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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出身大户人家,生性聪慧。一个月内,就将各类经典通读一遍,全都领会贯通。住持对她十分敬重,又见她聪明能干,善于处事,庵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她做主。没有她的同意,谁也不敢轻易行事。而且她性情温和善良,庵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和她相处融洽的。
每天早晨,她都要在白衣大士像前虔诚地礼拜上百次,默默诉说心中的心事。无论严寒酷暑,从未间断。拜完后,就独自在静室中静坐。她深知自己容貌出众,担心惹来麻烦,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外人也很难见到她。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一天,有两个人来到庵中游览,他们是住持认识的附近施主,住持留他们吃了斋饭。这两人是偶然散步到此,身上没带什么东西答谢,第二天便送来一幅画着芙蓉的纸,捐赠给庵院张挂,以感谢昨日的斋饭。住持收下后,让人把画裱在一扇素屏上。
王氏看到这幅画,仔细端详了一番,问住持:“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住持说:“是刚才施主捐赠的。”王氏又问:“这施主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住持回答:“是同县的顾阿秀兄弟俩。”王氏接着问:“他们是做什么营生的?”住持说:“他们原本是船户,在江湖上靠出租船只载人载货谋生。近几年突然变得富裕起来,有人说他们抢劫了客商,才会如此,但不知是真是假。”王氏又问:“他们常来这里吗?”住持说:“偶尔来,不常来。”
王氏问清楚后,记住了顾阿秀的名字,拿起笔在屏风上写下一首词:“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缘?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右调《临江仙》。”
庵院里的尼姑,虽然认得经典上的字,但对文义理解并不十分透彻。她们看到王氏写的词,只以为是她在卖弄才情、随意题咏,完全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却不知这幅芙蓉图,正是崔俊臣亲手所画,也是船上被劫走的物品之一。王氏看着眼前的画,想到物在人亡,内心暗自悲痛。她又知道了强盗的一些线索,只可惜自己身为女子,又已经出家,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去申冤说理,只能将这一切忍在心中,等待合适的机会。
然而,冤仇注定要被昭雪,姻缘也还未断绝,事情自然会有转机。
姑苏城里有个叫郭庆春的人,家境富裕,最喜欢结交官员和文人雅士,平日里热衷于收集文房清玩。有一天,他来到尼姑庵游览,看到这幅芙蓉图画得十分精美,又留意到上面的题咏,书法俊逸洒脱,顿时爱不释手。他向庵主提出想买下这幅画,庵主便与王氏商量。王氏心想:“这是丈夫的遗作,我本不忍心舍弃;但上面有我的题词,其中暗含冤仇之意,要是遇到有心人仔细品读词句,追问根源,说不定能查出强盗的踪迹。如果只是留在庵里,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便对庵主说:“师父,卖给他吧。”郭庆春如愿购得这幅画,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当时,有一位御史大夫高纳麟,退居在姑苏,他平生最爱书画。郭庆春为了讨好他,便将这幅芙蓉图屏当作礼物献了上去。高公看到画作精美,便收下了,匆忙之间也没细看题词和落款,随手交给管家,吩咐挂在内书房中,随后就送郭庆春出门告别。
刚送走郭庆春,高公看见外面有个人,手里拿着四幅草书,插着标要售卖。高公本就痴迷书画,一看到就不想错过,便让人拿过来欣赏。那人双手将字幅呈上,高公接过一看,只见字迹风格类似怀素,清劲脱俗。高公不禁赞叹:“字写得不错,是谁写的?”那人回答:“是小人自己练习所写。”高公抬头打量他,见此人仪表不凡,不禁惊讶,问道:“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那人听后,泪如雨下:“小人姓崔名英,字俊臣,世代居住在真州。凭借父亲的荫庇,补任永嘉县尉,带着家眷赴任,因一时疏忽,被船夫算计,将我沉入水中。家财和妻儿,都不知去向。幸好我自幼生长在江边,学会了游泳,在水下潜伏许久,等他们走远后,才爬上岸,投奔到一户人家。当时浑身湿透,身无分文,多亏这家主人善良,给我换了干衣,还招待了酒饭。第二天又送了些盘缠,对我说:‘既然遭了强盗抢劫,理应报官。但我怕连累,不敢留你。’我便问路进城,在平江路官府报案。可因为没有钱疏通,缉捕人员也不上心。如今等了一年,毫无消息。实在没办法,只能靠卖字维持生计,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没想到粗劣的字,竟被您看到了。”
高公听他说完,得知他是官宦子弟,遭劫流落至此,心中十分怜悯。又见他书法精湛,举止优雅,便有意帮助他,说道:“你如今这般境遇,眼下也只能无奈等待。不如留在我家西塾,教我孙儿们写字,再做打算,你意下如何?”崔俊臣大喜,连忙道谢:“在这患难之时,无处可去,能得到您的提携,真是万分幸运!”高公也很高兴,将他请入内书房,设宴款待。
正喝得高兴时,崔俊臣偶然抬头,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芙蓉屏,顿时泪流满面。高公惊讶地问:“你看到这幅芙蓉图,为何如此伤心?”崔俊臣哽咽道:“不敢瞒您,这幅画也是我船上丢失的物品之一,是我亲手所画,不知为何会在这里。”他起身走近细看,又发现上面有一首词,读完后,叹息道:“更奇怪了!这首词竟是我妻子王氏所写。”高公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崔俊臣解释道:“她的笔迹我一向认得,而且词中的意思也符合当时的情景,肯定是我妻子所作。从词中可知,这是遭变故后所写,我妻子应该还活着,只是可能还在强盗手中。您若能查明这幅画的来历,或许就能找到线索。”高公笑道:“这画的来历我知道,我一定为你追查强盗,但你先不要声张!”当天酒宴结束后,高公让两个孙子出来拜崔俊臣为师,将他留在书房住下。
第二天,高公悄悄派人请来郭庆春,问道:“前日你送我的芙蓉屏,是从哪里得来的?”郭庆春回答:“从城外的尼姑庵买的。”高公问清地址后,打发走郭庆春,立刻派管家到尼姑庵,仔细询问:“这幅芙蓉屏是从哪里来的?又是谁题的词?”王氏见来人问得奇怪,便让庵主转问:“来问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打听这些?”管家回答:“这幅画现在在高府,老爷派我来问来历。”王氏心想既然是官府来人询问,或许有机会申冤,便让庵主如实相告:“这幅画是同县顾阿秀捐赠的,词是庵中小尼慧圆所题。”管家将这话回复给高公,高公心中盘算:“只要把慧圆请来,事情就有眉目了。”于是进去和夫人商量了一个计策。
过了两天,高公又派管家带着两个轿夫,抬着一乘轿子来到尼姑庵。管家对庵主说:“我是高府的管家,我家夫人喜欢诵读佛经,却无人陪伴。听说贵庵的慧圆师父悟性高,想请她到府中,拜她为师,供养起来,还请不要推辞!”庵主有些犹豫:“庵里大小事务都要她做主,她走了可怎么办?”王氏听说高府来请自己,本就怀着复仇的心思,正想找机会进入官府,再加上之前来问芙蓉屏的也是高府的人,心中更是起疑,便对庵主说:“高府诚心礼请,怎能不去?要是推辞了,惹出麻烦,我们怎么承担得起?”庵主见王氏说得在理,不好违抗,只是担心:“去是可以去,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庵里有事怎么办?”王氏安慰道:“等见过夫人,住上几天,找个机会就能回来。况且庵里也没什么大事,要是有疑难,高府离城不远,也能来问讯商量。”庵主无奈,只好同意。管家让轿夫抬着轿子进院,王氏上轿后,直接被抬到了高府。
高公并没有马上见她,而是让她先去见夫人,还吩咐夫人留她在卧室同住,自己则到别的房间休息。夫人和她谈论佛经、因果,王氏对答如流,说得夫人十分欢喜敬重。闲聊时,夫人问道:“听你谈吐,不像是本地人,是自幼出家,还是成婚后半路出家的?”王氏听后,泪如雨下:“回夫人的话,小尼确实不是本地人,是真州人。我的丈夫是永嘉县尉崔英,之前一直不敢对人说实话,如今在夫人面前,只能如实相告。”接着,她便将和丈夫赴任途中,遭遇船夫抢劫,丈夫被害,自己侥幸逃脱,后被尼姑收留出家的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说到伤心处,痛哭不止。
夫人听了也十分气愤:“这些强盗如此害人!天理昭彰,怎么还不报应?”王氏接着说:“小尼在庵里躲了一年,没有一点消息。前些天,有人拿了一幅芙蓉画到庵里捐赠。我一看,竟是丈夫船上的东西,便问庵主捐赠人的姓名,说是同县的顾阿秀兄弟。我想起丈夫租的船,船主正好姓顾,如今真赃已经出现,这强盗不是顾阿秀还能是谁?当时我就把在船上失散的心情写成一首词,题在画上。后来画被人买走了。之前贵府有人到庵里查问题词的来历,那词其实就是我写的,里面藏着我的冤情。”说完,她向夫人拜了一拜,恳求道:“强盗就在附近,希望夫人能转告相公,帮我追查。要是能抓到罪犯,报了冤仇,也能告慰亡夫,相公和夫人的大恩,我永世难忘!”夫人安慰道:“既然有了线索,事情就不难查,你先放宽心,我这就和相公说。”
夫人将王氏所述的详细情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高公,还称赞道:“这女子知书达理,性情贞洁贤淑,绝非普通人家出身。”高公点头道:“她所说的经历与崔县尉的陈述完全吻合,而且芙蓉屏上的题词是她所写,崔县尉又能认出那是妻子的笔迹,由此可见,她就是崔县尉的妻子,不会有错。夫人只需好好招待她,暂时不要透露真相。”此后,高公与崔俊臣见面时,崔俊臣多次恳请高公帮忙追查芙蓉屏的来历,高公总是以尚未查明为由敷衍,对慧圆的事情只字不提。
高公暗中派人打听顾阿秀兄弟的居住地址和日常活动情况,确认他们就是强盗。但考虑到对方在当地有一定势力,高公不敢轻易采取行动。他私下对夫人说:“崔县尉的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让他们夫妻团聚。不过,慧圆现在是出家尼姑,日后与崔县尉相见,总不能以尼姑的身份去做县尉夫人吧?你得慢慢劝她蓄发还俗。”夫人担忧道:“这确实是正理,可她还不知道丈夫还活着,怎么肯轻易改变装扮呢?”高公安慰道:“你先去劝劝,她若肯听从自然最好;如果不肯,我自有办法。”
夫人依言找到王氏,说道:“我已将你的事全部告诉相公,相公说:‘抓捕强盗的事包在他身上,一定为你报仇雪恨。’”王氏感激地叩首致谢。夫人接着说:“不过,相公还有个想法。你出身名门,是官宦之妻,怎能一直留在佛门,没有个正式的归宿?他让我劝你蓄发还俗。只要你答应,他就全力帮你捉拿强盗。”王氏摇摇头:“我已是个寡妇,蓄发还俗又有何用?我只求相公主持公道,替我伸冤。若能除掉强盗,我就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度过余生,别无他求。”夫人耐心劝说:“你现在的尼姑装扮,住在我府中也多有不便。不如留起头发,认我们夫妇为义父义母,以孀居女子的身份,在府中相伴,这不是很好吗?”王氏坚决拒绝:“承蒙相公、夫人抬爱,我岂能不知感恩?但丈夫已逝,我哪有心思梳妆打扮?而且庵中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若就此离去,实在有违道义,所以难以从命。”
夫人将王氏的态度如实转告高公,高公赞叹道:“如此坚贞重义的女子,实在难得!”他让夫人再次传话:“相公并非执意要你留发,而是另有原因。之前查案时,平江路的官吏提到,去年有人报案,也是永幕县尉遭遇不测,但崔县尉很可能还活着。如果你不蓄发,日后抓到强盗,万一找到崔县尉,那时僧俗身份不同,夫妻难以团圆,后悔都来不及。你何不适时留发?等事情了结,若还是找不到崔县尉,你再出家为尼,也不迟啊。”王氏听闻有人曾为丈夫报案,心中暗想:“丈夫自幼熟悉水性,那晚被扔进水里,说不定真的侥幸活了下来。”于是,她虽没有立刻改变装扮,却从此不再剃发,暂且扮成道姑的模样。
半年后,朝廷派进士薛蘅担任监察御史,到平江路巡查。薛御史曾是高公的下属,他办事干练,能力出众。到任后,薛御史第一时间前来拜访高公。高公将崔县尉的案子详细托付给他,包括顾阿秀兄弟的姓名、住址和相关线索。薛御史牢记在心,随即着手办理此案。
再说顾阿秀兄弟,自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醒来,发现王氏失踪,心中虽知她逃走了,但担心事情败露,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他们在附近悄悄打听了几次,毫无消息。这种丑事又不便声张,只能默默忍受。此后一年,他们又干了十多起不法勾当,虽然没有像抢劫崔县尉那次获利丰厚,但侥幸都没被发现,愈发得意忘形。
一天,顾阿秀兄弟正在家中饮酒作乐,突然,平江路的捕盗官率领一队官兵包围了他们的宅院。官兵出示监察御史下发的缉捕文书,顾阿秀名列强盗之首,其余同伙也都在名单之上,一个都没漏掉。官兵又拿出崔县尉的被盗物品清单,对顾家进行了全面搜查,家中的箱笼财物全部被查抄,就连作案的船只,也被从门外港内扣押,一并押往官府,解送到御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审讯,一开始,顾阿秀等人还百般抵赖。但当搜查出来的物品中,崔县尉的委任文书赫然在列,被盗物品也与清单一一对应。薛御史又念出崔县尉当初的报案状,顾阿秀等人这才哑口无言。薛御史厉声问道:“当日的王氏夫人,现在何处?”顾阿秀等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御史大怒,下令严刑拷打。顾阿秀只得招认:“起初本想留她给我二儿子做媳妇,所以没杀她。见她一口答应,我们也就放松了警惕。没想到那年中秋夜,她趁我们熟睡逃走,之后就不知去向,所言句句属实。”
御史记录下口供,整理好案卷,将船上所有涉案人员,无论主犯从犯,全部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并将追回的赃物按清单归还给失主。随后,御史派人向高公汇报,并将赃物送到高府,交给崔俊臣。崔俊臣一一清点接收,看到委任文书还在,家中财物也大多追回,唯独妻子下落不明,连强盗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让他感到无比迷茫。想到这些,崔俊臣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失声。
原来,高公有意隐瞒了实情,只告诉崔俊臣画是顾阿秀捐赠给尼姑庵的,却没提及题画之人就在庵中为尼。因此,崔俊臣只知道通过这幅画找到了强盗,却始终无法找到妻子,全然不知答案其实就在这幅画上。
崔俊臣哭罢,心想:“如今敕牒还在,我还能去赴任。若再拖延,恐怕职位就会被他人顶替,无法到任了。妻子下落不明,留在此处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拜见高公,表达了自己准备赴任的想法。高公劝道:“赴任是好事,但你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前往怎么行?老夫帮你做媒,娶一房妻子,夫妻一同赴任,也不迟啊。”崔俊臣含泪答道:“我与妻子同甘共苦多年,如今她遭遇大难,流落他乡,生死未卜。但芙蓉屏上有她的题词,想必她还在附近。我本想留在此地寻访,又担心希望渺茫,耽误赴任。我打算先独自前往,到任后派人张贴告示,四处寻找。我妻子识字,消息传开后,她若得知,或许会主动现身。除非她遭遇不测,否则我坚信夫妻终有重逢之日。我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永生难忘,但再婚之事,还请恕我不能从命。”
高公听他言辞恳切,深受感动,也不再勉强:“你如此重情重义,上天定会保佑,你们夫妻必有团圆的一天。我怎敢强求?只是相处了这么久,容老夫略备薄酒,为你饯行,再启程吧。”
第二天,高公大摆宴席为崔俊臣饯行,邀请了郡中门生、往日下属、各级官员以及当地知名人士齐聚一堂,共同陪伴崔县尉。酒过几巡,高公举起酒杯,向众人说道:“老夫今日要为崔县尉了结今生的一段缘分。”众人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连崔俊臣也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见高公吩咐传唤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崔俊臣大吃一惊,还以为高公要强行给他介绍女子成婚,特意设下这场宴席说这番话,心里不免着急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子竟然化名慧圆。
此时,夫人早已明白高公的用意,便将崔俊臣在府中书房任教已久,昨日已抓获强盗、定罪追还敕牒,今日为他饯行赴任,特请王氏出来与他相认团圆等一系列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王氏这才如梦初醒,心中满是感激。她先谢过夫人,随后走出堂来。此时王氏的头发已长出大半,恢复了往日的装扮。崔俊臣一眼望去,竟看到了自己的妻子,惊得如同置身梦中。高公见状笑道:“老夫先前说要为你做媒,这下可成真了吧?”崔俊臣与王氏相拥痛哭,说道:“我本以为今生就此永别,没想到竟在此处重逢!”
在座的宾客中,许多人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纷纷向高公询问缘由。高公便让书僮去书房取出芙蓉屏,对众人说道:“诸位若想知道此事,需看这幅屏风。”众人纷纷围上前,只见屏风上有画有词。大家或看或念,却依旧不明就里。高公解释道:“不妨告诉诸位,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的一段大姻缘。此画为崔县尉所绘,题词出自崔夫人之手。他们夫妻赴任途中,遭船上歹徒抢劫。崔夫人逃脱后在尼姑庵出家,有人捐赠此画时,她认出是船上之物,故而题下这首词。后来此画落入老夫手中。崔县尉来到府上,又认出笔迹是妻子所写。老夫暗中派人详细打听,得知崔夫人在尼姑庵,便让老妻将她接到家中。接着秘密寻访,掌握了强盗的踪迹,托付薛御史查办此案,如今强盗已伏法。崔县尉和夫人在我家中各自待了半年多,彼此都以为失散,却不知早已身处同一处多时。老夫一直隐瞒此事,没有告知他们,是因为崔夫人头发未长全,崔县尉的敕牒也未找回,不知事情最终走向如何,两人心意又如何,所以不敢贸然透露。如今罪犯已抓获,也考验出他们夫妻二人坚贞不渝,今日特地让他们团圆,因此才说为他们了却今生缘,这正是崔夫人词中的句子;方才喊‘请慧圆’,慧圆是崔夫人在尼姑庵的法名,特意让崔君和诸位摸不着头脑,权当今日酒席间的一桩趣事罢了。”
崔俊臣与王氏听完,双双哭着跪拜高公,在座众人无不为之动容落泪,纷纷称赞高公德行高尚,古今罕见。王氏随后到内室拜谢夫人。高公重新入席,与宾客们尽情欢饮,直至宴席散场。当晚,高公特意安排别院,派两名侍女侍奉王氏与崔俊臣在那里安歇。
次日,高公考虑到崔俊臣无人照料,便赠送他一男一女两名仆人,又给了许多盘缠,崔俊臣夫妇当日便启程上路。夫妻二人感念高公的深厚恩情,不忍分离,哭着踏上旅途。王氏还与丈夫一同前往尼姑庵,庵主及庵中众人,见她许久未归,如今又改换妆容,个个惊讶不已。王氏将自己的奇遇经历详细讲述,并感谢庵主的悉心照顾。庵主这才明白,顾阿秀抢劫之事属实,先前王氏所说因妻妾不和出逃,不过是当时的掩饰之词。庵中与王氏交好的人,都舍不得她离开,但事已至此,只能含泪道别。
崔俊臣夫妇一同前往永嘉赴任。任期满后返回,再次路过苏州时,派人问候高公,想要登门拜谒,却得知高公与夫人都已离世,且葬礼已经结束。崔俊臣和王氏悲痛大哭,就像失去了亲生父母一般。他们来到高公墓前拜祭,还请来昔日尼姑庵中的众人,在墓前举办了一场为期三昼夜的水陆道场,以报答高公的大恩。王氏依旧不忘诵读经典,亲自参与其中。法事结束后,她又与众人一同回到尼姑庵。崔俊臣拿出做官的积蓄,重重酬谢了庵主。王氏想到往日日夜祈祷观世音菩萨暗中保佑,如今如愿夫妻重逢,便拿出十两白银留给庵主,作为日后烧香点烛的费用。她心中难忘在庵中的时光,自此决定终身吃素,每日诵读观音经从不间断。随后,夫妇二人告别庵中众人,回到真州老家,之后再进京等待补官,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个故事中,高公的德行、崔县尉的情义、王氏的气节,都是世间难得之事。正因为每个人都心存善念,所以上天眷顾,让好人得以相逢。最终冤仇得报,夫妻团圆,值得世人借鉴。有诗为证: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到底得逢夫。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有诗道: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还有一首诗赞叹御史大夫高公: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不便初时轻逗漏,致今到底得团圆。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谈旧变 玉虚尊者悟前身
有两首诗,一首写道:“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中有仙童开一室,皆言此待乐天来。”另一首则是:“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此语是虚传。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这两首绝句出自唐朝侍郎白香山,也就是白乐天之手,是他用来答复浙东观察使李公的。
白乐天一生深入钻研佛教经典,勤奋修习佛教的高深法门,一心渴望超脱轮回,往生西方净土。当时,李师稷任浙东观察使,辖区内明州有个商客,和众人一同出海,途中遭遇大风,船只随风飘荡,不知去向。一个月后,幸运地漂到一座大山旁。这里祥云缭绕、奇花绽放,白鹤飞翔、异树成林,一切都与人间所见截然不同。山边有人出来迎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商客如实说明是随风飘来。岸上的人说:“既然到了这里,先把船系好,上岸去见天师。”同船的人胆小,不知道上岸会遇到什么,纷纷退缩,只有这个商客跟着上了岸。
上岸后,商客被带到一个地方,看起来就像宏大的寺观。他跟着领路人沿路前行,见到一个道士,眉毛和胡须全白,身旁有数十个侍卫。道士坐在大殿上,对商客说:“你是中国人,能来到这里,说明有缘。这里就是世人传说的蓬莱山。既然来了,想不想四处看看?”商客表示想看,道士便让左右侍从带他在宫内游览。只见这里玉砌的楼台、翠绿的树木,光彩夺目。还有数十处院落,都有各自的名号。其中有一处院落,门关得严严实实。商客从门缝往里窥探,只见满院都是奇花,堂中设有一个空座,座上铺着褥子,台阶下香烟缭绕。商客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锁得这么紧?”那人回答:“这是白乐天前世居住的院落。如今白乐天还在中国,尚未到来,所以暂时关闭。”
商客原本就知道白乐天是白侍郎的号,于是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在心里。告别这些人后,他回到船上。凭借风力扬帆,不到十天,就抵达越中海岸。商客将在蓬莱山的所见所闻,详细禀报给李观察使。李观察使把这些内容全部记录下来,写信告知白公。白公看完信后,笑着说:“我修习佛教净业多年,西方极乐世界才是我的归宿,怎么还会去海外山中做神仙呢?”因此,他用这两首绝句回复李公,借此表明自己修习的是佛门高深法门,目标是往生兜率天宫,并不向往蓬莱仙岛。
后人评论道:“都说白公看淡尘世,抛弃官位,行事非凡,这样的人难道不是被贬下凡间的仙人吗?海上蓬莱山的说法,并非毫无根据。只是他今生更加勤奋修行,力求超脱,证得大彻大悟之境,来世的果位应当胜过前世,这才是正理。要知道,古往今来的名人、贤士、大臣,没有一个不是带着前世的根基转世而来。他们要么是仙官被贬下凡,要么是有德高僧转世。正因如此,他们聪明正直,在世间做下许多善事。比如东方朔是岁星转世,马周是华山素灵宫仙官转世,王方平是琅琊寺僧转世,真西山是草庵和尚转世,苏东坡是五戒禅师转世。他们死后,有的回到原来的仙位,有的被补任新的仙职。像卜子夏成为修文郎,郭璞成为水仙伯,陶弘景成为蓬莱都水监,李长吉被召去撰写《白玉楼记》,这些都有详细记载,难以一一列举。至于奸臣叛贼,必定是药叉、罗刹、修罗、鬼王之类的恶物转世,绝不是有善根之人。然而,小说中却说李林甫遇到道士,卢杞遇到仙女,称他们本是仙种,特意来度化他们。但他们都不愿做仙人,只想做宰相,最终堕落。这大多是他们的门生、下属等人编造出来,用来掩盖他们生平恶行的。如果按照这种说法,他们不过是晚几百年做仙人罢了,那为什么阴间会有‘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倡’的说法?就算说道业报结束后,会回到原本的仙位,可五六百年后会怎样还不好说。为什么在明朝万历年间,河南某县有个娼妇被雷劈死,背上还刻有‘唐朝李林甫’五个字?这时间可远远超过六百年了。由此可见,说恶人也是仙种,这种说法荒诞不经,根本不可信。”
我讲白乐天的故事以及这番评论,是想告诉那些有慧根的人,不要在尘世的欲望中迷失自我,忘记自己的本性。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讲一个宋朝大臣在今生看到自己前世的故事。先有诗为证:“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里人。手把杨枝临水坐,寻思往事是前身。”
话说在西方双摩词池边,有几个洞天。其中有两个洞,一个叫金光洞,一个叫玉虚洞。每个洞都有一位尊者作为洞主,他们居住在极乐之地,共同修习至高无上的佛法。有一天,玉虚洞尊者对金光洞尊者说:“我们以救度众生为根本,在洞中静心修行,固然能修成正果。但仅仅独善其身,只能算是辟支小乘。我打算前往中原地区,经历一次轮回,在尘世生活七八十年,做一些济人利物的善事,然后再回来,继续在此修行,你觉得怎么样?”金光洞尊者说:“尘世喧嚣繁杂,有什么好的?虽然可以做些善事,但只怕你被欲望迷惑。如果没有人指引你回头,一旦忘却本性,就会陷入轮回,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劫难才能重新修成圆满,怎么能说‘再回到这里’这么容易呢?”玉虚洞尊者听他这么一说,后悔自己起了这个念头。
金光洞尊者又说:“你这个念头一起,佛祖就已经知晓。伽蓝和韦驮也会有密报,既然已经起念,就不能再反悔。你必须到人世间走一遭,享受荣华富贵,同时做些好事,千万不可迷失本性。如果你担心在尘世中迷失,一时想不起自己的本来面目,等五十年后,我会给你一个提示,让你豁然开朗。”玉虚洞尊者于是告别金光洞尊者,回到自己洞中,吩咐道童:“好好看守洞府,依旧早晚焚香诵经,我到人间走一趟。”随后,他的一缕真性,前往寻找善男信女、有德有福的人家投胎转世。
再说宋朝鄂州江夏有个官员,官拜左侍禁,姓冯名式,是个乐善好施、积累德行的人。一天,夫人梦见一位金身罗汉降临,随后产下一个儿子。孩子出生时,奇异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再看这个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耳垂珠,相貌不凡。两三岁时,就聪慧过人,看到经卷上的字,就好像原本就认识一样,过目不忘。到了入学年龄,这个孩子名叫冯京,表字当世,读书更是过目成诵,能很快写出洋洋洒洒的文章。他虽然攻读儒家经典,却也十分喜爱佛教典籍,敬重佛门,还时常闭目打坐,模仿僧人的样子修行。不到二十岁,他就接连在科举考试中获得解元、会元、状元,成为三元及第的才子。
这里要说一下,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按照《三元记》戏本的说法,冯京的父亲叫冯商,是个商人,怎么这里说是做官的,连名字都不一样。各位看官,戏文大多是编造的,不能当真。就像南北戏文中最出名的《琵琶记》和《西厢记》。蔡伯喈是汉朝人,还没做官时父母就去世了,他为父母守墓,感动上天降下祥瑞,被举荐为孝廉,哪里有因为做官不回家,导致父母饿死的事?而且汉朝时还没有状元这个称呼,当时正是董卓专权,也不存在牛丞相这个人。郑恒是唐朝的大官,夫人崔氏也有封号,哪里有夫人和张生的故事?后人虽然知道这是元稹没能如愿,借故事来诋毁他人,但戏文中却让崔莺莺和张生最终结为夫妻,还把郑恒写成花脸衙内,最后撞阶而死,这不是颠倒事实,毫无道理吗?连这两部出色的戏文都有这么多谬误,其他的戏文就更不可信了。所以我讲冯当世的故事,先依据正史说明他父亲的名字,免得大家被戏文误导,产生误解。闲话不多说,咱们接着讲。
冯京高中三元后,仕途顺遂,先后在多个重要地区任职。每到一处,他都积极兴利除弊,推行惠民政策,政绩斐然。同时,他还大力护持佛教,所做之事难以尽数。后来,他进入朝廷中枢,官至丞相。
一日,冯相身体不适,便向朝廷请了假,在府邸静心调养。当时,英宗皇帝对他恩宠正盛,不断派宦官前来问候,还诏令翰林院的几位名医到府上为他诊治,特意嘱咐要用心用药,务必让他痊愈。服药十来天后,冯相的病虽然好了,但身体却消瘦了许多,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久病初愈,他气虚体弱,容易受惊,对华丽的服饰兴致缺缺,也厌烦了丝竹管弦之声,只想静坐养神。于是,他拄着拐杖,缓步来到后花园。
后花园花木繁茂的深处,有一座茅庵,名为“容膝庵”,取自陶渊明《归去来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形容庵小,仅能容下双膝。冯相来到这里,心情愉悦,便让侍妾们都退下,自己取来龙涎香,在博山炉中点燃,盘起双腿,闭目坐在禅床的蒲团上。
静坐了一会儿,冯相只觉神清气爽,身体舒畅。他缓缓睁开眼睛,忽见一个青衣小童,容貌清秀,气质超凡,正恭敬地站在禅床右侧。冯相问道:“其他人都走了,你是谁,为何独自留在这里?”小童答道:“相公久病初愈,心情愉悦,或许想要四处走走,小童愿为您随行侍奉,不敢擅自离开。”冯相卧床许久,如今病愈,正想外出游玩,听小童这么一说,十分高兴。他兴致勃勃地起身离榻,竟感觉体力恢复,与平日健康时无异。
走到庵外,小童禀报道:“前方道路不平,担心累着您,不如乘坐羊车,悠闲地游览园圃。”冯相见小童如此贴心,笑道:“好,好。”说话间,小童便牵引着一辆羊车来到面前。只见这辆羊车竹帘低垂,车轮由檀木制成,车帘用同心结系着轻薄的鲛绡,弯曲的栏杆雕刻着美玉,车内铺着锦缎褥子,车顶覆盖着青色毡布。冯相也没多问羊车的来历,欣然上车坐下。小童在前挥鞭驾车,车子行驶得极快,如疾风般飞驰。
冯相惊讶道:“不过是羊拉车,为何跑得如此之快?”他低头一看,驾车的根本不像是羊,也不是牛马之类的牲畜。他扶着车前的横木仔细端详,只见这牲畜的背和尾难以分辨,身上的毛有五种颜色,光彩夺目。它拉着车奔跑,平稳得如同磐石。冯相大惊,正要询问小童,车子已驶出京都北门,渐渐升入云霄,在层层翠云间穿行。向下俯瞰,尘世如同在脚下一般渺小。
车子驶过许多城郭,大约一顿饭的工夫,终于停在地面。小童上前禀道:“此处景色绝美,请相公下车观赏。”冯相下车后,小童和羊车却都不见了踪影。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置身于群山之中。但见这里山川秀丽,山林清幽,烟霞在万壑间出没,花木于千峰上高低错落。静谧中自有韵律,细流从石缝中涓涓流出;白云自在飘荡,随意从岭头飘出。溪边长满茂密的绿草,石头上布满点点苍苔。
冯相久居朝堂,平日被世俗事务所累,此刻忽见这般山光水色,只觉心胸如同被洗涤一般。就像在酷暑中行走,突然遇到无数清泉,长久以来的疲惫与病意,瞬间消散。他心中欢喜,不禁拍着肚子感叹道:“若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锄头,赶着牛犊,在几亩田地上躬耕,在此地养老,那该多好。每当秋粮成熟,庄稼收获,就煮上一只黄鸡,酿上几坛新酒,邀请邻里老翁一同畅饮。用瓦盆陶碗盛酒,一起谈论晴雨农事。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在我看来,即便拥有如霜似雪的玉印、大如斗的金印,也比不上这般自在!只可惜君恩未报,不敢归田,他日一定要实现这个心愿!”
正想迈步游览,忽听一声清脆的磬响,从林中传来。冯相抬眼望去,在松阴竹影稀疏之处,隐隐可见山林间飞檐碧瓦,楼宇轩窗。他心想:“刚才的磬声,必定是从那里传来的,想必有隐士居住,何不去寻访一番?”于是,他穿过云雾,踏着山石,历经险阻,顺着小路前行。一路上,只听见流水潺潺、松风阵阵,声音伴随着脚步回响。渐渐的,林木向两侧分开,峰峦从四面合拢。
走到一处地方,但见溪水深深,水面广阔,微风轻柔,白云闲适。溪流下游,有一片建筑,千门万户。只见那宫殿巍峨,虬曲的松树镇守着碧瓦红门;回廊寂静,凤尾竹映照着雕栏玉砌。玲珑的楼阁高耸入云,精巧的工艺绝非人间所有。溪畔的洞门处,挂着一块白玉牌,上面用金字写着“金光第一洞”。
冯相见了洞门,知道这不是人间之地,心中忐忑,不敢贸然进洞。因走了不少路,他感到身体疲倦,便在门槛的石头上坐下休息。还没坐稳,忽听洞中传来一声巨响,如同天塌地陷、山崩岳撼。巨响刚停,狂风又起,松竹被吹得低垂,瓦砾四处飞扬,气势雄浑,片刻后才平息。冯相惊恐万分,急忙回头,只见一只巨兽从洞门狂奔而出。这巨兽目光闪烁,皮毛斑斓,甩动尾巴时山谷生风,迈步前行时草地倒伏。它在山前一吼,百兽纷纷藏匿身形;在林下独行,群兽皆为之胆寒。它满口利牙如同剑戟,四只爪子好似钢刀,锋利无比,奔跑起来快如闪电,直朝冯相坐的地方冲来。
冯相惊慌失措,想要躲避却无处可逃。就在这时,忽闻一阵金锡撞击之声震动大地,那巨兽像是被人驱赶一般,慌忙窜到亭下,收拢四肢,闭上眼睛,如同在等待惩罚。冯相惊魂未定,只见一个胡僧从洞内走了出来。这胡僧长眉如雪,碧眼如波,身披的袈裟如同烈火,由七幅鲛绡制成;手中拄着的降魔锡杖,有九环装饰。若不是寂静光明中的修行者,必定是楞伽峰上的高人。
胡僧走到洞门口,横起锡杖,向冯相行礼道:“小兽无知,惊吓了丞相。”冯相回礼道:“大师从何处来,救我一命?”胡僧道:“贫僧就是此间金光洞主,相公别来无恙?请随我到丈室,喝杯粗茶,闲话片刻。”冯相见他说“别来无恙”,仔细端详胡僧的面貌,确实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于是便跟随他而去。
到了方丈室,喝过茶后,冯相正想问个究竟,金光洞主起身说道:“敝洞简陋,没什么可赏玩的。若想游览美景,遍观山水,还要邀请相公再去其他洞穴游玩。”说罢,便带着冯相从洞后出发。一路上,天空清澈,景色秀丽,风和日暖,与尘世的山水截然不同。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地方,只见千丈飞泉注入清溪,白石搭成桥梁,斑竹在风中摇曳。在山峰之下,有一个洞门,门用玻璃制成牌匾,上面写着“玉虚尊者之洞”几个金字。冯相对金光洞主说:“洞中景色,想必非同一般。若能进去观赏一番,我就心满意足了。”金光洞主道:“我特意邀请相公远道而来,就是想让您游览此地。”于是,他们推开洞门走了进去。
冯相本以为洞中会有奇景可赏,可进去之后,却见满地尘埃,门户冷落,一片寂寥,仿佛无人居住。但见金炉中香灰已冷,玉磬寂静无声,红烛早已熄灭,仙门在白昼也紧紧关闭。虚室中蛛网遍布,宝钩下压着重重帘幕,墙上的纹幕空垂,架上的经书已生虫发霉。庭院寂静,碧绿的青草蔓延上台阶;栏杆幽深,青苔随意地生长在石阶上。松阴满院,唯有仙鹤相对而立;山色依旧,却不见主人归来。
冯相犹豫着,一步步走到后院,忽见一个道童正伏在案前诵经。冯相问道:“为何这个洞中不见僧人?”道童听到声音,合起经书离开座位,拱手行礼答道:“玉虚尊者在人间游历,至今已有五十六年,再过三十年才会回到此洞。因为洞主未归,所以无人迎接。”金光洞主说:“相公不必多问,日后自会知晓。此洞有一座空寂楼台,高耸于群峰之上,站在上面可俯瞰千里,我们登上楼台休息片刻,再回去吧。”于是,他们一同登上楼台。
只见楼上碧瓦铺地,金兽守着门环,屋檐上装饰着奇异珍宝,巨大的梁柱上缠绕着玉雕的虬龙,书架上堆积着用犀牛角做轴的仙书。冯相正想拿一卷书来看看,金光洞主却指着楼外的云山说:“此处景色绝佳,何不到栏杆边观赏一番?”冯相便放下看书的念头,走到栏杆旁眺望。远远望见一个地方,翠烟缭绕,绛雾弥漫,树木枝叶交错,绿荫相连。琼楼碧瓦玲珑剔透,玉树翠枝随风摇曳,波光拍打着岸边,银色的浪涛与天空相接,满眼翠色,冷光耀眼。
此时,阳光洒落,眼前的景色如同万顷琉璃般澄澈明亮。冯相凝神注视许久,转头问金光洞主:“这是什么地方,竟美得如此动人?”金光洞主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这里就是双摩词池啊!此地的山水,相公从前多有游览,怎么会不记得了?”冯相听了这话,低头沉思,从童年到现在的经历,一一在脑海中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曾来过此地,可又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他满心疑惑,对金光洞主说:“我被俗事缠身,年轻时的游历,全都记不清了。也不知何时曾到过这里,如今回想起来,恍如梦境。人生被劳碌所困,竟到了这般地步!对着眼前的景色回想这些,实在令人伤感!”
金光洞主劝慰道:“相公身为儒者,应当通晓大道,何必徒自伤感?人生如寄,短暂地栖身于天地之间,其间的荣耀与屈辱、悲伤与欢乐、获得与失去、相聚与分离,以及生死轮回、转世投胎,都不过像一场梦。人在梦中时,这些本就不值得追问;梦醒之后,又何必为此悲伤?您难道没读过《金刚经》里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吗?自古以来,人们都把人生比作梦境,相公只要能在梦中觉醒,及时回头,又何须伤感?这都是正理,还望相公不要轻视老僧这番话!”
冯相听后,心悦诚服。正想坐下与金光洞主畅谈,忽见屋檐外的日影移动,天色渐晚。冯相便打算告辞,他对金光洞主说:“承蒙您带我游览,如今尽兴而归。这一别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金光洞主却道:“相公何出此言?不久之后,我们就会成为道友,一同在山林间相伴,来日方长,又怎会没有相见的机会!”冯相疑惑道:“我病好之后,早晚都要入朝参拜,公务繁忙,哪还有空闲时间,又怎能再来此地与您一同游乐?”金光洞主笑着说:“尘世光阴飞逝,三十年也不过是转瞬之间。老僧在此等候相公,转眼间就能等到您再来此洞。”
冯相说:“我虽没什么才能,但位居一品。他日若承蒙皇上恩典,能告老还乡,即便不担任宫观的闲职领取微薄俸禄,也会做个乡间老翁,亲自耕种,自得其乐,安享晚年。更何况再过三十年,我都年近九十了,难道还会削发为僧,到这洞中修行吗?”金光洞主只是微笑,并不作答。冯相追问:“您笑我,难道我说错了?”金光洞主答道:“相公长久被困在尘世,只认眼前这个肉身,却不知身外还有‘身’啊。”冯相不解:“难道除了这个肉身,还有别的‘身’?”金光洞主解释道:“肉身之外,还有前世之身。今日相公来到此地,现在的肉身又成了‘前身’。若不是身外有‘身’,您前日怎么会离开这里?今日又怎么会再次来到这里?”冯相急切地问:“您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见到身外之身?”金光洞主答:“想见到有何难?”说着,他用手指在墙上画了一个圆圈,对着圆圈吹了口气,对冯相说:“请相公看看这境界。”
冯相凑近墙壁,只见圆圈内明亮洁净,如同悬挂着一面明镜。他仔细看去,里面有轩敞的临水楼阁,月下的花坞,池塘上架着小桥,垂柳环绕着绿窗朱户。他看遍所有亭台楼阁,都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不知这是何处的园林,竟出现在这墙壁之中。冯相怀疑这是障眼法,严肃地指责金光洞主:“佛门以正道度人,您为何用幻术迷惑人心?”金光洞主大笑起来,手指着园圃的东南角说:“这样的景色,岂是虚幻?请相公仔细看看,真假自见分晓。”
冯相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只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雕栏曲槛。在花木深处,有一座茅庵:竹窗半开,疏帘低垂。台阶上洒满三竿日影,古鼎中升起一缕香烟。茅庵内,有一人盘着双腿,闭目坐在禅床上的蒲团上。冯相见此情景,心中满是疑惑。这时,金光洞主伸手拍着冯相的后背,问道:“容膝庵中的那个人,是谁?”接着大声念出一偈:“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容膝庵中莫误,玉虚洞里相延。”随后在冯相耳畔大喝一声:“咄!”
这一声喝,让冯相顿时醒悟:原来游览玉虚洞的,是自己的前世之身;而坐在容膝庵中的,是现在的肉身。他忍不住长叹:“过去不知身外有‘身’,今日才明白人生不过是梦中之梦。”这一刻,他顿悟了至高无上的佛法,心中欢喜无比。
冯相正想向金光洞主参问佛法真谛,印证自己的禅悟,可一回头,金光洞主已不见踪影。他环顾四周,只见云雾缭绕着藏宝殿,雾气掩映着回廊。仔细聆听,听不到钟磬的清音;抬头仰望,也不见了峰峦的险峻。玉虚洞府,仿佛远在海上仙山;空寂楼台,好似回归了极乐净土。这一切,就像看完画家僧繇的画作,收起了十二幅丹青图卷,瞬间消失不见。
转眼间,廊殿、洞府、溪山全都没了踪迹,只剩下冯相一人,端坐在后园容膝庵的禅床之上。他感觉口中茶味还带着甘甜,松风仍在耳边回响,鼎中的香烟袅袅升起,座前的花影都还未移动。不过是在禅定的片刻之间,他的“身”却游历了万里之外。冯相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境界清晰,对话分明,完全不像是梦境。他明白,这是在禅静之中,显现出了自己的前世本源。再一算自己的年龄,正好五十六岁,与道童所说玉虚尊者游历人间的年数相符,这才清楚,自己正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虚尊者的转世。
从那以后,冯相每次与客人交谈,常常自称“老僧”。三十年后的一天,他毫无病痛地离世,自然又回到了玉虚洞中。有诗为证:“玉虚洞里本前身,一梦回头八十春。要识古今贤达者,阿谁不是再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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