己剧痛不已的太阳穴:“结果我一进去,就觉得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在昏迷前,我曾经反过手中的灯笼柄,刺伤了对方的腰腹。等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那间黑暗牢房,腹部出现了一个被草草包扎过的伤口,伤口溃烂脓肿。我开始高烧,意识模糊,除了每天固定给我送餐的是个居安人之外,我一无所知……直到,直到……”

直到浑浑噩噩之中,他在即将被拖上断头台的那一刻,看见了在逆光中向他走来的黄梓瑕。

他在心里想,是长久的折磨结束了,大概是真的到了离开人世的时刻,所以才会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却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

他如今再度睁开眼睛,看见她就在自己面前,一双清露般的眼睛望着自己,依然是往日模样。

听到王蕴醒来,李舒白也立即过来探望,并与王蕴探讨了一下发生在他身上的两桩案件。

从黄梓瑕和周子秦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的王蕴,意识虽还有些模糊,但却已经足以分析局势。

“虽然这两个案子诡谲非常,但我想,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切入。”黄梓瑕沉吟道,“那就是,你出事后,谁会是得益最大的人。”

李舒白与王蕴对望一眼,脸上都是不言而喻的神情。

“沙州刺史,邱承运。”

李舒白淡淡说道:“邱承运是一州长官,你们恐怕难查,这个人便交给我吧,我会负责清查的。”

黄梓瑕点头道:“那么接下来我们还有另一条线,那个耿海,我们上次匆匆询问,还没来得及仔细查一查。他不但是当晚唯一的目击者,与死者汤迁也是交往甚密,对于汤迁的事情必然有所了解。”

“耿海……”王蕴沉吟道,“这个人,我有印象。”

周子秦敬佩道:“厉害啊蕴之,你来了才多久,两万人的忠义军,你就连一个小小的队正都熟悉了?”

王蕴说道:“不,是因为我之前考虑过,要提拔耿海当我的亲兵。”

“咦,不是说他是个兵油子,整天混日子的那种吗?”周子秦对耿海上次轻慢黄梓瑕的事情还有点介意。

“确实风评不太好,但我还是挺欣赏他的。”王蕴思忖着,缓缓说道,“我刚来的时候,曾带着他们去追击过一伙大漠贼寇,当时随我出击的,就有耿海。他确实有混子的作风,作战时第一要务是保护自己,而并不是杀伤敌人。但也因此,他对战场情况的把握很精准,如果当时我们那一队人只有一个能生存下来,那么留到最后的,必定就是他。”

李舒白点头道:“确实是可用之人。”

“此外,其实在出事之前,我曾遇到过刺客行刺,当时,耿海就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不过他看见刺客身手后,表现十分奇怪……”王蕴思忖道,“当时我只感觉,刺客有些招数套路十分刁钻,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古怪,有很多次对方出手的角度都令人意想不到。但耿海总能在关键时刻护住我和他自己的要害,躲过一劫。当时我以为,这表明耿海是一个异常机敏的人,在常年的战斗生涯中,遇到危险的时候总能下意识避开,但现在想来……”

黄梓瑕默然道:“也许在当时,耿海已经从刺客的身手中察觉到,刺客就是他无比熟悉的人。”

“是,而且现在想来,他还试探地问我,突然被派到忠义军,是否会有阻力,比如说,会不会侵犯到其他人的利益。”王蕴皱眉道,“我当时一笑置之,说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直,就算侵犯了其他人的利益,也是问心无愧。”

“所以,他其实是隐晦地对你提过,要注意邱刺史!”周子秦忍不住叫了出来,“而且,说不定刺客就是他熟悉的人!”

众人的心中都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汤迁这个耿海最熟悉的人。

王蕴沉吟不语,若有所思。黄梓瑕便问他:“还有其他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吗?”

“倒不是怪异,而是……”王蕴又想了片刻,才说,“在遇见刺客之时,我的刀青崖,在打斗中手柄处包裹的皮沾染了血迹,他捡起来送还我的时候看到了,便说,他之前跟随我去猎到的那头鹿,鹿皮裹护手最是趁手耐磨不过,我这个裹皮已经老旧,不如他带回去帮我换一下。”

周子秦瞪大眼睛:“所以……他动过你的那把刀?”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将横刀送交给我了,我当时正在操练,还拔出来试了试手感,除了包裹刀柄的鹿皮换了之外,其余没有任何变化,确实是我的刀没错。”

“那是哪一天?”黄梓瑕问。

“就是我去刺史府赴宴,然后,在城内城外同时发生了两起凶杀案的那一天。”

“总觉得……”周子秦若有所思道,“有问题。”

黄梓瑕也微微点头,肯定他的想法。

“但是,那时候汤迁还活着,并没有死在我那把刀下。当天所有人都看见他出现在校场了,包括我在内。耿海不可能用一把前一天借到的刀,去杀第二天死掉的人。”

“而且,再怎么赶工,世上也不存在一夜之间仿制出一模一样的刀的办法。”李舒白说着,又问王蕴,“你当时和耿海提起要调他到身边的事情了吗?”

“他只说考虑一下,并未立即给我答复。”

周子秦诧异道:“还有人不肯向上爬的?”

“我后来听营中人说,耿海父母早亡,没有家室,个性也比较孤僻,唯一的朋友就是汤迁。这两人在十来年前同时入伍,到现在都只混了个队正,三十来岁也混不上媳妇,有钱就去喝酒,没钱就混吃混喝,是军中出名的一对狐朋狗友。”

周子秦一拍大腿,说道:“那就更证明刺客是汤迁无疑了!如果他被邱承运收买,要对蕴之你不利,那么耿海真的到了你身边做亲兵,他们就必然要敌对,我估计,就是因此,耿海才犹豫了!”

“如果,汤迁就是邱承运找的,要下手杀蕴之的人……”黄梓瑕沉吟着,习惯性又按住头上簪子,拔出中间的玉簪,在桌上慢慢地画着。

邱承运欲对王蕴下手,然而那个人,却疑似死在王蕴的手下——但,王蕴当晚,在同一时间,两个地方,涉及了两桩凶杀案,反倒使得他众目睽睽之下杀居安主使这桩案件,变成了疑案。

这么看来……“最有可能插入此事的人,我似乎,已经找到了。”

黄梓瑕的簪子,点在第一处:“与刺史府来往密切,而且,能知晓刺史安排的人。”

李舒白“嗯”了一声:“这样的人,应该不多。”

她又点在第二处:“与居安有关联,更大可能是敌对势力的人。”

“这样的人,范围就更小了。”李舒白沉吟着望向她,见她神情沉静,便问,“有把握?”

黄梓瑕点头,又指向第三点:“第三,和忠义军那个汤迁,有来往的人。”

李舒白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黄梓瑕将细长的玉簪插回头上的银簪之中,抬头朝他微微而笑,“还要烦请王爷帮我查一查,邱刺史新近交好的异国美人穆拉雅罕娜,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和居安有没有关系。”

“我会派人立刻去查。另外,我也会吩咐忠义军那边,好好配合你,”李舒白说着,沉吟片刻,见黄梓瑕已经起身,示意周子秦和她一起走。

他们那自然而然一起行动的模样,让李舒白不由又叫了她一声:“梓瑕,还有……”

黄梓瑕“嗯”了一声,回头看他。

他凝视着她,问:“没有其他要与我说的了吗?”

黄梓瑕轻拍脑门,说:“有的,请王爷帮我把城中所有铁匠都调查一遍。毕竟虽然不可能一夜之间铸好一把一模一样的刀,但万一他有其他的障眼法呢?”

李舒白眯起眼睛,望着她那双清澈如清露的眼睛,郁闷地挥了挥袖子,示意她快走:“知道了。”

“耿海和汤迁?这哥俩好得简直可以穿一条裤子,要不是长得不一样,姓也不一样,我们都要怀疑他们是亲哥俩了。”

在忠义军大营,几乎所有的人提起这两人,众口一词都是这样的话。

唯有督理他们两队的校尉袁德良,摸索着下巴的胡子,若有所思。

周子秦便在众人都散了后,独自留下他问:“袁校尉是否有什么发现?请务必要对我们详细说说。”

袁德良面露为难之色,说:“是这样的,在出事前一天,我偶尔看见了……耿海和汤迁在争执。”

“是吗?”周子秦忙问,“他们为什么起争执?”

“这个,我可没有偷窥别人吵架的习惯,我就偶尔经过,发现他们在角落里吵架。”袁德良嘬着牙花子道,“不但吵架还动手了,汤迁一拳砸向耿海的脸,耿海闪得快没被打到,还了汤迁一脚,汤迁被踹到地上,破口大骂。我有心去劝劝架,但再一想,这两人什么关系,说不准下一刻又勾肩搭背了,大男人有什么话说开就好,我去劝两下说不定大家还尴尬,就罢了。”

黄梓瑕一边记着,一边又问:“那么,袁校尉你还记得汤迁当时骂耿海什么吗?”

“这个我记得,当时汤迁骂耿海说,‘胡姬怎么了?老子就是爱那调调!’。我心说这俩人还真是掰扯不清。所以我转身就走了,不掺和他们。”

“胡姬?”周子秦听到这里,又想笑了,忙问,“是不是玉成班那个穆拉雅罕娜?”

“除了她还有谁?当初王将军刚来的时候,邱刺史请我们忠义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去赴宴,还让那个胡姬穆拉雅罕娜出来唱歌。要我说,那个胡姬长得是真不错,歌唱得也好听,但耿海当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整个晚上,他的眼睛就死死地就盯在那个胡姬身上,一寸都不离的,到现在提起来,还是我们营中的笑话呢。”

周子秦忙问:“所以是耿海和汤迁一起看上了穆拉雅罕娜?”

袁德良道:“应该是吧。反正军中一群光棍哪见过那么会卖弄风骚的女人,个个都直了眼。不过只有耿海最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一班人还一起取笑过耿海,说他没出息……没想到耿海和汤迁会为那个胡姬动手。”

黄梓瑕与周子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其余再问,便没有任何线索了。黄梓瑕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一趟玉成班。

“别忘了,我们还欠简虞班主一个人情呢,不还是不行的。”

异域胡姬

敦煌歌舞繁盛,美人众多,环肥燕瘦之中,穆拉雅罕娜是个令人瞩目的存在。

一个棕色卷发、瞳色如同琥珀的异国美人,歌喉出色,又通晓人情世故,擅于迎来送往,因此广受追捧。

风月场所中的女人,总是容易滋生事端。周子秦去玉成班之前,顺便到衙门调出卷宗一看,果然,前月就有一桩诉讼,是一个外地富商控诉穆拉雅罕娜拿了他的重礼,却不肯陪他春宵一度,因此他一气之下就来告状,要讨还自己送的首饰。

“这什么跟什么啊……”周子秦拿着讼状,撇嘴道,“一个送人礼物是为了贪图美色,一个是明知对方企图还要贪墨首饰,真是乌鸦赛猪黑。”

“那种场合,更离谱的事情也多着呢。”黄梓瑕拿过卷宗,看了看上面的结案陈词,显然衙门的人也都知道穆拉雅罕娜是邱刺史的人,因此明显偏袒她,最终以对方赠物无果而草草结案。

黄梓瑕和周子秦收好了案卷,向衙门的人打听玉成班所在。

门房笑道:“玉成班?就在左边,他们班主这些年真是赚了不少钱,把我们衙门旁边的院落买下了,你们走过去就是,不到百步。”

“大姐,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简虞正在教坊与公孙鸢吃茶,因大姐依然在教坊寸步难行,忍不住叹气道,“你说咱们蹚这趟浑水是对是错呢?本想着此次事关忠义军节度使,又能给夔王卖个人情,咱们帮黄姑娘一把,能替大姐你改善一下处境。谁知如今黄姑娘和周捕头在居安闹了一场大风波,既没见找回王将军,还差点波及我们。现在居安人说咱们玉成班的人不但抢走了他们的俘虏,还屠杀了一队去追王将军的骑兵。要不是我们玉成班真的只有几个女流之辈,他们那一队消失在沙漠中的士兵,岂不是全要算在咱们头上了?”

公孙鸢沉吟道:“怎么可能?我们只是介绍了黄姑娘和那个周捕头进我们队里而已,区区两个人,怎么可能在沙漠里杀掉一队骑兵?而且居安虽是小国,但沙漠里占地围城的有哪个是好惹的,那些惯于在沙漠里作战的精兵强将,怎么可能被他们干掉?”

简虞皱眉道:“反正他们要是能安然回来,就是欠了我们人情;不能安然回来,我们也算是报了大姐你当年被她下狱的一箭之仇,怎么算都不亏。”

公孙鸢不置可否,只说:“尽人事,知天命,毕竟我们如今是弱势,愿不愿意帮也只能仰仗他们了。”

外面小姑娘奔进来,叫道:“班主,班里来人了,说要找您。”

简虞问:“是谁?我和大姐喝茶呢,无聊的人一律回掉。”

“是上次跟我们一起去居安的周少爷和黄姑娘啊,他们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您。”

简虞与公孙鸢对望一眼,立即起身,回到玉成班。

接过沙州赦令,公孙鸢和简虞喜不自胜,对黄梓瑕不住道谢。

“大娘,如今你受允许,不仅可在沙州地界自由出入,并且每月有五日可出沙州,只是在出门之前,记得要先去衙门报备。”

黄梓瑕将文书送交公孙鸢之后,又问:“今日我还想见一见穆拉雅罕娜,不知她可在班内吗?”

听说是来找穆拉雅罕娜的,简虞只能叹口气叫人去找她,一边给黄梓瑕调蜜糖水,絮絮叨叨地说:“她啊,又出去陪人喝酒了。我总劝她喝酒对嗓子不好,她却老是说,她就想趁现在年轻美貌多捞点钱,将来回老家过好日子,唉!”

“哦?她老家是哪里?”黄梓瑕接过蜜糖水,笑问。

简虞迟疑一下,说:“唔,就是……就是西域小国的嘛。”

黄梓瑕将卷宗摊开,说:“我看这上面写,她是月什的。说起来,月什与居安,前几年是不是开过战,到现在依然纠纷不断?”

“是吗?我们在敦煌只知道歌舞,哪知道这些啊……”简虞神情有些奇异的尴尬,让黄梓瑕感觉肯定另有别情。

公孙鸢在旁边打圆场,对黄梓瑕表示慰问,说:“只怪我们给黄姑娘你的消息递得太晚了,如今你和周捕头回来,王将军却依然杳无音信,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真是令人担忧。”

“是我来得太迟了。”黄梓瑕只说。毕竟,那一队居安追兵全部死在沙漠中的事情,自然不能让人知晓,否则大唐与居安,怕是会有一场官司要打。所以,就连王蕴已经安然回到敦煌的事情,如今也是机密,不能告诉他人。

黄梓瑕喝着水,左右看了看,问:“班中大家似乎都很忙碌?”

“是呀,最近千佛洞有大佛像落成,要有一场大祭,我们玉成班要在佛前飨献歌舞,是以大家都在练习。”简虞声音柔曼,絮絮说道,“到时候除了颂佛,也会为远道而来体沐佛光的信众们献曲,其中《阳关三叠》是我们玉成班一绝,他处听不到,黄姑娘与周捕头若有兴致,当日可去参加。”

“能聆听简班主歌喉,实属三生有幸,我定会前往。”黄梓瑕应道,“常听说《阳关三叠》有三叠十二层,低音极低,高音极高,十二重高低音层层叠上,声遏云霄,这世上估计只有简班主能唱此曲了。”

简虞笑道:“我年轻时声音高亢,足以穿云裂石,自是不在话下。年纪大了之后声音渐变圆润,最高一叠已经唱不上去了。但穆拉雅罕娜天赋异禀,歌喉跨度极高,低沉高亢俱可驾驭,因此这次她是最后一叠的演唱者。”

“真是名师出高徒。”黄梓瑕说着,想着简虞如此美好的嗓音,自己却与她全盛时期无缘,不觉遗憾,但再一想,当年一曲琵琶动江都的梅挽致,后来再没碰过琵琶。人世变幻,往往如此,她又如何能体会其中的辛酸苦辣呢。

一盏蜜糖水喝完,穆拉雅罕娜还未回来。班里事务繁杂,简虞被叫去看几日后要在开光大典上用的东西,黄梓瑕便起身随她去看了看。

因是佛光大典,所用的舞衣颇有天竺及西域风情,钗环璎珞颜色绚烂,露出腰肢的半截紧身彩衣,可以想见到时的风韵。

在一片光华绚烂中,周子秦却独独对几张丑恶的面具感兴趣,“哇”了一声拿起来看,问:“这是什么?很好玩的样子!”

简虞在旁边解释说:“这是皮面具,一般我们在盂兰盆会上用。你看,这边还有假发,毕竟要演赤发鬼、黄发妖、绿发魔,都要备着的。”

黄梓瑕了然。盂兰盆会上常会演目连救母的故事,到时自然有人扮演地狱恶鬼。

“歌舞不分家,看来你们班子也很忙啊。”黄梓瑕随意翻着面具,看着这些拔舌的、挖眼的、剥皮的面具,说道,“这要是在晚上灯火下看来,估计会很吓人吧。”

说到这个,简虞有些得意道:“这可是我花重金求长安最有名的皮匠鞣的,又请了顶有名的画师绘制,用点胶贴在脸上后,绝对严丝合缝,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现在是白天还好,晚上戴上后再泼点红颜料,在夜里灯光一照,往往能吓哭很多女眷,甚至有些男人都胆寒。”

“哈哈哈,崇古你怕不怕?”周子秦顺手把一张面具往自己脸上一贴,朝着黄梓瑕做出龇牙咧嘴的动作,“怕不怕?”

黄梓瑕朝他看了一眼,顿时错愕地睁大眼睛,许久说不出话。

见她盯着自己一脸愕然,周子秦有点得意地将面具取下,问:“真的吓到了?”

“不,我好像……想到了什么。”她若有所思地拿过他手中这张皮面具,这张模仿的是被剥去面皮的恶鬼模样,上面伤痕纵横,鲜血淋漓,极为骇人。

黄梓瑕举在面前仔细看了看,又反过来蒙在脸上,问周子秦:“你觉得,像不像一个……脸被割得乱七八糟的人?”

周子秦仔细看了看,点头说:“还真像。”

黄梓瑕又抓过旁边的假发蒙在头上,问他:“这样呢,你想到了什么?”

周子秦看着她这焦黄的头发和惨不忍睹的脸,挠着头,说:“好像有点,让我想想……”

黄梓瑕无奈摇摇头,把假发和皮面具摘下来放回原处。

耳听得银铃声响,穆拉雅罕娜已经轻快地跃进来,比银铃还清脆的,是她的笑声:“是哪位找我呀,叫我来我就来,好大的面子啊……”

话音未落,她目光落在黄梓瑕手中的卷宗上,不觉轻“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别扭:“怎么啦,这破事还没完?”

“这破事已经完了,但你摊上别的破事了。”周子秦忍不住插话道,“穆拉雅罕娜姑娘,你认识汤迁吗?”

穆拉雅罕娜愣了一下,皱眉道:“认识啊,真倒霉。”

简虞轻拍她的肩膀,问:“你这什么态度,什么认识又倒霉的,好好说话不行吗?”

“这叫我怎么说啊?他向邱刺史说,想要我呢。”穆拉雅罕娜撇着嘴,悻悻地说,“也就见过几次面嘛,王将军刚来的时候,刺史替他接风,带我去凑热闹,结果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军汉,个个看着我,那眼睛啊,一颗颗全是绿的!”

说到这里,她反倒骄傲起来,眉飞色舞道:“第二天啊,邱刺史问我,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汤迁,我问谁啊,他说,就是昨夜看你看得失态那个。哎哟,除了王将军外,那夜每个男人看着我都失态啊,他说的是谁我怎么知道?但邱刺史说,那个叫汤迁的,向他求娶我,以为我是教坊司的,还想替我除乐籍呢。我就纳了闷了,一个小小的队正,什么时候也能跟刺史说上话了,而且还提条件——提了居然刺史还真的来问我,嗤……后来这个汤迁还来找我,竭力对我表忠心,什么话都敢对我掏心窝子说,真是笑死人了。”

黄梓瑕心下了然,大概,穆拉雅罕娜就是汤迁为邱刺史卖命的原因。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穆拉雅罕娜对他是如此嗤之以鼻,而邱刺史,也并未想过要履行承诺,毕竟他完全可以在达到目的后解决了汤迁。

“那么,汤迁都对你说了什么呢?”

穆拉雅罕娜听黄梓瑕这样问,便对她挑眉微微一笑,凑近她说道:“你确定要听吗?可是我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了呢,反正每个男人赌咒发誓的样子都差不多,说的话也大同小异,人家哪有心情去记呢?”

黄梓瑕别开头,避开她吹在自己脸畔的热气,将手中卷宗交给周子秦,说:“虽然如此,你还是得跟我们去衙门。毕竟,你来自月什,与居安大有关系,此次案件的另一个死者汤迁又与你似有关系,我们要请你到衙门配合调查。”

穆拉雅罕娜顿时大惊,说:“我不去我不去呀!要是大家知道我沦为女囚,到时候谁还敢来请我?有钱人都怕触霉头的!”

简虞也急得起身,说道:“黄姑娘,佛会在即,我们班中这几日一直在练习,她这一去要是不能尽快回来,我们这边可怎么办呢?”

黄梓瑕也只能说:“简班主放心,我们会尽快的。”

穆拉雅罕娜气恼道:“我不去呀,你们想问什么就在这里问好了,去了你们捕快班,差役们又是捏又是摸的,你们知道别人要送多少礼,才能摸我的手一下吗?”

周子秦看着她手上的汗毛,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眼看她在那里暴跳,简虞无奈,看看门外没人,她把门关上闩好,然后说:“黄姑娘,周捕头,本来有件事,我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因为若是传出去,实在是我们玉成班的耻辱……但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跟你们明说了。”

“师父!”穆拉雅罕娜丧气地叫了她一声,嘟起嘴。

“行了,我相信黄姑娘和周捕头会帮我们守口如瓶的。”简虞说着,在黄梓瑕和周子秦的对面坐下,慎重道,“其实穆拉雅罕娜,不是月什国的人,更不是什么异国胡姬。”

“呜……”穆拉雅罕娜捂着脸,一脸郁闷。

“前几年我在渭河边一个小村落里遇到她,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壮,五官轮廓也比其他人鲜明,有点高鼻深目的异国感觉。但其实,她那时是黑色的长直发,眼睛也是乌黑的,一口当地乡音,是个不折不扣的渭水农村丫头。”

周子秦下巴都惊掉了,愕然看着穆拉雅罕娜,直吸冷气。

穆拉雅罕娜无奈扯扯自己褐色的卷发,说:“我那时候在唱山歌嘛,师父觉得我歌喉甜美,是可造之才,知道我父母双亡生计无着后,便收我为徒,进了玉成班。但那些有钱人嫌我长相粗壮,我唱得再好,赏钱还是比人家少。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个胡姬,好家伙,比我还大一圈,高两寸,可就因为是胡姬,大家都觉得异国风情太迷人了,赏钱跟下雨似的往她身上扔……”

周子秦嘴角抽了抽,指指她的头发:“所以你这卷卷的头发……”

“染的,头发用火钳子烫的,以前不习惯的时候,还常烫到过手呢。”

“那你的眼睛和皮肤……”

“吃药弄的,那药可太难喝了,而且给我开药的大夫说,以后老了可能百病缠身。可为了赚钱啊,我每天捏着鼻子往下灌!”穆拉雅罕娜气呼呼地往旁边椅子上一坐,撇着头说,“所以我和那个什么鬼居安,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可以放过我了吧?”

黄梓瑕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在这里,我们先把汤迁与你的事情记录一下吧……”

周子秦摊开卷宗,提笔要写,又抬头问:“对了,穆拉雅罕娜姑娘,你真名叫什么?”

“一定要说吗?”穆拉雅罕娜嘟着嘴,见周子秦执意要写,只能扯着他的衣袖,不情不愿地说,“那你可千万不能写在卷宗上啊!被人知道了,人家可就没法装胡姬骗钱了!”

“行啦,知道了。”心怀二丫的周子秦根本不理会她的撒娇,“到底叫什么名字?”

“……鲁富菊。”

棠棣之华

“鲁富菊,哈哈哈哈哈……穆拉雅罕娜鲁富菊……”

回来的路上,周子秦一直在狂笑。

黄梓瑕无奈道:“名字是父母取的,再说这名字很普通啊,有什么好笑的?”

周子秦好容易憋住笑,然后问她:“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穆……鲁富菊这条线也断了,接下去怎么查?”

黄梓瑕说道:“还有耿海呢,我们到他这边摸清了情况不迟。”

周子秦嘟囔道:“上次去的时候,没问出什么来啊。”

黄梓瑕略一沉吟,说:“上次还不清楚他的脾气,这次我们便以汤迁即将下葬的理由去找耿海,去好好再盘查一番。”

“汤迁下葬事宜……”耿海伤势严重,还躺在床上静养,听黄梓瑕和周子秦带来消息后,他呆呆地念叨着,一个大男人眼眶通红。

“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可你现在的样子,估计也没法替他送葬了。”周子秦挠挠头说,“现在这天气越来越热,义庄说尸首实在保不住了,要是再不过去领的话,他们只能抬到乱葬岗随便埋了。”

“我……我要去把他领回来,他说自己以后要是死了,要埋在他家门前的小土坡上……”耿海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刚一起身,身上的绷带迅速染血,伤口迸裂,让他又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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