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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在经历了刘四团的那番强攻后,就再没进过茶社唱戏了。她觉得那个地方,也的确不适合再唱了。刘四团搭红一百万的事,虽然她当场拒绝,但还是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毁誉参半。并且还有人,又把她当初被廖耀辉侮辱的事,也拔萝卜连泥地捎带上了。演员这行当,一旦名声让社会毁了,很多场合就无法再去了。什么侮辱你的方式都会出现。并且那时你才能真正感到,其实你的身影是十分孤单、无助的。你红火时,那种千呼万唤的场面,在你塌火时,是会用成倍的恶搞方式回敬给你的。就在这节骨眼上,又出了一件事,更是坚定了她不再去茶社唱戏的决心。

大概在刘四团那件事后的半个月,她舅胡三元在茶社里,用鼓槌敲掉了一个老板的两颗门牙,让派出所端直把他铐走了。

事情的起因还是为了胡彩香老师。有个搞建筑的老板,从外县进城挣了几个钱,就整天泡在茶社里听戏。连底下的工长汇报工作,他也是在“叫声相公小哥哥”的戏里进行的。这个人卫生习惯很差,有些茶社,是不喜欢他去捧场的。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黑棒烟,浓痰乱吐,鼻子乱抹。还爱抖腿,一抖就是一晚上。好多人都不愿意跟他坐一桌。他搭红也是抠抠搜搜。一条也搭,两条也搭,十条八条也搭。最多没有超过二十条的。茶社红火时,都是见不得他来的。可一旦冷清下来,也有打电话请他的。那几天,就是茶社老板请他来的。他本来在别的茶社正听着戏呢。有些事真让人说不准,他过去也听过胡彩香的戏,没咋引起注意。可这次来,演员少了,场子冷清了,半老徐娘胡彩香就格外引人注目了。在胡彩香唱完第一板戏时,他甚至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嫽扎咧!”大概是喊得有点过猛,一下咳嗽得肺都快要蹦出来了。等胡彩香唱过了两三板戏后,他竟然是一反常态地让手下“搭红二十五条”。他这一破纪录,连茶社的老板都感到震惊了,就不停地朝上煽惑。他也就醉了酒似的,从三十条,到三十五条,到三十八条,到四十条。再到四十二条,四十五条,四十八条。直冲到五十条。他的大方,他的自我突破,所造成的效果,甚至比那晚刘四团的效果更加热闹,劲爆。戏结束了,在收摊子时,大家正高兴着今晚的红利时,茶社老板却过来叫胡彩香,说那个廖老板要见胡老师呢。大家当时就一怔。张光荣说:“见啥,不见。咱只管唱戏,不见任何人。”茶社老板说:“还是见见的好。这是一个捧胡老师的主儿,不要轻易得罪。得罪的不是人,是钱哪!咱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老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胡彩香就说去见见。张光荣要跟着,老板不让,说光天化日之下,谁还能把你老婆吃了。并且还故意给他支了个差,说厕所有些漏水,让他帮忙看看。张光荣就提着管钳去厕所了。谁知胡彩香过去说得并不好。那廖老板一心想把人领走,说他今晚“放血”凭的啥,还说只要她去他家里唱,会放更多的“血”给她。一个跟班竟然还动手拉起她来。她舅胡三元看在眼里,气得二话没说,拿着鼓槌上去,对着廖老板龇出嘴唇的两颗四环素门牙,就是“啪”的一下,大乱子就惹下了。很快,警车呜呜地叫着来,就把人抓走了。

忆秦娥知道这事后,就急忙打电话找派出所的乔所长。

作为她的戏迷,乔所长现在连茶社戏,也会以检查治安为名,时不时溜进去,要听她唱几口的。有人说,依乔所长的能力,本该是上分局当局长了。可为看戏,误过事情,受过处分,也就长在所长位置上不得动弹了。忆秦娥知道乔所长是为啥受处分的。那还是她演《狐仙劫》时,乔所长连着来看了五晚上戏,让“漂亮、勇敢、智慧、敢于牺牲担当的”胡九妹,把他吸引得一场都放不下。演到第六晚上时,他甚至给派出所的十几号人都弄了票,要大家集体来观摩。说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让大家看看“狐狸的奉献牺牲精神与勇敢战斗精神”。结果这天晚上,派出所里抓的两个小偷,给翻墙跑了。虽说是无关紧要的“毛贼”,可毕竟是从派出所里跑的。性质比较严重。要不是他过去立过功,差点没把他的所长都撸了。分局局长批评他时,还隐隐约约点到了他“迷恋”秦腔名角儿的问题,让他注意“防腐拒变”。局长说有同志反映,他去看戏时,还老爱把皮鞋擦得贼亮,头发也吹得“波浪滔天”的。气得他当面就顶了局长说:“我小小的就爱把皮鞋打得贼亮。啊!你看外国大片里那些警察,哪个是穿着烂皮鞋出去办案的,啊?头发是自然卷,不吹都来回翻着哩。啊。再说咱是去看戏。外国看戏还要穿西服扎领带哩。啊!那两个‘毛贼’本来也是要放的。真要关了杀人犯,就是你局长让看戏,我也是不敢去看的。啊!”尽管受了处分,可乔所长当着忆秦娥的面,也从没提起过。局里有人戏谑他说,是“招了狐狸精的祸”呢。他只让人家“避避避,避远些”,可忆秦娥照迷,忆秦娥的戏照看。至于忆秦娥找他办事,那就更是没有不上杆子上心的了。

自她弟易存根来西京后,她就没少找过乔所长。她弟一来,就到处胡钻乱窜。说是熟悉门路,要自己找工作。其实就是贪玩遛街胡逛荡。他以为他姐忆秦娥都“小皇后”了,有多厉害,能上天揽月,下河捉鳖了。结果几次做事闪失,打出忆秦娥的旗号,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你拿个唱戏的吓唬谁呢。气得忆秦娥骂也不是,打也不能。给她娘说,娘还说:“你弟不打你的旗号可打谁的呀?”她也帮着找了几个工作,她弟不是嫌钱少,就是嫌老板太操蛋。还有一家,嫌不该把他叫“乡棒”了。反正都一一跟人家“拜拜”了。最后,还是她找乔所长,才帮忙安排了个保安工作。大盖帽一戴,把酷似警服的保安服一穿,她弟倒是咧嘴笑了,只嫌腰上还缺把枪。这下她娘就骂开了:“你狗日的是寻死呢,还要枪,咋不弄个土炮架在脑壳上,嘭一炮把你崩死,我也好安生。养下你这个不成器的、发瘟死的、挨炮死的东西。”

这不,刚把弟弟的事情安顿好,她舅又被铐走了。她给乔所长一再央求,说她舅就是她的再生父母。唱戏能有今天,全都是她舅一路拉扯过来的。她让乔所长无论如何都得帮忙。说她舅太可怜了,人好着呢,就是脾气太直,老惹祸。乔所长让她别哭,说等他把事情打问清楚了再说。

到了很晚的时候,胡彩香老师,还有光荣叔他们,都会聚到了忆秦娥家里等消息。乔所长专门来了一趟,说那个廖老板,还是他们县上的人大代表,为这事闹得不依不饶的,麻烦不小。乔所长说:“你舅是另一个派出所抓去的,人倒是都熟,但这种事不能硬来,是不是?啊?敲掉了人家两颗门牙,是构成了伤害罪的。啊?这种事,处理办法有两种:一是民事调解。只要能达成双方和解,赔些钱,也就了了。啊?还有一种,就是调解不成,交由法院判决。啊。像你舅这种情况,判个两到三年也是可能的。啊!”只见忆秦娥她娘“扑通”一声,就跪在乔所长面前了,乔所长拉都拉不起来。她一下就哭成了泪人似的喊叫:“所长啊乔所长,你是政府,你可要替我那个没用的兄弟做主啊!我兄弟可怜,从小就没了娘。守着我这个没用的姐,把他拉扯到十一二岁,就让考了县剧团。谁知人长得丑些,当不了演员,又弄到武场面敲了小锣。敲着敲着,敲得好,又让敲了大锣。大锣也敲得好,就让敲了鼓了。可我兄弟命硬,都让人家冤枉坐了一回监了。要再进去,就是‘二进宫’了哇!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连媳妇都没说下。再一折腾,这一辈子就完了。乔所长,你可要为民做主呀!”乔所长、胡彩香和忆秦娥三个人一齐拉,才勉强把她娘拉起来。忆秦娥看见,她娘把眼泪鼻子,都抹了人家乔所长一裤腿。连亮铮铮的皮鞋,也是湿漉漉地闪着娘的鼻涕印子。乔所长连连说:“一定一定。啊。”然后,他一边用卫生纸悄悄擦着鞋上、裤子上的鼻涕,一边商量起调解方案来。

胡彩香自告奋勇,说她去找廖老板。张光荣咋都不同意,说这不是羊落虎口的事吗。忆秦娥也不同意,说胡老师绝对不能去,她说她去。乔所长说还是请律师去说。最后就请了个律师。谁知律师也没谈下来。那个廖老板说,要么就让他用打狗棍,把那个黑脸敲鼓佬的一嘴狗牙全敲下来。要么就让狗日的坐牢去。其他方案一概免谈。这事就没法往下进行了。最后乔所长甚至都出面了,让廖总不要把事做绝,总得给自己和他人都留条活路么。说还是考虑赔偿方案更切合实际些。谁知这个廖总端直开了个天价,说一颗门牙一百万,看他个烂烂敲鼓的,能赔起吗?乔所长说:“不要抬杠嘛,啊?纵是门牙,是廖总的门牙,也不值五十万一颗吧,啊?即就是值五十万,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啊?”廖总气得当时就想从床上跳起来:“跟他相见?呀呸!”喊“呸”时,由于没有门牙,发出的竟是“肥”声。价钱到底没谈下来。以乔所长的意思,两颗门牙,连精神损失费,赔个四五万,已是很可以的数字了。可在廖总看来,赔四五十万都不够他的丢人钱。这事让关在派出所的胡三元知道了,说一分都不能给这个臭流氓赔,他就愿意为这事坐牢。谁要是赔了,把他放出来,他还会去把那家伙的槽牙也敲了。他说他绝对说到做到。忆秦娥她娘气得捶胸顿足地说:“你舅一辈子就瞎在这个驴脾气上了,看来是要把牢底坐穿了。小小的就有人给他算命说:这娃一辈子都逃不脱牢狱之灾。你看这命相说得多准哪!”连当事人都是这态度,也就只好交由法院判决了。

她舅胡三元被判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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