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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以为自己要被痛骂了呢,呆了两秒,还没来得及道歉,被巴拉克遮挡的狭窄走廊里就传来了很亲切的声调,在前者大摇大摆过去后,一个相貌更亲切的人冒了出来:“啊,这不是卡尔吗,来工作?真好。”

施魏因施泰格跟在他后面,本来在闭眼听歌陶醉乱扭的,因为被拉姆挡着差点绊倒就一睁眼拿了耳机,也笑了起来,一把揽住他揉了一把头发:“哎呀,是小karli,好久不见。不对,不小了——你是不是长高了?高了好多。”

他用自己的手掌比划卡尔的额头到自己。

拉姆笑着伸手和他握了握:“没忘了我吧。”

他说话就是客气,明明他停下来和卡尔打招呼完全是给他面子,却反过来讲“你没忘了我吧”。

要是换个人站在这儿,能紧张到把头都点掉。卡尔也算在社交上熟练的小孩了,这会儿也脸红了,但还是笑着说道:“实在是忘不了,每天都在墙上看您和施魏因施泰格先生的照片呢,教练们天天指着你们说——看到他们了吗?再过一百年你们都不会这么棒。”

拉姆和施魏因施泰格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会的,卡尔,不会的。”拉姆笑着说:“去年你在U17的世界杯我看了,棒极了,很快我就会在球场上再见到你,我很确信。”

施魏因施泰格忍笑:“真的吗,你怎么什么都看啊,菲利普。”

笑声和交谈让不少人往这边探头看,这才交谈起,知道了原来是二队有个受器重的小队长在这儿,就是今年在德乙表现很好的那个。

难怪呢。

在这样的场合,青训的球员什么也算不上,不过从拜仁青训中走出的拉姆和施魏因施泰格对青训球员依然亲切、依然热情、特意停下打招呼,这就是DNA的体现,倒也是一桩美事,让他们点头脑微笑。卡尔能感受到队友们在把羡慕的目光投到他身上,这让他有种幸运者的愧疚,极力表现得更谦逊低调点,不说一句表现自己的话,只谦卑地配合着说几句话。

幸好他们本来也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遇到认识的青训小孩顺口打个招呼的事,就都走开了。

卡尔脸庞久久发烫无法散去,连看比赛时都还在想,有朝一日他会和他们穿上一样的衣服,走进更衣室吗……如果可能的话,那也是在安联球场了,他对那里还很陌生,只远远地看过一眼,像看着辉煌的、却也模糊遥远的梦。

比赛很精彩,双方都拿出了十足的力气,又没有输赢顾虑,也不使阴招,这才是真正的友谊赛,赛出风采,赛出水平,反而比很多大赛还要流畅漂亮,最后巴拉克连续两脚世界杯定乾坤,张开双臂冲着场边挥舞,意气风发地举起拳头大笑,让全场观众都陷入了尖叫,也看得卡尔热血澎湃。赛后结束一切工作、立刻收到了整整120欧的现金——已经非常非常多了,卡尔想象不出这一天怎么能这样完美。

他甚至还可以去见父亲。

尽管越是问路靠近包厢,他就越紧张,可他还是屏住呼吸敲开了门,当抽着雪茄烟、穿着贴身到不能再贴身的昂贵西服的父亲坐在大椅子中出现在门口,笑着向他望过来时,他感觉心跳的声音忽然灌满了耳廓。他感觉他是那么陌生,却也那么熟悉——比起憔悴的母亲,本就年轻很多,在金钱和事业滋养下也更意气风发的父亲,仿佛没怎么变过。

他的金发依然熠熠生辉,只是颜色沉了点,仿佛变成了黄铜,蓝眼睛依然总是带着笑意,充满感情。

仿佛还是爱他的样子。

“哎呦,不得了,不得了,小公子一表人才,太像你了,我真是被吓了一跳。”

但屋内不止他们俩个人,甚至都不是多出一个两个,是很多人。卡尔愣了愣,回过神才发现这件事,而罗尔夫也已经站了起来,搂住卡尔的肩膀:“我为什么对拜仁充满感情,朋友们,不光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忠诚的粉丝,更因为我的儿子,才17岁,已经是拜仁二队的队长,朋友们,想想他未来的人生……”

闪光灯无征召地咔嚓咔嚓亮起。

结束了,卡尔开心了一晚上加一天的父爱梦,在现实面前几下就结束了。他不管不顾地和对方在小梳洗室里关门大吵了一架,让对方删掉照片,不许发新闻,否则就找社区律师起诉他。

罗尔夫一开始还耐心地安抚了他一会儿,但很快在卡尔不允商议的拒绝中,他就也破防了,大喊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好好说话,我是替自己作秀,但也是让你增加曝光,是为了你好,有个银行家父亲有什么坏处?你为什么像你妈一样疯癫?你恨我,多年来一直写信辱骂我,你知不知道爸爸看了是什么感觉,卡尔,爸爸小时候对你不好吗,爸爸有千错万错,没有对你做错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妈妈恨他,爸爸也恨他。

卡尔说:“我没有写信骂你,我都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公司搬到哪里,你也从来不来看我,你还拖欠我的抚养费……”

“拖欠抚养费?我没有钱吗,卡尔,我拖欠你的抚养费?一开始,我每个月都给你写信,每个星期都想看你,但你从来都只要你妈妈,不愿意见我!我偷偷从学校把你截住,送你去一次训练,要像罪犯一样小心,你难道要我去法院,去警察局,让他们把你从家里拖出来给我吗?”

“你没有,你没有,我什么都没收到!”

罗尔夫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徒劳地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道:

“你妈疯了,我让你和我走,你却选她,你选她,你妈疯了。”

“是你把她逼疯的。”

卡尔忽然什么都知道了,这种忽然是这样的突兀,宛如白日中忽然,然后带来了洪水,地震,过往多年的塌陷。让很多事坍塌的是无数他不愿思考的蛛丝马迹和而今几句简单的对峙和对谈。他其实已经在心中无法忍受地怨恨起了母亲,无法压抑的恨和怒像海啸般冲垮城市,第一次,这恨是这样强烈,强烈到让他自己都惊恐,但他依然要维护她。

他被她伤害,却依然要维护她,孩子对母亲的爱才是永远超越人类想象的极致,但没有人歌颂孩子的爱,大家只歌颂母亲,而后是父亲,没有人懂孩子的爱是多么强烈,以至于在他十八岁的年纪,依然要如此心碎地像孩子一样站在比他庞大得多、强大得多的家长身前,站在另一个比他庞大得多、强大得多的家长对面。

罗尔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出去了一会儿,而后回来了,把一个胶片盒扔到了他怀里:“你自己看去吧。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卡尔。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永远唯一,但那个疯女人呢?如果我是你,我下一次不会再选错。”

他砰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卡尔没哭,就只是感觉很没意思,他忽然没法和恨意相处了,他太狠妈妈了,以前偶尔有那么点针扎一样的瞬间,他能压下去的,可现在他抱着胳膊和脚坐在梳洗室的马桶盖子上坐了半小时了,他还是一滴泪都流不出,一滴爱都唤不醒,心中只剩下了纯粹的恨意依然在流淌,让他恨不得真的像个疯子一样回家摇晃母亲问她为什么是个疯子。

门响了,外面进来人了。

依然不是用卫生间的,只是洗洗手,聊聊天,点一支烟。

声音和烟味同时透过木板上下的空间进来,包围住卡尔。

“罗尔夫今天好大的气派,赫内斯还特意见了他一面——也是海尔曼银行现在确实蒸蒸日上,儿子又在拜仁踢得好像好着呢,给他挣到体面理由了。我估摸着是给拜仁弄了什么隐形赞助,从外围什么器械啊,草皮啊那些东西上绕一圈那种,最起码这个数。”

“100?真是疯了。还蒸蒸日上呢,前几年玩杠杆做大的东西,现在倒是得意起来了。”

“现在就是做大了,怎么不得意?他也是个狠人,换我学他也学不来。”

“有什么狠的,家里独生子,不给他给谁啊。”

“天哪,你笑死我了,什么独生子啊?!独生女!埃里卡·海尔曼,你年纪小不知道,老海尔曼有个女儿,长得虽然不漂亮,可有钱嘛,丑都不用怕,偏偏性格怪,不讨人喜欢,后来渐渐就不社交。她才是继承人,罗尔夫长得漂亮,脑子灵,就是爹妈意外早死,过得不容易,靠着在银行当保安认识的埃里卡,被她赞助才念上大学,21岁大学一毕业,就和30岁的她结婚了。他是改了老婆的姓。”

“老天,这不就是奔着钱去的,她爹娘能答应?”

“……你等等。”

这个声音的主人止住了话头,往几个隔间走了一下,确认一只脚也看不见,一点呼吸也不存在,这才满意起来,重新回到洗手台:

“她父母不去世,肯定结不了婚啊,但埃里卡也不是吃素的,你绝对想不出来——大儿子出生后,罗尔夫直接输精管都被切掉了——不是断开,是全切掉了,这样伤太大,周围组织也受影响,差点害他成太监,□□也受影响。她手术前允许他留了点j子冻起来,自己控制着,但后来老传言说吵架被砸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另一个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卡尔慢慢闭上了眼睛,那两人交谈的声音仿佛也变轻了。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怪得很,埃里卡把他差点阉了,钱财上却全放给他管,投资也给他做,亏了一笔大的,她拿自己的股份填,填完也就不在她手里了。但罗尔夫也是命好,另外投资赚了大的,银行要破产前他抄底了,后来就自然变更成他的。”

不是运气好赚了笔大的,而是那笔亏本投资的钱又转回来了罢了。

尽管资产缩水了三分之一,但从前,那股份是妻子的,现在却是他的了。

卡尔想,别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

“哎,难怪罗尔夫现在这么风流,你说的这个埃里卡,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是你说,我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些事。”

“不算什么秘密,旧闻罢了。算了,好歹家产还是儿子的,就怕儿子也和她不亲,看到了吗,和他爸爸长得多像……”

“埃里卡这种蠢女人也不多见了,罗尔夫确实不是个东西,但她家里银行留她手上,也是要败坏完的。哎,这种好事,我怎么遇不上。”

伴随着嬉笑着,他们出去了:“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你有人家能忍?刀子碰碰你,你哭天喊地不要活了……”

外人不知道他父母离婚了,卡尔不光是不想告诉别人,也是不能告诉。

他从马桶上下来了,慢慢走出去,不想照镜子,只低头麻木地洗洗手。他讨厌爸爸伤害妈妈,他讨厌妈妈伤害爸爸,他小时候曾那么希望他们都来伤害他好了,和彼此和好吧,但现在,他讨厌他们俩,不是因为他们对他不好,而是因为从第三人称视角听时,从外人的角度听,他们俩简直是坏到荒诞,疯狂到荒诞,做出这样多丑陋的事。

在人前却还是很好很好的样子呢!

人类怎么会是这样的,而且这样的人类正是他的爹妈。

在他小时候,他们看起来很幸福的,他们会抱着在屋里转圈跳舞,他们很爱他。

那么美好的两个人,怎么会像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呢?他们是爬满霉菌的西红柿,这一面光亮又鲜红,转过去,满满的白绿宛如青骨。

卡尔不想抬头,他怕镜子里的自己也会变成这样。但他很快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他甚至恨不得此刻打碎玻璃,划穿自己的脸,划出一道伤疤来,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

渴望爱让人变软弱,愤怒和恶心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他坚强起来了,他像个正儿八经的人一样,在心里狠狠地否定了父母的行为,发誓在这方面绝不要原谅他们哪怕一点点,这让他不渴望爱,也不想掉眼泪了,也不心疼母亲了,他不知道等到回家后他该如何面对对方,于是油然而生一种渴望——如果能不回家就好了,可不回家,他又去哪里呢,而且他还有莉拉。

他大脑涨涨地往外走,比赛是下午一点开始的,现在却天都黑了。因为脖子底下挂着工作人员的牌子,倒是省得绕路去正门,沿着空旷的已经关了大部分灯的长廊走出去,球场快关闭了,只剩一些清理机的声音在轰隆作响。路过更衣室门口时,他脚步停了下来,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扇小小的木门,还是没忍住抬起手,把掌心贴合到木头细腻的纹路上。

他还有路可走。

他要把路走到这里来。

几天后的德国杯比赛里,拜仁爆出宇宙级冷门,输给了自己的二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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