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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荨去伙帐里唤了姜铭,两人一同回了沈府。

因为沈焕夫妇一直无子,所以沈焕战死后,沈焕的弟弟沈炽袭了定远侯的爵位,搬进了定远侯府,先帝则另赐了上京城东的一所宅子给沈荨作了将军府。

按理说,沈荨的祖父祖母应该和如今的定远侯沈炽共同住在侯府,奈何沈老爷子人越老脾气越古怪,沈炽又管得紧,老爷子自觉衣食住行都不合心意,加之特别喜欢沈荨这个长孙女,便带着沈老夫人搬来了沈荨的将军府。

沈荨自是欢迎,只是她常年不在上京,偶尔才回来一次,便只得拜托二叔常来关照关照。

她进正院去瞧祖父祖母时,正听见沈老爷子在对着沈炽发脾气,想来又是沈炽在苦口婆心地劝自家老爹少吃荤腥少喝酒,惹得老爷子不耐烦。

沈荨抬脚便想溜,以免被祖父的火爆脾气波及,沈炽早已听到动静,顾不及安抚沈老爷子,掀帘出来叫住了沈荨。

两人站在廊下说了几句。

“阿荨,太后娘娘的意思,你已经知道了?”沈炽问她。

沈荨眼睛望着院子外头的榆树树梢,只“嗯”了一声。

“这事是太后娘娘提议的,”沈炽观察着她面上的神色,迟疑道:“如果你不愿,我们可以再商量——”

沈荨转回头打断他:“我已经应了太后娘娘,二叔,我很累,一会儿还得进宫。”

沈炽沉默了一会儿,道:“去吧。”

沈荨辞了二叔,回了自家院子。

朱沉在屋里等着她,问她:“今儿穿什么去呢?”

沈荨母亲去得早,祖母年高,军营里又没有丫鬟替她打理服饰,她自己是个不讲究的,平常穿得最多的还是铠甲,因此作为她亲卫的朱沉,有时也兼职管管她的常服衣饰。

“有什么穿什么吧,”沈荨道:“上回回来不是做了一箱子的衣裳么?”

朱沉也是个在这上头迷糊的,忙去找钥匙,“对哦,我都忘了,好像放在西厢的耳房里。”

沈荨怕她麻烦,阻止她道:“算了,别过去翻了,我记得有条翡色裙子挑了银线的,几年前穿去宫里太后娘娘还赞过,后来染了点酒液换下拿回来洗了,也算新的。”

朱沉“哦”了一声,依言把那条翡色挑线长裙找出来,又去翻她的首饰匣子。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手里拎着一只翡翠耳坠,问道:“怎么只有这一只了?”

沈荨看见她手里那只水滴状的耳坠,怔了一怔,半晌道:“既只有一只,以后也没法戴,就扔了吧。”

朱沉撇了撇嘴,说:“上头是夹子的耳坠本来就不多,您每回都是戴一次丢一次,现在只剩下都是耳针的坠子了,您又没有耳洞。”

沈荨幼时也是穿了耳洞的,只是她常年戎装在身,十多岁后就没怎么戴过耳环,天长日久的,耳洞就堵了,她又不耐烦重新扎耳朵眼儿,所以就让首饰铺子给她打了几对上头是夹子的耳坠来充数,需要盛装出席的时候就在耳朵上夹两个坠子完事。

“要穿裙子恐怕还是得配个耳坠的好,”沈荨想了想,“这次就算了,横竖今晚宫里算家宴,没什么外人,也不必充场面,我还是穿袍子,你回头再让人打几对夹子的来。”

朱沉应了,沈荨去里间换了天青色的一件窄袖长袍出来,腰间束了革带,脚上套了鹿皮靴,一面走一面往手肘上套护臂。

朱沉给她重新梳了发髻,拿个白玉冠来束上。

她是武将,即使正式场合这么穿,也没人会有异议,反倒是她有时穿了裙子,会叫大家觉得不习惯。她自己也喜欢这么穿,若不是沈太后喜欢她盛装打扮,她恐怕连一条裙子都不会做。

晚间的宫宴设在恒清殿前的四雨湖畔。

说是小型宫宴,但宫人们准备起来也丝毫不敢马虎。戌时后,湖畔成片的桂花树上挂满玲珑宫灯,长廊水榭中灯火璀璨,湖中穿梭有数只锦绣舫船,船上彩光流溢,纱幔飘飞,管弦丝竹之声隐隐从湖上传来,再远处乔松野鹤,莺飞花浓,一片盛景。

宫人们穿梭在宝阁珍台中,往金杯玉盏中盛上琼浆玉液。

沈荨扶着沈老爷子在宫人指引下上了四雨台,一眼便看见威远侯谢戟和他长子已端坐西席之上。

见到来人,谢家父子忙站起身来。

谢瑾穿了一身湖水色轻衫,腰间简简单单系了一枚青玉环佩,头顶上也束了青玉冠,他身形瘦削修长,这副清新淡雅的衣装更是衬得人如同轻云出岫一般,一片皎玉华光掩去了冷冽阴凛的气质,很有欺骗性。

“见过沈老,”谢戟对沈荨祖父恭敬行了一礼,笑道:“您老气色很好啊,怎不见沈老夫人?”

“什么?”沈老爷子向来看不惯谢戟,仗着耳背不予回答。

“我说,”谢戟提高了声音:“沈老近来身体可好?”

沈老爷子干脆摆了摆手,自言自语道:“哎,老了,听不清。”他说完,自顾在东席坐下,老僧入定一般半闭了眼,看也不看谢戟一眼。

谢戟无奈一笑,坐回西席。

谢瑾皱了皱眉,小声对沈荨道:“怎么?今儿宫宴,只有我们两家?”

“不是啊,”沈荨笑道:“还有内阁的傅阁老。”

谢瑾没说什么,脸色阴了阴,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谢家是大宣开国功臣,一直驻守西北边境,统领着十八万西北边境军,直到前朝先帝下了旨,这才将西北边境军划为西境军和北境军,西境军由定远侯沈焕统领,北境军仍由威远侯谢戟统领。

谢家兵权被瓜分了一半,尽管很是不满,但也知道这是先帝当时权衡各方势力斗争之下作出的制衡之策,因此咽下了这口气,只是越发看沈家不顺眼。

谢瑾坐在席上,联想到日间沈荨所说的话,越想越不对劲,谢戟见儿子脸色难看,不动声色地攫住他的手腕,悄声道:“沉住气。”

谢瑾讶然看向父亲,谢戟朝他使了个眼色,谢瑾心下更是一沉,不觉朝对面的沈荨看过去。

沈荨低头垂眸,正把玩着案上的一个琉璃杯,看不出什么端倪。

此时内侍唱了一声喏:“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众人齐齐起身,绕到案前行大礼。

沈太后与宣昭帝在宫人拥簇下并肩走来,身后跟着宣阳王和傅阁老。

沈太后率先落座,春风满面地笑道:“都起来吧,今儿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拘束。”

宣昭帝虚扶了沈老爷子一把,笑道:“沈老近来可好?”

沈老爷子颤颤巍巍道:“多谢太后娘娘、皇上关心,就是近来越发没了精神……不过今儿太后娘娘和皇上设了宴,老臣怎么也得来……我这孙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不来怎么成?”说罢,很有精神地瞪了谢瑾一眼。

谢瑾心下一个咯噔,再一看宣昭帝身后笑容满面的宣阳王,心下猜测得到证实,暗中冷笑数声,袍袖下的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看来是要当着宣阳王的面来逼婚了。

谢家和宣阳王走得近,宣阳王是先帝的长子,生母谢贵妃便是谢戟的妹妹,谢瑾的姑母。

三十年前沈氏入宫,结束了先帝独宠谢贵妃的局面,十多年前如日中天的谢家也被沈家分走了十万西境军,谢贵妃不久便病逝,但韬光养晦的宣阳王,连带着统领八万北境军的谢家,一直都是沈太后心里的一根刺。

只是谢家历经三朝,一直戎马戍边,功勋卓著,在军中威重根深,八万北境军将士誓死追随不说,朝中也有许多拥簇和支持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拔除谢家的兵权,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当年沈焕接管十万西境军,就是因为一直难以收复个别谢家旧部,从而造成西境军军心不稳、战力薄弱的局面,这也是当年惨祸发生的一个原因。

宣阳王和谢戟,一直为保留谢家的兵权做了很多安排和努力,沈太后之前不是没有下过手,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引来了一些反噬。

因此经过多个回合深深浅浅的试探后,沈太后改变了策略。

如今看来,这个策略就是让沈谢两家联姻。

沈荨是太后和皇帝手中最得力最锋锐的一把尖刀。

也许他们认为现下西境平稳,这把尖刀的锋芒暂时没有用武之处,搁置了不免浪费,不如用来牵制谢家。

沈荨嫁入谢家,以她抚国大将军和威远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可以正大光明地介入到北境军的军务之中,而她能力出类拔萃,在北境军中获得一定的拥护并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也就是说,沈太后和皇帝虽然作了让步,但借着这个举动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他们的意图,并且毫不掩饰:不夺你谢家兵权可以,但会派人来牵制着你们,你们最好老实些。

偏偏他们不能拒绝。若是拒绝这个安排,等于告诉太后和皇帝谢家有异心,不想接受任何牵制,而本就如履薄冰的宣阳王,处境则会更加艰难。

谢瑾实在没想到,以沈荨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居然还会被沈太后用来作为一枚棋子,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太后和皇帝之前为沈荨的婚事张罗了这么多次,无一成功,会不会原本就只是做做样子,实际早就在规划着这一天?

一等西境平稳,能力逊了沈荨一筹的定远侯世子、沈炽的长子沈渊就可以接管西境军,从而让沈荨可以抽身嫁入谢家。

他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再次看向对面的沈荨。

沈太后倒真舍得啊!看来皇家之人,果真没有什么真心,一切都得为皇权和利益让道。

沈荨仍是垂着眼,面容平静,但捏着杯盏的手指指节发白,显然心中也有不甘。

谢瑾甚少看她穿裙子,大多数时候她不披铠甲的时候,就是穿的这种袍子,裁剪合体,质地上佳,样式介于文士服和武服之间,腰上扎皮革腰带,肘腕处束皮甲护臂,开了岔的衣裳下摆只到小腿处,脚上穿轻便且防护性良好的鹿皮靴……一副随手准备与人动手的模样。

头发也如男子一般全数束在头顶,清爽利落,英姿飒爽,有种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独特韵致和气度。

这样一个骄傲且意气风发的人,怎么就甘心沦为他人棋子?还是说,她本身也对八万北境军有染指之意?

谢瑾思忖着,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与她有关的往事。

他小她一岁,七岁那年两人在宫中第一次见面,大人们半真半假地让两个孩子比划比划。

比武台上,沈荨拎着长刀,趾高气昂地打量了谢瑾两眼,转过头对着她爹大声道:“他是威远侯世子?明明就是个姑娘嘛!”

大人们哈哈大笑,谢瑾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

他相貌随母,小时候眉清目秀,颜若桃花,最忌讳别人说他长得像女孩儿。

这还不算,没几招后,她便把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叫她姐姐,他自是不服,手中银枪挑过去,直接捅进了她肋下。

幸而人小力薄,没造成什么致命伤。

从那以后,两人每次见面,总会斗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方才罢休。成年后,真刀真枪的武斗是少了,但争斗也从比武场上转移到了狩猎场、沙盘边、以及其他一切可以分出高下的各个场合和领域。

谢瑾年少老成,心思缜密,行事冷静,唯独面对沈荨的挑衅常常破功,像只炮仗一样被她一点就着。

七年前沈荨居然会向他这个死对头求助,他吃惊之余也颇佩服她的心胸和胆量,换了他,恐怕绝不会先向这个宿敌低头。

隐隐的,他心中还有一丝微妙的感觉,果然敌人才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否则她怎么就能笃定自己一定会出兵,可以成功地帮她守住西境?

那之后两人之间的合作逐渐多了起来,并且建立起了一种诡异的信任和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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