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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

常笑的目光却并没有被她吸引,很快就转开。

硬底的皮靴,带刺的长鞭,三丈宽的大床,床顶上挂着的钩子,刚粉刷过的墙壁,常笑的目光一一从上面掠过,才又转回血奴面上。

“你就是血奴?”他带着笑问。

“嗯。”血奴笑着应。

妩媚的声音,甜美的笑容,她好像很欢迎常笑的降临。

常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遍,道:“听讲你向来只穿一半衣服。”

血奴笑道:“这是事实。”

常笑道:“现在你穿得很整齐。”

血奴道:“因为我怕着凉。”

常笑道:“这几天都差不多,并不冷。”

血奴道:“昨夜出现了僵尸之后,这地方不知怎的就变得阴阴森森。”

一说到僵尸,她的语声就不很稳定。

常笑道:“你也怕僵尸?”

血奴道:“我只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的胆子普遍来说都不大。

常笑道:“那干吗你不离开,还留在这里?”

“我没有地方好去。”血奴的眼圈似乎红了。

一个女孩子如果还有地方去,亦不会留在妓院。

常笑道:“李大娘那里不好?”

血奴的面色马上变了,冷冷道:“如果好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亲,做母亲的如果是个好母亲,做女儿的也根本就不会做妓女。

常笑点点头,目光转向放在那边墙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棺材,难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窝,僵尸随时都可能走回他的窝休息?”

血奴的脸不由白了,吃吃道:“这副棺材并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私自将它搬走。”

常笑道:“王风不肯将这副棺材搬走?”

血奴道:“我没有问他,今天早上一时间又想不起。”

常笑诧声道:“整整的一天,他去了什么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他曾经说过去找他朋友的尸体。”

“铁恨的僵尸?”

血奴点头道:“僵尸在日间据讲只是一具尸体,听他说,他是想尽快将尸体找到。”

常笑道:“为什么?”

血奴道:“只要找到尸体,他说也许就有办法制止铁恨再变僵尸,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变僵尸害人。”

常笑冷冷笑道:“他是个巫师?也懂得降魔捉鬼?”

血奴答不出。

常笑随又道:“如果已找到僵尸,他势必会搬回来,再放入棺材钉好,现在已是僵尸出现的时候,还不回来,难道他找不到尸体,索性找僵尸去了?”

安子豪插口道:“说不定他现在已找上僵尸,被僵尸扼住咽喉,再不会回来了。”

这些话出口,他自己已先打了几个冷战。

血奴的脸庞更加白了。

常笑却全无反应,一样的面色,一样的笑容,目光落在棺材之上,道:“棺材的钉口之上,也一样可以看出棺盖这七八天之间是否都钉稳。”

不用他再行吩咐,方才解剖尸体的两个官差已自越众而出。

仵作这一行出身的人,对棺材这种东西本来就很有研究。

常笑也没有再行吩咐,转顾安子豪:“万通剩下的那一摊脓血,那一只黑手,在什么地方?”

安子豪道:“在楼下,楼梯后面的小屋子里。”

常笑目光又一转,道:“唐老大,唐老二,你们两个随他走一趟,董昌,你也去。”

唐氏兄弟应声走向安子豪,正向棺材走去的那两个官差中的一个应声亦停下了脚步。

常笑随即又道:“检验那棺材一个人已足够。”

董昌连声应是,改向安子豪走去。

安子豪慌忙退出楼外,在前面引路。

常笑看着他们四人离开,喃喃自语道:“脓血,黑手,这如果不是真的僵尸在作祟,相信就是毒药所做成的结果。”

这如果只是毒药所做成的结果,以唐氏兄弟对毒药的认识,再加上一个仵作出身的董昌,应该有一个水落石出了。

事情是不是这样简单?

灯光虽明亮,到了那边的墙壁,已变得暗淡。

棺材在暗淡的灯光之下,更觉得恐怖。

那官差因此将旁边的一盏灯也拿过去。

他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工作。

做他这种工作,即使经验丰富,环境不够光亮,亦很容易判断错误。

多了那盏灯,棺材便有了光彩,虽然始终是死亡的象征,看起来总算已没有那么恐怖。

棺盖已先后两次打开,第二次打开之后,就没有钉上,因为尸体已不在里面。

尸体已变成僵尸跑掉。

在未找到僵尸,未寻回尸体之前,棺盖钉上岂非就很多余。

王风甚至没有将棺盖盖好,只是随随便便地搁在棺材上面,盖不住棺头,露出了两三寸的一道空隙。

所以要打开这副棺材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那官差将灯放在旁边的一张几子上,走上前去,偏身一伸手,就将那棺盖捧开。

棺盖一打开,“嗖”的一个人就从棺材里直挺挺地弹了起来。

僵尸!

棺材是死人的东西。

从棺材里出来的难道还会是一个活人?

死人之中,据讲就只有一种僵尸还可以跳动。

——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窝,僵尸随时都可能走回他的窝休息。

想到自己说过的这些话,常笑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其他的官差却吓惨了。

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猫,尖声惊叫了起来。

吓得最惨的当然是那个捧开棺盖的官差。

他虽然仵作出身,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尸变,看见僵尸。

惨白色的衣衫在惨白色的灯光下,就像是一团雾。

僵尸双掌齐眉,双袖掩脸,只一跳就跳出了棺材,跳落在那个官差身旁。

他的身上仿佛透着砭骨的寒气,一动寒气就变成了阴风,吹灭了几上的灯光。

没有了那惨白的灯光,那官差的面庞也一样发白,他的眼已睁大,眼中充满了惊惧,强烈的惊惧。

他想走,但双脚完全不受指挥,就像给钉子钉死在地上。

他想叫,口腔的水分却都似已被阴风吹成了寒冰,封住了咽喉。

“砰”的一声,他捧着的棺盖脱手坠地,他的整个身子亦瘫软了下去。

僵尸却没有再动,凄冷的目光从双袖缝中射出,瞪着那个官差瘫软在地上,标枪般挺直的身子突然一弯,坐倒在棺材缘,一双袖子亦随着垂下,然后他就咧开嘴巴,放声大笑起来。

好得意的笑声,好可怕的笑声。

在这种环境下听来更可怕。

这笑声一起,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给笑得失魂落魄。

僵尸是不是也能笑?

这笑声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

女孩子胆子通常都比较小,这一次却是例外。

血奴本已吓得随时都可能昏倒,但僵尸的袖子一垂下,僵尸的笑声一响起,她浑身竟好像有了气力,苍白的脸庞亦泛起了红晕。

她居然睁眼瞪着那个僵尸。

看她的表情,简直就要冲过去打那个僵尸一拳,咬那个僵尸一口。

她竟然真的冲过去。

一冲过去她的拳头就落下。

虽然并没有咬那个僵尸一口,她最少打了那个僵尸十拳。

好大的胆子。

莫非她又已着了魔,昨夜消失在墙壁上的那第十三只怪鸟,那第十三只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

血奴是血鹦鹉的奴才,也是奇浓嘉嘉普魔域中的一种妖魔。

妖魔打僵尸,这岂非就是鬼打鬼?

常笑的胆子更大。

开始的时候,他也很惊讶,但现在,他的面上只有冷酷的笑容。

僵尸的笑声一入耳,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剑柄。

剑现在仍在鞘内,杀气却已蕴斥于整间小楼。

这杀气竟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的一双眼亦是杀机毕露,迫视着那具僵尸。

虽然,他还未有所行动,人剑已经呼之欲出。

人未出,剑未出。

话反倒先出了:“住手。”

一声断喝霹雳一样击下,满楼鬼气顿被击散。

常笑的嗓门实在够大。

一个做了十多年大官,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嗓门不大才怪。

何况他还练了二十年的气功。

血奴已经住手,那双手却不是给常笑喝住,而是给那只僵尸硬拉住的。

要拉住她那双手实在不容易,她凶起来简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体,气力大得吓人。

僵尸几乎是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拉住。

总算他已有两次经验,这一次已没有前两次那么狼狈。

这具僵尸当然就是王风。

血奴好容易才放弃挣扎,喘息着在棺缘,在王风身旁坐下。

袖子才放下一半,她就已认出那不是铁恨的僵尸,也不是其他孤魂野鬼,是王风。

她给吓惨了,王风却笑得那么开心。

那就算是王风真的已变了僵尸,她也要冲过去,揍他一顿的了。

她喘着气,瞪着王风,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变作僵尸的?”

王风勉强收住了笑声,道:“今天早上你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已卧在棺材里面。”

血奴一张脸上立时发红,道:“你都看到了?”

王风道:“那时候我还没有睡着。”

他的目光已变得蒙眬。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一身缎子一样光滑的肌肤?

那一对轻揉在胸膛上的手?那满面如痴如醉的神情?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都已看在眼内,她绝不相信这个人当时会老老实实地卧在棺材里面。

她叫了起来:“打死你,打死你——”

她口里说得虽凶,心中当然并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风。

王风也根本就没有放开她的手。

两人立时又扭作一团,简直就旁若无人。

那些官差不由得目定口呆,一个个都好像已变了僵尸。

常笑却气得面都青了。

他又一声大喝:“住手!”

这一声更响亮,给他这一喝,整个屋子都几乎起了震动。

就算是死人,只怕也会给他这一喝便喝得跳起来。

血奴就给喝得跳起来。

王风虽然没有跳起,拉住血奴的那双手不觉已松开。

他的面上居然还有笑意,笑望着常笑,忽然道:“你好像个做官的?”

常笑铁青着脸,冷声道:“十年前我就已做官。”

王风道:“怪不得你的嗓门这么大。”

常笑盯着他,道:“你不怕官?”

王风笑道:“我又没有犯法,为什么要怕官。”

常笑冷笑一声,道:“你躲在棺材里干什么?”

王风道:“睡觉。”

常笑目光一扫,道:“这里有三丈宽的大床。”

王风笑道:“我就算不睡在床上,只睡在棺材里,也好像不犯法。”

常笑道:“吓人就犯法了。”

王风瞟一眼挣扎着正要爬起来的那个官差,道:“我没有吓人,只不过从睡觉的地方跳出来。”他又笑,接道,“你属下的胆子,似乎并不大。”

常笑眼角的肌肉一跳,冷冷道:“你的胆子却不小。”

王风道:“本来就不小。”

常笑闷哼道:“怪不得胆敢在棺材里面睡觉。”

王风道:“不敢也要敢。”

常笑道:“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来放死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这棺材已睡过死人?”

“知道。”

“什么都知道,你这是喜欢棺材的了?”

王风立刻就摇头:“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要睡进去?”

“我没有地方好睡。”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宽的大床上,道:“这张床也不好?”

王风道:“对别人很好,但对我却不好。”他笑着解释,“今天早上我实在太疲倦,除非不睡,一睡势必就像死人一样。”

常笑道:“所以你索性就睡进棺材?”

王风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常笑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王风道:“我不想这么快就真的变成死人。”

常笑一怔道:“有人要杀你?”

王风道:“有,昨天就已有四个,真正要杀我的却不是他们。”

常笑道:“他们只是四个刽子手?”

王风道:“我看就是了。”

常笑道:“你到底开罪了什么人?”

王风道:“什么人我也没有开罪,他们要杀我也许就因为我留在这里,因为我是一个聪明人。”

常笑道:“据我所知聪明人的确都不怎样长命。”

王风道:“有时是的。”

常笑道:“有时是指什么时候?”

王风道:“当他让别人都觉得他有点危险的时候。”

这本来是武镇山武三爷说的话,他记得这么清楚,莫非是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常笑点头道:“一个人使人有危险感觉,一定不会受欢迎。”

王风道:“处理一个对自己有危险的人,你当然知道最好是用什么方法。”

常笑连连点头道:“那种方法的确好,我也时常用。”

王风道:“好办法未必就一定有效。”

常笑道:“如果他们发觉你死人一样睡着,那就会有效的了。”

王风道:“所以我只有睡进棺材。”

常笑道:“棺材亦未必安全,一旦被发现了,很容易就给活活钉在棺材里面,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死法,你是否能够想象?”

王风打了个寒噤,道:“好在那副棺材曾经走出过一具僵尸。”

常笑道:“那样的一副棺材当然没有人愿意走进去,如果不怕僵尸回窝时遇上,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睡觉地方。”

王风道:“好就说不上,里面有石灰,还躺过死人,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看在安全份上亦只好将就将就。”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就连这种地方我也只能睡一次。”

揭发了的秘密就不再成为秘密,如果他再睡进这副棺材,很可能就永远睡下去,永远不会再出来的了。

常笑冷冷地凝注着王风,忽然说道:“你怕死?”

王风立刻摇头。

常笑冷冷地一哼,道:“我看你简直就怕得很。”

王风道:“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笑笑,忽然问,“死有什么可怕?”

死的确没有什么可怕。

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烤,不用再受寒风的刺割。

没有忧伤,没有痛苦。

再不必耽迷于卑贱的思想,再不必热切去贪求什么。

死,其实只是一种解脱。

在王风来说,死,更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冒险。

一根要命的阎王针,早就已决定了他的生命。

他本来只能再活半个时辰,因为运气好,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医叶天士,才保住了性命,却也只能再活一百天。

一百天现在已过了四十九天。

只剩五十一天。

五十一天并不是五十一年,早死五十一天与迟死五十一天似乎没有多大的分别。

他又怎还会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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