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和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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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刚才在享殿里听到了夏侯澹嘴炮图尔的全过程,才恍然意识到,这场和谈从一开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导的。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发现肩上剧痛。她抬手一摸,摸到了暗器划出的血口子。
她吸了一口凉气。
夏侯澹问:“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坐在旁边。庾晚音试着伸手摸索,摸到他的手,轻轻握住了。
她不想让他在这时分神担心自己,语气轻松:“没有。”
夏侯澹的五指很凉,顺着她的手腕一路向上摸,最终停在了那个血口子边缘。
“图尔,”他低声问,“伏兵的暗器上也抹了毒吗?”
图尔:“?”
图尔道:“你是不是误解了?我根本不知道伏兵是谁派的。难道是你说的那个皇兄?”
夏侯澹:“……”
这个人回去之后,真能成功翻盘弄死燕王吗?
角落里传来暗卫的声音:“回陛下,属下也中了暗器轻伤,没感觉到有毒。”他还以为夏侯澹在关心太后,虽然略感蹊跷,还是尽责汇报道,“但太后伤势有些重,需要尽早包扎。”
夏侯澹不接茬了。
砸门声还在狂响,石门却只是微微震颤,毫无移位的动静。
庾晚音心下略松,贴着夏侯澹耳语道:“三角形的稳定性。”
夏侯澹在这种关头居然笑了出来。“古人的智慧结晶。”
他们十指紧扣,静静听着外面的声响。
又过片刻,砸门声突然一弱,接着传来兵刃相接的锐响。
禁军终于来了。
来人在数量上呈压倒性优势,端王的人被困在地宫里逃无可逃,负隅顽抗片刻,打斗声弱了下去。
有人冲着石门呼道:“陛下?太后娘娘?”
北舟气沉丹田,将声音送出去:“都在里面。”
那人喜道:“请陛下稍候,我等去寻工具来将门锤碎!”
黑暗里,太后忽然带着泣音叫骂了一声,紧接着北舟冷冷道:“老实点。”
庾晚音问:“怎么了?”
北舟道:“这女人想偷袭澹儿,被我拿住了。”
庾晚音目瞪口呆。能与端王斗上这么多年的,果然是狠角色,都山穷水尽到这一步了,还没忘了“初心”。
太后刚才在享殿里听到了夏侯澹嘴炮[1]图尔的全过程,才恍然意识到,这场和谈从一开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导的。
皇帝在她眼皮子底下朝燕国派出了使者,而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汪昭是谁——她疑心就连端王也不知道。
重伤之下,尚能镇定自若,生生凭一张嘴将敌军策反。他要送图尔回去与燕王斗,这是打算挑起燕国内乱,无形中消弭大夏的战祸啊!
这家伙到底扮猪吃老虎多久了?
这些年里,他悄然做了多少布置?
此时夏侯澹在太后心中已经超越了端王,成了头号危险人物。若是没有今日的变故,再过不久,他就该翻天了吧?
虽然他已经中毒,但谁又能保证他下山后找不到解药?他不死,死的就该是自己了!
然而夏侯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糊涂了,居然忘了杀她,还将她一并救了进来。
太后在黑暗中默默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紧张。
这是苍天赋予她最后的机会了——杀了夏侯澹,栽赃给图尔,再借开战之机送走端王!
她装死蛰伏到现在,终于等到北舟与外头喊话,注意力不在此间,立即朝夏侯澹爬了过去。
却没想到苍天的垂怜如此廉价,刚爬出一步,她就被北舟踩在了地上。
外头陷入一片忙乱,那领头的似乎在指挥人手去各处找工具。
太后道:“大胆!你——你是哪里的奴才——”
北舟牢牢踩着她的背心,问出了今天的第二遍:“澹儿,杀吗?”
他语气随意,无论是敌国王子,还是当朝太后,只要夏侯澹一句话,他都能当作蝼蚁一脚踩碎。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
庾晚音不知道在这沉默中,他具体思索了些什么。等他开口,就是一句:“今日之事,是有刁民作乱。”
众人:“?”
夏侯澹意味深长地轻声道:“幸好,你们这些侍卫拼死护住了朕。至于使臣团,从头到尾都在都城内,准备着和谈事宜。”
伴着门外落下的第一锤,他开始一句句地安排:“图尔沾些泥水抹在脸上,等会儿记得低头。暗卫,脱下外衣给晚音罩上。晚音,把头发束起来,脸也抹花。”
众人心领神会,摸黑照办。
夏侯澹的声音越发虚弱:“图尔,你那里还有毒药吗?有没有三五日内死不了人的那种?”
图尔没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迟疑道:“这不好说,毒不是我炼的,我也只是拿鸡试过药。”他伸手入襟掏了两下,摸出一颗药丸嗅了嗅,“这一颗应该不致死吧,鸡吃下去倒是当场瘫了。”
夏侯澹道:“北叔,喂太后服下。”
太后:“!!!”
锤石声不断,还伴着隐隐裂响。
太后语声急促:“皇帝,澹儿,你今日……你今日智勇双全,化干戈为玉帛,母后心中十分感念……母后这些年所作所为也都是怕你肩上担子太重,想为你分忧啊……等一下!!!”她徒然偏头躲避北舟塞来的药丸,“别忘了你已中毒!你我若是都死了,笑到最后的就是夏侯泊,你不恨他吗?!”
夏侯澹亲切道:“不劳母后挂念,儿臣不会死的。”
北舟徒手撬开太后的嘴,在她杀鸡般的尖叫声中将药丸塞了进去。
夏侯澹道:“母后大约忘了,拜你与端王所赐,儿臣这些年中过多少毒,又服过多少药吧。寻常的毒药,对儿臣可没那么管用了。”
北舟卡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溜起来抖了抖。
药丸入腹了。
夏侯澹道:“母后且安心吧,儿臣会全须全尾地活到和谈成功,活到端王落败,活到天下太平。到时候,你抱着孙儿在地府业火里炙烤之余,别忘了为儿臣欢喜啊。”
太后的呻吟声和求饶声逐渐低弱,最后只剩“嗬嗬”喘气声。
寂静中,夏侯澹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诸位记得我们在哪儿吗?”
没人敢答,他便自问自答:“在我为她修的坟里。”
一声巨响,石门终于被锤出了一个洞。又是几下,它四分五裂,崩落下去,溅起一地泥点。
禁军副统领跪地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低着脑袋,听见皇帝惊慌失措的声音:“别管朕,先救母后。”
副统领一愣,举高灯烛朝墓室内望去,只见太后躺在地上不断抽搐,口眼歪斜,竟是中风的模样。
当下禁军将满室伤员抬下山,护卫着圣驾回城。
回宫的路上,雨势渐收,云层散开后,众人才惊觉已是傍晚。天际夕光如熊熊烈火,要将残云焚为飞灰。
马车入宫,太后先被扛了进去。
副统领又要去扶夏侯澹下车,皇帝却置之不理,由变回嬷嬷身形的北舟搀着走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将大半体重交给北舟支撑,淡定地问:“赵五成呢?”
副统领嗫嚅着不敢答。
夏侯澹不耐烦道:“说实话。”
副统领道:“赵统领他……不见了。”
早些时候,副统领被杨铎捷怂恿着支开了赵五成,偷取了兵符,假传军令,带着所有肯听命于自己的人去救驾了。
返程之前,他还担心赵五成会带着剩下的兵马来拦路,一不做,二不休,行了弑君之实。他特意着人先行查探了一番,却发现赵五成一见风头不对就消失不见了。赵五成胆小如鼠,见事情败露,多半是收拾细软跑路了。
夏侯澹嗤笑一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禁军统领。”
副统领心头狂喜。
夏侯澹道:“传朕旨意,刁民作乱,全城戒严。禁军护驾不力,赵五成渎职逃窜,捉住他斩立决。”
副统领慷慨激昂道:“臣遵旨!”
他领命而去,庆幸着自己最后时刻押对了宝,没有留意到夏侯澹回身进宫的步履有些迟缓。
夏侯澹强撑着走进了寝殿,大门一合,原地倒了下去。
“澹儿!”北舟惊呼。
作为侍卫跟在后头的庾晚音冲过去,帮着一道扶住他,沾了满手的血。
同样跟在后头的图尔道:“……快叫太医啊!”
夏侯澹冲他翻了个白眼,又望向庾晚音。
他有好多事要交代她。
比如,他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自信一定能挺过这一劫。之所以放倒太后,是因为如果自己死了,最后赢家必然出在太后和端王之间,而这俩人中太后主战,端王主和。
他并不想将胜利拱手让给端王,但除去太后,至少可以保住和谈的成果。
比如,没有当场杀了太后,是为了留着迷惑端王,让他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不敢贸然造反。倘若自己未死,此举就能争取到宝贵的恢复时间。
比如,此时风云突变,端王必然虎视眈眈地盯着宫中。但她不必害怕,她也不能害怕。自己倒了,她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针。
好多话。
可他没有力气了。
他只能勉强说出一句:“别怕……”
庾晚音点点头。“你也别怕,我可以的。”
夏侯澹放心地晕了过去。
北舟将夏侯澹抱去床上了。庾晚音回身面对着围过来的宫人。
精心培养过的暗卫已经所剩无几,大半交待在了邶山上。余下的还在接受北舟的训练,此时突然从替补变成了首发,一个个神情比她还紧张。
是啊,庾晚音想,不知不觉,她已经不再惶恐了。
如果现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大概能晋升总裁了吧?
她沉声开口:“以陛下的名义传令出去,太后有疾,今夜宫中宵禁,不得出入。去请太医……多找些太医去太后那边,这里只请一个。”他们得防着端王的眼线。
众人领命而去。
庾晚音望向床上的夏侯澹。他的脸上不剩一丝血色,瞧去灰败若死。按照这种书里的套路,太医一般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她来回踱了两圈。“北叔,阿白呢?阿白到底在哪里?他不是在外面帮陛下找药吗?”
北舟无奈摇头,当初阿白什么也没透露给他,夏侯澹也没提过。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我想起一个人……不好,我把她忘了。”
她招来暗卫:“快去请谢妃。若是有危险,救她。若是无事,问问她在太医院中是否认识一个天才学徒,一并带过来。”
谢永儿来得很快。
谢永儿早上给庾晚音报完信,就飞快躲进了自己宫里,称病不敢见任何人。怕庾晚音领会不到意思,又怕她领会到了反应太大,引得端王警惕。端王今日的注意力应该都放在山上,但谁又敢保证他没有留个后手收拾自己呢?
夜幕降临时,谢永儿终于等到了暗卫来带她去面圣。
走进寝殿,她如释重负。“你们可算想到我了!我这一整天连宫人送来的食物和水都不敢碰,生怕夏侯泊杀了我……”
庾晚音倒了杯茶递过去。“辛苦了,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儿吧,别再出去了。”
谢永儿渴得不行,端起来就想喝,又疑神疑鬼地停住了。“你怎么这副鬼样子?皇帝还活着吗?不会是任务失败,你们想拉我陪葬吧?”
庾晚音:“……”
她将谢永儿带进内室。
宫人已经脱去夏侯澹染血的龙袍,为他大致清理了一下伤口。谢永儿看见他胸口那还在不断渗血的口子,呼吸都吓停了。“怎么搞的?”
庾晚音疲惫地坐到床沿,将事情压缩在半分钟以内总结了。
谢永儿原地凝固。
半晌,她的思维缓缓开始流动。“……枪。”
庾晚音点头。
谢永儿道:“牛×。”
庾晚音道:“谢谢。”
谢永儿人都麻了,心想: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要抱紧这一对狗男女的大腿,绝对不能站到他们的对立面。
放在三天以前,她都想象不到自己竟会为他们绞尽脑汁献策。“伤口消毒——”
“用酒精消过了。”
“能输血吗?”
“不知道血型啊。”
谢永儿道:“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
庾晚音道:“你是说你穿来之前是O型吧?”
谢永儿沉默了。
庾晚音道:“只能用古人的思路了,现在最紧迫的是解毒。你认识的那个天才学徒——”
“他叫萧添采。方才暗卫找来后,我已经给他传信了,让他跟随太医过来打下手,免得引人注目。”谢永儿皱了皱眉,“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庾晚音:“……”
那自然是文里写的。
然而不等庾晚音编个解释,谢永儿自己又想通了。“你还挺厉害的,在太医院那里也有眼线?我去找他开堕胎药,你也全程知情?还好没跟你斗下去。”
庾晚音道:“谢谢。”
真相是绝对不能告诉谢永儿的。
她策反谢永儿,最初利用的就是同为穿越者的认同感。一旦发现自己竟然是纸片人,巨大冲击之下,谢永儿的心态会如何变化,就不可预测了。
而且将心比心,庾晚音觉得如果自己是纸片人,自己也并不希望知晓这一点。
自由意志都被否定,还有什么是可以依托的?
老太医带着萧添采来了。
萧添采年方十八,气质宁和,是个文雅少年。他跪地行礼之后,眼睛就一直在往谢永儿那头瞟,欲言又止。
老太医流着冷汗诊脉时,谢永儿想起新的注意事项,正对庾晚音窃窃私语:“图尔关起来没?签订和谈书之前都不能放他自由活动,就他那只会走直线的脑子,万一夏侯泊的人接触到他,承诺他同时弄死皇帝和燕王……”
“放心吧,已经关了。”
萧添采的目光从上到下掠过夏侯澹周身,见他昏迷不醒,旁边似乎也无人主事,便小心翼翼凑到谢永儿旁边。“谢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俩人走出一段,来到无人处,萧添采将声音压到最低,暗含期待地问:“娘娘是想让他活还是死?”
在他头顶房梁上,暗卫的匕首已经出鞘了。
谢永儿:“?”
谢永儿忙道:“让他活,让他活。”
穿越以来,她还从未如此卖力地祈愿夏侯澹别死,其虔诚程度直逼图尔与禁军新统领。
大概夏侯澹本人也不知道,这一天会是史上为自己祈福的人数最多的一天。
萧添采面露狐疑,仿佛在判断她是不是被绑架了。“娘娘不是说,在这宫中活得如同困兽,只盼着端王——”
谢永儿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一时彼一时,端王在我心中已经死了!”她无法对他透露更多,短时间内又想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说辞,将心一横,“其实……陛下一直对我很好,是我一叶障目,未曾察觉自己的心意。”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身道:“我明白了。”
背影似有几分落寞。
庾晚音看原文就知道这人是被谢永儿吸引的炮灰男配之一,连他们借一步说的悄悄话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见萧添采垂头丧气回来了,她忙露出和善的微笑。“萧先生,现在我们都只能靠你了。”
正在准备告罪说辞的老太医:“?”
萧添采低声对老太医道:“恕弟子失礼。”然后越过他去细细察看夏侯澹的伤口。
萧添采道:“陛下似是中了气不摄血的不愈之毒,毒性至为霸道……”
庾晚音屏息凝神等他的生死判决。
萧添采道:“……但似乎用量稀少,又或是陛下龙体强健,所以伤口已经初显愈合之象了。”
庾晚音猛然愣住,连忙凑过去。
她先前一直不敢直视那可怖的创口,如今经他一说,才发现渗血果然慢了很多。
她瞬间如起死回生,难以置信地问:“真的?这真的不是血要流干了吗?”
萧添采嘴角一抽。“陛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微臣去开个止血的方子。”
此时此刻,理应宵禁的城中,无数消息正在黑暗里混乱地传递着。
太后党在急问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使臣团逃去了哪里,太后又是怎么了。
端王党在密议任务为何失败,皇帝究竟靠什么逃出生天,眼下的局势该如何改变计划。
杨铎捷在给李云锡写密信,吹夏侯澹。
孤月之下,一道身影仓皇逃窜,摸到一户户相熟的端王党宅邸,却叩不开一扇收留的后门,最后被飞来的乱箭射死在街上。
禁军新统领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他的脑袋,喜悦道:“去宫中复命,罪人赵五成已伏诛!”
按照最初的安排,后天就是钦天监定的和谈吉日。到时夏侯澹若是不能到场旁观,等于明明白白向端王透露:我罩门全开,你可以出手了。
庾晚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嚷着疲惫,这一口气却不敢松,趁着宫人熬药的工夫,她又拉着谢永儿推敲了一遍宫中的防卫部署,往端王钻过空子的地方都加派了人手。
关押图尔的地点,庾晚音没有告诉谢永儿。
北舟正在他们脚下的地道里看守着图尔。地道另一端出口已经被封死,端王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人。
若是端王走到直接行刺那一步,地道就是他们最后的退路。
夏侯澹苍白如纸地陷在被窝里,人事不省,勺中的药液全部顺着他的唇角滑落到了枕上。
望着他紧闭的唇瓣,“读网文破万卷”的庾晚音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谢永儿。
谢永儿也明白了,拉走了萧添采。“我们回避一下。”
她在偏殿安置了萧添采,想起庾晚音也到了强弩之末,夜里或许需要个人换班,又走了回去。正好看见庾晚音唇色红润,放下空了的药碗,又跃跃欲试地端起粥碗,听见脚步声才扭头望过来。
谢永儿后退一步。“打扰了。你继续。”
夏侯澹是翌日下午醒来的。
睡得太沉太久,他一时忘了今夕何夕,以为还没去邶山,下意识地想要坐起,随即抽着凉气倒回了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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