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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完全没有认出他来。
他理寸头,白色棉布的衬衫,宽大的运动裤,球鞋。两只耳朵很大,显得很特别。朝着我直迎上来,喊我:“嫂子。”
我被她喊红了脸,连忙往身后看看,疑心他认错了人。
“漾哥在赶回来的路上,吩咐我来接你。”他说,“你的行李呢?”
“没行李。”我说。因为决定很匆忙,且怕路上的拥挤,我只背了我的小背包就上路了。
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很洁白的牙。有些遗憾地说:“看来你不认得我了。”
我没办法,只好很不礼貌地盯着他看,希望可以看出一些曾经见过面的蛛丝马迹。答案还没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自动交待:“我是黑人。”
我的天。
原来岁月也可以如一家拥有高科技设备的美容院,把人的容貌改变得如此彻底。
我当然知道黑人,那个整天跟在吧啦后面的技校的坏小子。他那时候是光头,喜欢在身上戴各种乱七八糟的饰物,篮球打得不错,也爱打人,曾经把许弋打到医院里睡过一个星期,还劫持过蒋皎,闹得天翻地覆后不知去向。
他曾经是我们那个小城的一个传奇。
可是眼前的这个他,真的和记忆中的那个他大相径庭。他何时和张漾成为朋友,我也完全不知。
“我们走吧。”他说,“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地铁两站路就可以了。”
我有些迟疑。
他笑笑,拿出手机来,打了一个电话,对着那边说:“你老婆不敢跟我走。”说完,把电话递到我耳朵边上。我听到张漾在那边笑的声音,然后他说:“你可以劫持她嘛。”
“喂!”我大声喊。
“嘿嘿,是你呀。”张漾说,“我正想办法赶回来,最快明早才能到。托黑人照顾你一天。你大可放心,这小子现在从良了。”
“不用的。”我说,“我可以去找尤他。”
“你敢!”张漾说,“白痴都看得出他是我情敌。”
“哼。”
“哼什么哼。”他说,“我还在排队买票的,你在北京乖乖等我,不许乱跑,听到没有?”我气乎乎地把手机递还给黑人。他挂了机,朝我甩甩头说:“开路,嫂子。”
说完,他大踏步地往前走。
“喂。”我追上他,“以后你都不许叫我嫂子,听到没有?”
“听到了,嫂子。”
我站住不动,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小耳朵,是不是?”
“叫我李珥。”我说。
他摇着头叹息:“你倍儿严肃,让我这接待任务显得异常艰巨啊。”
我走到他前面去,尽管他油里油气的样子出来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就是原来的那个黑人。过去零零散散的记忆好不容易拼凑起完整的块,却还是无法和现存的那一块完美地重叠。于是心里就无端多出一个缺口,怎么也填不满,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
北京地铁比我想像中的要陈旧很多。但地铁始终是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我喜欢它在地底下呼啸而过的气势,甚至喜欢它拥挤的表情,仿佛这才是生命最鲜活的体现。
人真的很多,黑人护着我上了车。他的手放在吊环上的时候,我才注意到,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头,没有小手指。他注意到我的惊讶,调皮地伸出另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差点失声尖叫,因为那只手竟然也只有四根手指头!
他却毫不在乎地哈哈笑起来。
也好,能笑,说明早已经不是介蒂。我在他那样肆无忌惮的朗朗大笑里喜欢上他。刹那明白为何张漾会和他成为朋友。他们性格里有相似的东西,所以才会从不同的轨道走到一起,并彼此惺惺相惜。
噢,吧啦,真好,不是吗?
下了车,我跟着黑人走,他跟我说不是太远,一刻钟就会到。路上经过一个小店,黑人进去买了两个煎饼,递一个给我。我还真饿了,那煎饼真好吃,我三下两下就把它吃进了肚子里。黑人盯着我直乐。快到的时候有条小路不太好走,我跟着他深一浅一脚地到达了一个四合院。四合院很旧了,院子里有薄薄的青苔,我觉得很新奇,光顾着欣赏,脚下没留意,差点滑一跤,好在黑人伸出手一把拽住我。不过这次我没脸红,他倒是有些脸红了。慌忙放开我,埋怨地说:“你丫小心点嘛。”
四合院里有好多间屋。黑人那间在最西边,阳光不是很好,但屋里还算干净整洁。进去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吧啦的照片,和南山墓地上的那张一模一样,年轻的,倔强的,毫无畏惧的脸。
“我找人画的。”黑人说,“以前老跟她在一起,也忘记好好替她拍张照片。”
我走近了,才发现真的不是照片,而是画像,不过真的很像,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你还在想她吗?”我问。
“我去给你烧点开水喝。”他低头,拎起脚下的水瓶。出去了。
我盯着墙上吧啦的画看了良久。被人怀念到底是件幸事,如果吧啦泉下有知,应该会感到幸福的吧。我正在胡思乱想,门吱呀一下被人推开了,一个穿黑裙子的女生站在门口。用颇为敌意的眼光在审视着我。
我有些不安的站起身来。
“听说阿牛带女朋友回来了,我来看看。”女生的声音很沙哑,听了让人害怕。
“你哪里来的?”她扬起声音问我。
我问:“谁是阿牛?”
正着说,黑人拎着一瓶开水从后面走过来,把女生一把拉到旁边说:“一边去,别在这里胡闹,这是漾哥的女朋友。”
“阿牛。”女生嘟起嘴,“你今天不是休息吗,你答应陪我去打游戏的,我到二十四级后就怎么也升不上去……”
“好了。”黑人打断她,“今天有特殊情况,回头再说。”
说完,他进了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吃吃地笑,问他:“何时改了这么老土的名字?”
“我姓牛。”他说。
是吗?我从没想到他会姓牛,在我的记忆里,他就是叫黑人。黑人,黑人。我甚至能回忆起吧啦高声唤他的声音,一声一声,犹如就在耳边。
“你喝口水睡会儿,火车上没座位,肯定累坏了。对了,我先替你把被单换了,我有洗干净的。”
我拦住他:“不必太麻烦,我不是很讲究的。”
“这是必须。”他麻利地动作起来,“漾哥不在,照顾好你是我的责任。”
我要帮他,他死活也不肯。我只好坐在板凳上默默地看着他做事。他的背影很高大,应该是比张漾还要高一些,被单被他轻轻一拎就乖乖地铺陈开来,屋里散发出肥皂清新的香味。我做着无聊的猜想,如果是此黑人而不是彼黑人遇到吧啦,故事不知道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呢?
他把这一切做完,回头对我说:“你睡吧,我先出去办点事。”
我想起门外那个声音沙哑的女孩,一切了然于胸,连忙对他说:“你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好。你睡,我把我电话号码留下来,有任何事打我电话。睡前记得把门关好。”说完,他找了一张纸,弯下腰,在桌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用杯子压住,出去了。
我真的是太累了,倒到床上就睡着,一觉睡到下午一点钟。
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墙上的吧啦。抿着嘴的大眼睛的漂亮吧啦。她也在看我,千言万语要跟我说的样子。我觉得心里冒出一种说不出滋味的闷,于是起身,推开门。秋天午后的院子一片寂寥,我又看到那个穿黑裙子的女子,蹲在那里在吃一碗康师傅的泡面,见了我,她朝我举举手里的泡面,算是打招呼。
她很瘦。人不算漂亮,却有相当漂亮的锁骨。看样子大约二十岁的样子,见我盯着她看,她站起身来,端着面摆了一个POSE,用沙哑的嗓子问我:“你睡到现在啊?”
我点点头。
院子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推开,闯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黑衣服女子见状丢掉手里的泡面就要往家跑,却被那人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头发:“臭娘们,敢放我鸽子,快把东西给我交出来!”
“不在我这里。”女子说。
“你给谁了?”
女子不肯说,被男人一拳头打在脸上,鲜血立刻从她的鼻孔飞溅出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懵了,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失声叫出来:“不要打!”。
黑人就是在这时候拎着两盒饭进来的,见此状况。他一语不发地冲过来,把我往屋里一推,低声对我说:“进去,别管闲事。”
门被黑人关上了,院子里传来那个女子的惨叫,他继续在打她。
“不报警吗?”我说。
黑人把盒饭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你饿了,该吃饭了。”
女子一直在惨叫。一声高一声低,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这样会打死她的!”我说。
“成天惹事,打死了算了。”黑人说,“你别管,吃你的。”
我站起身来,拉开门。大声喊:“别打了,再打我报警了!”
女子已经被打得蜷缩在墙角,浑身是血,一句话也不说出来,只是抱着头在发抖。男人暂时放开他,冲着我就过来:“报警,我他妈连你一块儿揍!”
他的拳头在半空中被黑人拦住了。
黑人冷冷地说:“你敢动她一下你试试?”
男人想推开黑人,黑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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