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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默然,半晌无话。
“老爷既已光临,何不到院内各处看看?家奴大多已回广州,若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狄公摇手婉拒,无奈林藩已起身拉住他的衣袖,牵着他在空旷的宅院内匆匆走了一圈。狄公心里明白,林藩是想让他看到宅内并无秘密,以打消官府的疑心。
狄公万万没想到反被林藩牵着走,草草看完宅邸后,觉得该告辞了。第一个回合显然没占到上风,但也难怪——林藩或许真是清白拘谨的生意人,要不就是极其狡黠的奸恶之徒。至少他没轻易跳进狄公的圈套,反让狄公觉得自己像吞了诱饵。
回到州衙,狄公心中郁闷,刚在书案前坐下想再研读梁夫人的状卷,老管家就匆匆进内衙,脸色沮丧。狄公大惊:“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管家心神不宁地看了狄公一眼,战兢兢地说:“太太问老爷,鄄城县派人送来两个女子是什么意思。”
狄公转忧为喜:“我当什么事呢?你回府告诉太太,好好照看那两位女子,安顿在花园西面的荷香院,那里房舍清雅幽静。各派一名侍婢伺候衣食茶水,先别惊动二太太、三太太。”
老管家领命,满腹狐疑地走了。
夜里狄公回府,没惊动侍仆,悄悄来到狄夫人房间。狄夫人行过跪拜礼后,默默坐在一旁,脸色黯淡、眉头紧蹙。
狄公问:“那两位女子在荷香院安顿好了?”
狄夫人“嗯”了一声,头都没抬,半晌才说:“我已派春兰和秋菊去服侍了。”
狄公满意点头。
狄夫人撅嘴道:“老爷若真有心纳妾,也该事先与我们商量。”
狄公皱眉轻语:“夫人难道觉得我会选错人?”
狄夫人说:“老爷的眼光,我们女流之辈岂敢妄议。只是我见那两个女子出身寒门,日子久了恐扫老爷兴致。不知她们读过书没有,会不会做女红。”
狄公起身直言:“这事正要拜托夫人,她们日后读书识字、女红针线,都由夫人一手教导监督。记住她们的名字,一个叫黄杏,一个叫碧桃。”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元宝和两锭银元宝交给狄夫人:“这金子给她们添置衣裙首饰、脂粉用品,银子给她们一人一锭零用。”
狄夫人跪拜领命,郁郁退下。
狄公回到外厅,心想麻烦才刚开始。他赶紧穿过庭院,绕过右首月洞门和花畦假山,迎面是一带粉墙,墙外丹桂与墙内荷花竞相飘香。荷花池畔一溜整齐的房舍便是荷香院。狄公见黄杏和碧桃正立在石板桥上观赏荷池月色,见他进来便慌忙跪下。狄公和蔼地扶起她们:“你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衣食有春兰秋菊伺候,针线读书由太太教导。”
黄杏、碧桃频频点头,含情脉脉地望着狄公。狄公望着月色长叹,暗自思忖:“难道这出戏真的演得太过了?”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六章
两天过去了,林藩那边毫无动静,好像要么躲在家里埋头读书,要么就是生病了。
陶甘前来禀报,说他借着清理林宅旁边那片瓦砾场的机会,一直在监视林宅,却只看见那个黑胖总管进进出出采买日常用品,根本没见到林藩的身影。
乔泰也来报告,说林藩家的花园里没什么异常,倒是钓到了两三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马荣负责监视梁夫人的动向,他在梁宅对面不远的丝绸庄楼上租了间空房,以教授几个弟子拳术棍棒为掩护。他禀告说,这两天梁夫人也一步没出门,梁宅周围也没发现可疑人物。
第三天,驻守南门的军校抓到一个行迹可疑的广州人,他的褡膊里藏着一封给林藩的信。军校不敢怠慢,连忙派士兵把信送到衙门。狄公仔细读了一遍,信里没什么可疑内容,纯粹是林记商号与京城一家商号的买卖单据,但单据上填写的银钱数目竟超过了三千两,是笔巨款。
第四天,乔泰在运河边假扮成强人,拦截了林藩的一个伙计,也搜出一封信札。信是写给京城户部一位大官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飞票。狄公小心收藏好飞票,琢磨着这笔钱的用途。
七天里,狄公也没什么动作,只是躲在书斋里阅览各县送来的公文,有时回府邸看看黄杏和碧桃,跟她们闲聊几句,顺便问问她们是否在认真读书或学做针线。
第十天,狄公突然看到临濮县送来的紧急公文,密报说临濮的祟岗密林里聚集了一伙山匪,屡次骚扰地方、抢劫百姓财物。狄公不禁拍案而起,传令洪参军把折冲都尉李虎头叫来。
过了半天,李虎头赶到州衙见狄公。狄公与他寒暄几句后开口道:“李都尉,临濮县的山林里出了一伙山匪,气焰十分嚣张,屡次挫败官军,危害地方。临濮县无力进剿,向州衙告急,现在命令你赶紧调出镇军全部人马,前去剿灭,期限半个月,务必传来破贼捷报,不得有误。”
李虎头听明白了,又不放心地问:“要是濮阳城里有紧急情况,该怎么办?”
狄公笑道:“州城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半个月内肯定不会有动乱,你只管安心去剿贼,不必担心。”
李虎头领命而去,连夜发出军檄,传令镇军全部人马枕戈待旦,第二天拂晓开赴临濮。
狄公吩咐洪参军:“这里有四封重要信函,你今晚立刻去呈送。第一封送给观察副使王文钧,第二封送给军镇司马鲍威远,第三封送给退休的学台大人温晓岚,第四封送给濮阳市令凌风。我要他们为我裁判一桩公案作证人,请他们四人备好轿马侍从,明天凌晨在自己的宅邸等候。
“你再派人去替换下陶甘、乔泰、马荣,由你亲自率领州衙全部衙员、差役,明天拂晓前在衙院集合待命。备好我的官轿,轿内预先放好我的官袍、皂靴、乌纱帽,多备些灯笼火把,但不许点亮。现在我得回府邸料理点小事,明天拂晓前在衙院外厅会面。”
狄公回到府邸,三位夫人正在睡午觉,他便径直去荷香院和黄杏、碧桃聊了几句,又给她们讲述了一些事情,两人不住微笑点头。随后他回到房中,把自己乔装打扮成一个卖卦算命的,举起一幅青布招儿,上面写着“彭神课”三个大字,下面是“麻衣相法,六壬神课”八个小字。他系正头上的逍遥巾,摇着金铎从府邸后院角门溜上了大街。
狄公乔装打扮得十分逼真,路上竟有人上前求他算卦,他都婉言谢绝,只说西城有大户预约了卜算生死,不敢耽误。
他在城里下等的茶楼酒肆、妓院赌场转悠了一下午,没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忽然觉得饥肠辘辘,便在一家又小又脏的饭馆草草吃了晚饭,又继续上街。正觉无趣时,猛然想起日前马荣绘声绘色说起的圣明观——那里有沈八为首的一伙乞丐无赖,此刻闲着无事,不如亲自去看看。他记得马荣说过,圣明观虽被官府查封,但观里常闹鬼。
狄公问清路线,便摇摇晃晃走向圣明观。不一会儿就到了,只见观前破旧的木棚下聚着一群衣衫褴褛的赌徒在掷骰子。
狄公上前拱手:“劳烦各位兄弟,打听一下,附近可有一位叫沈八的先生?”
沈八正靠墙坐着哼小曲,忽然听见这个算命先生找他,猛地跳起来,摇晃着走向狄公:“你这算命的找他有什么事?”
狄公一见便知此人是沈八,从袖中取出两串铜钱:“有个江湖兄弟托我把这两吊钱交给他。”
沈八眯眼一笑,抢过铜钱缠在腰带上,嬉皮笑脸地问:“先生真会算命?”
狄公说:“沈相公若不信,可让我算算,算不准任你撕碎这青布招儿。”
沈八道:“说来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狄公说:“看人的面相,苦乐显现在手足,智愚取决于皮毛。我观沈相公脖子短头型圆,必是有福之人;筋骨强健,属英豪之辈;额头高耸,一生衣食无忧;下巴圆厚,晚年定享荣华……”
沈八嚷道:“先生一派胡言!我穿不暖吃不好,穷困潦倒,连生计都难维持,哪来的福禄荣华?别想哄骗我!”
狄公笑道:“我看相公的滞涩气色已散,鸿运不出三五个月就会降临。”
沈八正色道:“我从不信这些把戏,休想骗走我一文钱!不过先生若真有本事,不妨给观里的狐狸精算个命。”
狄公故作惊讶:“这圣明观什么时候出了狐仙?不瞒你说,我与狐仙还有些缘分,黄河南北的狐仙我都见过,且有交情。有时遇到命相奇特的人算不准,还会请它们来商议,经它们指点后没有不灵验的。不知沈相公能否带我进观看看?或许能遇见旧相识。”
沈八道:“先生若真有本事,自己进去便是。我们凡夫俗子,哪敢招惹妖精?”
狄公淡淡一笑,走到血红的观门前,登上几级石阶,抬头见观门交叉贴着两条盖有“濮阳州衙”印章的封皮,签封日期是两年前。他绕到左侧耳门,耳门虽也贴了封皮,但门上有几处裂缝和一个蛀洞。狄公把眼睛贴近蛀洞往里窥视。
耳门内黑漆漆一片,影影绰绰的殿阁在朦胧月色下显得荒凉破败。他正想细看,忽然听见殿阁走廊下隐约有脚步声,侧耳倾听时却又寂静无声,只有夜风吹动风铃的丁当声和野草摇曳的沙沙声。忽然又听见远处有关门声,但很快消失了。狄公心想,这脚步声和关门声虽听不真切,却绝非幻觉,无论如何要认真勘查这圣明观——观里“狐狸仙”的动静太可疑了。
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走下台阶。
沈八惊问:“先生看见狐狸精了?”
狄公装作严肃地说:“沈相公听我一言:这圣明观里确实有妖精,但不是狐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成精之类的无名之辈,我都不认识。这观里里外外一团鬼气,望沈相公自重,我也不敢久留,就此告辞。”
沈八大惊,呆呆愣在原地半晌。
狄公离开圣明观,在不远处的八仙旅店住下。此时夜云如墨,星月无光。他沏了壶茶,和衣躺下——拂晓前一个时辰必须赶回州衙,整个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待在衙门,只好在外躲避。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七章
四更的鼓声刚刚敲响,狄公便悄悄起身,匆匆梳洗完毕,离开了八仙旅店。
回到州衙庭院时,狄公见洪参军早已按他的吩咐部署妥当,满意地点点头,钻进官轿。他在轿内换好公服,便传令出发——先到观察副使王文钧、军镇司马鲍威远、退休学台温晓岚和市令凌风的府邸,将他们一一接来。
州衙两名留守轻轻打开大门,队伍偃旗息鼓,八抬官轿蜿蜒上了大街。马蹄都裹了布条,一路行进悄无声息。官轿前方,乔泰、马荣全副戎装,威风凛凛,头盔铠甲在残月下泛着银霜;他们左手持戟,右手握弓,箭壶里露出鲜艳的翎毛。
不多时,王、鲍、温、凌四人的软轿及侍从陆续会齐,跟在狄公轿后向北门进发。北门军校早已接到通报,慌忙打开城门,并将连夜募集的数百名民壮团丁编入队伍。于是大队人马出北门折向东,浩浩荡荡奔向普慈寺。抵达普慈寺山门外时,正值五更鸡鸣,晓星稀疏。
洪参军下马,在山门上敲了三下,高声吆喝:“开门!”半晌,一个睡眼惺忪的小沙弥开了门,提着灯笼走出来。
洪参军大声道:“我们是衙门当差的,刚才有窃贼躲进庙里,快打开山门让我们搜查!”小沙弥正要细问,见是官府中人,吓得想往回跑,马荣上前揪住他的袈裟甩到一边,让衙役用铁链锁住。乔泰率衙役打开大门,人马全部涌进普慈寺,直至观音大殿前才停下。
狄公掀开轿帘下轿,洪参军和陶甘搀扶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下轿。狄公命马荣去方丈室传住持灵德法师。
马荣率四名衙役冲进方丈室,只见室内红烛高烧、奇香弥漫,灵德法师在禅床上鼾声如雷。马荣掀开幔帐,见灵德光头上有个朱红手印,一声吆喝将他惊醒,两名衙役上前用铁链锁住。
马荣将灵德押出方丈室,狄公见他中计露了马脚,心中暗喜,下令将寺内僧人全部押到观音殿前庭院跪下。
片刻间,全寺六十多个和尚被押到,分六排跪在庭院青石板上瑟瑟发抖。衙役、差官、团丁、民壮手持刀枪棍棒绳索,将他们团团围住。
狄公问:“碧桃在哪里?”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袅袅上前,深深万福:“奴婢在此。”“带我们去黄杏小姐过夜的香阁。”
碧桃领众人绕过花畦假山,来到观音大殿右侧的西香阁前。只见阁门紧锁,交叉贴着黄纸封皮,上面盖着灵德的私印。
狄公下令:“东、南、北三幢香阁里过夜女子的亲属侍从,把各自阁门上的封皮撕掉!”三家亲属哪敢违抗,纷纷撕掉封皮,掏出钥匙开门。三个妇人睡眼惺忪地走出香阁,见外面火把通明、人声鼎沸,默默低头站到一旁。
狄公对碧桃说:“现在你去撕掉封皮,打开西阁门,让黄杏小姐出来。”碧桃上前撕掉封皮,用钥匙打开大锁,用力推门。黄杏身穿杏红色蝉翼轻绡衫出现在门口,随手吹灭了烛台。
狄公问:“黄杏小姐,昨晚可有僧人进你香阁?”黄杏含泪点头:“奴家昨夜受尽委屈。”她当着众人的面,手指在阁门一个钢球上拧了几转,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缓缓开启。陶甘见状大惊失色,心中懊悔不已。
狄公沉声道:“准备开审!”此时天已破晓,朝霞如血,红日跃出地平线,普慈寺的殿宇楼阁沐浴在晨曦中,群雀绕飞、叽叽喳喳。
狄公和陶甘到东、南、北三幢香阁门前查验,发现每扇门都设有暗门。他沉吟半晌,频频点头,随后率众人回到观音大殿前的高台。白石栏杆下早已站满衙役和民壮,众僧人光着头跪在庭院里,垂手低头,不敢动弹。
高台大铜香炉前摆好了五张乌木靠椅,狄公与王文钧、鲍威远、温晓岚、凌风四位大人谦让后坐下。“把灵德押上台!”马荣、乔泰一声应和,一人架住灵德一条胳膊,将他拖上高台。
狄公又令:“把那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绑了押上来!”四名衙役应声将两人押上高台。
狄公喝道:“你们三个贼秃,可知罪?”灵德抬头大喊:“贫僧何罪,遭此对待?”“为何你们三人头上有朱砂手印?”三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狄公叱道:“如今事已败露,还敢抵赖?快交代如何假借观音神灵,做出伤害良家妇女的事!”灵德狡辩:“老爷所言,贫僧越发糊涂了。佛门最忌‘淫’,老爷怎能凭空诬陷?衙门最忌‘赃’,狄老爷难道忘了那些金银?”
狄公大怒,心想这贼秃果然刁钻,竟提起了元宝。他微微一笑:“灵德,正是那些试图贿赂本官的金银,让我怀疑你们在普慈寺干下了丑事。你放心,那些钱日后会跟你算清!来,传证人与灵德对质!黄杏小姐何在?”
黄杏款步走上白石高台,指着灵德叱道:“昨晚第一个偷偷进我香阁的,就是这个贼秃!”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八章
黄杏诉说:“昨天黄昏,我由侍婢碧桃陪着来普慈寺烧香求子。就是这个当家和尚灵德把我引进方丈室,用清茶和几碟果品热情招待。最后,他安排我在西香阁过夜,让碧桃用大锁锁好阁门、藏好钥匙,还亲自贴上封皮、盖上私印。
“香阁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我在观音大士像前祈祷了很久,到起更时才熄灯上床。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忽然感觉一个和尚掀开罗帐钻进被里,对我做了无礼的事。我定睛一看,认出是白天的当家和尚灵德。我不敢叫喊,怕被人耻笑,只能任他所为,同时悄悄打开唇膏盒,用早就备好的朱砂在他头上涂抹。灵德得逞后还劝我:‘要是传扬出去,会毁了你一世名节。’我心中叫苦,独自哭泣,只能挨到天亮再作打算。
“灵德不知何时离开,我身子困倦正想再睡,又有第二个和尚跳上床强行无礼,我无力反抗,再次受到伤害。第二个还没下床,第三个和尚已站在床头要胡来。我趁其不备,先后在他们光头上都抹了朱砂作为标记,想着日后认出面目好告官。没想到老爷明察秋毫及时赶到。可怜我被这帮奸恶的和尚欺负了一夜,羞愤难言,这口气该往哪里吐?望老爷为我做主!”
狄公问:“我看香阁周围很严密,小姐知道这些和尚从哪里进来的吗?”
黄杏答:“最后那个和尚出去时,我见他转动香阁门上的铜球几下,就有一扇暗门可以出入。”
狄公点头:“我已亲自查验四幢香阁,发现只有两幢设有暗门,可见不是所有在香阁过夜的女子都会被欺凌,也有清白回家的。黄杏小姐,你先退到一边。”
狄公对庭院里跪着的众僧人说:“此案一时难以审清,委屈各位随我回州衙候审,谁有罪谁清白自会分晓。”同时向马荣、乔泰使眼色。
乔泰、马荣会意,率一众衙役、团丁、民壮上前,用绳索铁链将六十多个和尚全部锁住,列队押往州衙。狄公留下陶甘和几个管钱谷的衙吏查封普慈寺的庙产财物。
狄公亲率人马去普慈寺捉拿贪淫和尚的消息,如烈火般燃遍濮阳城。愤怒的百姓涌到北门内外,等押解和尚的队伍进城时,土块、泥石、狗屎纷纷投向和尚,还有人当面泼污水。衙役差官吆喝叱骂,不时用皮鞭、火棍抽打。这些和尚平日清闲享受,因欲望犯下大事,如今成了过街老鼠,缩着光头,忍气吞声被逼向州衙牢门。
狄公一回州衙,就命洪参军派两乘轿子将黄杏、碧桃抬回府邸,并告知:她俩是从鄄城县买来的女子,身价和衣裙首饰的费用,正是灵德送来的贿金。灵德花钱换来的竟是千夫所指、罪有应得!等黄杏、碧桃大功告成,就由官府做主毁弃契书,让她们恢复自由身,择吉日各自嫁人,狄公会从普慈寺庙产中拨给她们田地、房舍和银钱作为酬谢。洪参军这才明白,狄公担心州衙有佛门耳目,若过早透露黄杏、碧桃的内情,灵德得知后怎会轻易上钩?这都是狄公负重用心之处。
午衙升堂,狄公审讯那两名半夜犯事的僧人,濮阳满城百姓几乎都聚集到州衙内外,愤怒地吆喝喧嚷,声言要将犯事和尚全部处死。两名僧人供出另外十七名参与的僧人,加上灵德法师共二十名主犯,被戴上重枷暂押在镇军营盘的马厩里(因镇军全部开赴临濮剿匪,马厩空置)。狄公派乔泰率八名兵士看管,同时备文上报上司,请京师刑部作最后裁决,呈文盖了州衙朱印,王、鲍、温、凌四位证人也郑重签押。国家法度如此,狄公不敢擅自决断。
黄昏时,乔泰气急败坏到内衙禀报:“成千上万濮阳百姓涌到镇军营盘,还冲进了马厩,守卫的壮兵见势不妙都纷纷躲避,不敢触犯众怒。”
狄公心中暗喜,立刻派人约齐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一同乘轿赶到关押二十名主犯的军营马厩,只见马厩已被拆毁,地上血肉模糊地躺着二十具和尚的尸体!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九章
狄公和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下了轿子,仔细查看眼前惨不忍睹的场景,彼此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担忧。
狄公问:“狱吏在哪里?”一位眉毛胡须斑白的老典狱战战兢兢地上前叩见狄公:“老爷,卑职年老糊涂,精力不足,实在约束不住那群行凶施暴的百姓……”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八名老弱兵丁怎么抵挡得住数万义愤填膺的百姓?你好好清理现场,派人把僧人的尸体全部埋掉。”
他转头对王文钧说:“王大人,说到底也是下官的疏忽。因为临濮县出现山贼作乱,我就草率地把镇军全部派去剿匪,才导致今天的意外。我必须把这一变故详细写进公文上报,还请四位大人签字作证!”
王文钧说:“普慈寺僧人一案,我们四人从头至尾亲身参与、亲眼所见。百姓施暴事出有因,淫僧毙命实属偶然,刺史大人有什么过失呢?如果上级要追究,我们四人会据理力争。证据确凿,还请狄大人宽心处理政务,收拾残局。”
狄公恭谨地说:“多谢四位大人的一片厚意。当今圣上喜好佛教,僧人势力庞大,朝廷内外不知养着多少不劳而获的僧尼。普慈寺案发,不说佛门的丑恶,佛面无光,朝廷上还有很多人为这些犯奸贪淫的僧人辩解,更有那些炙手可热的名僧会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万一上级降罪,下官有口难辩时,还请四位大人仗义执言,为下官和濮阳百姓说几句话,狄某将感激不尽。普慈寺的寺产和财物已经列了清单,没收归公,剩下的四十多个僧人也遣散回乡务农,让他们自食其力、娶妻生子,尽到做人的本分。”
之后,狄公邀请四位大人骑马巡视城内各处,只见大街小巷一派平和,店铺生意兴隆,人群熙熙攘攘、笑容满面,好像没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暴乱。狄公这才放下心来,回到州衙门口与四位大人一一拜谢辞别,然后独自骑马回府。
狄府内已摆上丰盛的家宴。狄夫人及二夫人、三夫人早已从洪参军那里得知真相,恍然大悟,解开了疑团,对狄公更加敬重。黄杏、碧桃身穿华丽鲜艳的衣裙,腰系玉带,脚穿朱鞋,也被请上宴席。
狄公走进前厅,大家都行跪拜礼,很快宴席上便笑语不断、热闹非凡。狄夫人吩咐上菜,侍婢们依次为太太们敬酒。今夜黄杏、碧桃容貌艳丽、光彩照人,端正地坐在主宾席上,却觉得有些局促不安。狄公先敬了她俩三杯酒,以表官府和自己的谢意。接着珍馐美味陆续上桌,家宴上大家尽情欢乐,这里不详细叙述。
酒过三巡,狄公举杯说:“此番破了普慈寺淫僧一案,黄杏、碧桃两位小姐立了大功。我已传令衙门,从官府没收的庙产财物中分出一份送给她俩,让她们备办丰厚的嫁妆,选择好的人家出嫁,永远脱离风尘之苦,享受天伦之乐。”
黄杏、碧桃听了又惊又喜,赶忙离席,轻盈地双双跪拜在狄公面前,不停地道谢,说:“枯木逢春,白骨生肉,此生永远不忘狄老爷泰山般的恩德。”说完,眼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纷纷落下。
狄公匆匆吃了些菜肴,心里惦记着衙门里的事,又好言叮嘱了黄杏、碧桃一番,辞别家人,坐着轿子急忙赶往州衙。如今他可以集中精力处理最棘手的林藩和梁夫人一案了。
狄公回到州衙,把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叫进书斋商议。林藩和梁夫人两天来都没有动静,市舶司稽查了几次林记商号的货船,也没搜出任何违禁物品。狄公耐心听完亲随们的汇报,闭目沉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夜我乔装成算命先生,去圣明观察看了一番,也见到了那个乞丐头目沈八。让我生疑的是,圣明观虽然被官府查封了两年,但我亲耳听到观内有人走动和关门的声音。沈八他们都认为是鬼或者狐狸精,我觉得圣明观内必有蹊跷。普慈寺里隐藏着那么多犯奸的僧人,会不会圣明观里也潜藏着密谋作恶的坏人?”
马荣说:“圣明观如果真有违法作恶的坏人,派兵丁四面合围,不难抓获。我只怕观里真的是阴曹地府的鬼魅在作祟,要是狐狸精现形,老爷还是早点抽身,免得日后进退两难、无法脱身。”
狄公说:“从前孔子对鬼神是保留态度、不妄加评论,对它们敬重而疏远,我怎么敢贸然说圣明观内一定没有鬼魅作祟呢?但无论阴间阳世,只要人有至仁赤心在胸中,就像白日照亮幽暗之处,烈火腾起火焰,奸恶之人无法得逞,妖魅也不敢靠近。只要我们仗义执正、为民除害,难道还怕狐狸精作对吗?”
马荣听了频频点头,又说:“老爷要是想去圣明观探虚实,只怕沈八那伙无赖会碍事。”
洪参军说:“这不难,只要派巡官先去传令吆喝,沈八他们最怕官府,听到巡官率兵丁巡查,怎敢不乖乖离开?”
狄公高兴地说:“好!我们五人乔装成百姓的样子,偷偷从衙门角门出去,别忘了带上灯笼、蜡烛和火石。”
第一部 铜钟案 第二十章
谯楼刚敲响起更的钟声,狄公五人已装扮完毕,偷偷从衙院角门溜出,踏上街道。他们披星戴月,匆匆朝着圣明观赶去。
圣明观外阴风萧瑟,一片漆黑。四周空旷寂静,不见人影——果然如洪参军所说,巡官已将沈八一伙乞丐撵走了。
狄公让陶甘打开圣明观右首耳门上的大锁,撕掉封皮,以便众人进入。陶甘用火石点亮灯笼,摸上白石台阶,仔细看了看耳门上那把大锁,然后从腰间摘下他那柄名为“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孔左右拧了几下,“咔嚓”一声,竟真的打开了那把几乎锈烂的大铁锁。他又用力一推,耳门“轧轧”作响,缓缓打开了。
陶甘面露得意,轻声喊道:“老爷请进。”之前在普慈寺未能查出香阁暗门,他一直引以为耻,如今总算弥补了过失。狄公、洪亮、乔泰、马荣迅速蹑手蹑脚走进耳门,马荣随手将耳门关上。
陶甘擎着灯笼在前引路,山门内一条平整的青石板路直通中央的三清圣殿。路两侧野草丛生,散落着断砖碎瓦,石板缝隙间还长出了一两尺高的艾草。三清圣殿的神橱上下积满尘土,供案和地上还能看到耗子爬过的痕迹。穿过三清圣殿,右侧是一幢高大殿宇,殿内设有九星雷坛,周围塑着若干神将:个个怒目裂齿,形象可怖;左侧则是阎罗十殿,殿内仿照佛门十八层地狱之说,建起阴间十层地狱的场景,锯身、犁舌、油烹、刀割等种种酷刑,一一雕塑得栩栩如生,令人毛骨悚然。
青石板路尽头是大钟殿,殿内外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内正中有一个四方石头平台,平台上端正地放着一口高丈余的大铜钟。大铜钟的盘龙顶钮虽未钩挂在巨梁上,但四面四根朱漆大柱却微微向中央倾斜——圣明观封闭前,这口大铜钟本是悬空垂挂的,如今荒废多年,不知被谁取下搁在了石头平台上。大铜钟呈青绿色,外面雕镌着古雅的饕餮纹、夔纹以及一组组阴阳八卦图案。
大钟殿后是一个荒芜的花园,里面布满蝙蝠屎、蜘蛛网和野蜂窝,甚至还有狐狸的足迹。花园两边是昔日道人的净室,隅角处还有一间厨房,如今早已破败不堪,门里门外长满了荆棘野草。花园正面尽头是一堵高墙,看来这是圣明观的最后界限。
狄公走进那间厨房,忽见后墙角还有一扇门,心想这必是圣明观的后门,不知门外是什么地方。陶甘用力推开门,门外竟又是一座大庭院!庭院中间的青石板道十分齐整,缝隙间一根野草都没有,两边各有一幢修葺一新的楼阁。此刻这里寂静如坟场,楼阁里不见人影,但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居住,且时常有人洒扫修饰。
洪参军深感诧异,忍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道士们究竟拿这座庭院作何用?前不久又是谁住在这里?”此时一片黑云遮住月亮,庭院内外顿时漆黑如墨。陶甘弯下腰正要剔亮灯笼,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庭院隅角的树丛后似乎有人关上门。
狄公十分机警,抢过陶甘手中的灯笼快步上前,见隅角处果然有一扇木门。木门没上锁,狄公推开门,里面是一条幽暗的走廊。他正犹豫间,又听到清晰的脚步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又有人猛地关上门。狄公飞步穿过走廊,却被一扇沉重坚固的大铁门挡住了去路。
陶甘上前抚摸着铁门琢磨了半天,沮丧地摇头:“老爷,这铁门没钥孔、没挂锁,连条缝隙都找不到。”
马荣焦急地说:“要是打不开铁门,刚才监视我们的人就要跑了!”
狄公慢慢捋着胡子:“先回楼阁看看吧,这铁门一时撞不开。”
众人回到走廊,站在庭院里仰望两侧楼阁。狄公说:“这楼阁想必是观里道人藏经书的地方,不如上楼看看藏了什么经书。”
他们沿楼梯上到二楼,发现楼阁里空空如也,没有经橱书箱,地上铺着厚厚的芦席,看起来像个库房。马荣惊讶道:“难道道士们在芦席上练刀枪?你们看墙上还有挂兵器的铁钩。”乔泰接口:“这里恐怕潜藏着一伙凶徒,专门干非法营生。”
狄公脸色凝重:“这话有理。楼阁打扫得很干净,芦席上一点尘土都没有,这帮人显然是最近才逃离的,而且肯定留了人——刚才监视我们又逃进铁门的就是。可惜不知道铁门外是什么地方。今晚先回去,明天带器械来仔细搜查。陶甘,走之前在铁门上贴张封皮,明天就能知道门有没有被打开过。”
陶甘点头,从袖中取出两条白纸封皮贴在铁门缝上。众人轻步回到庭院,走到大钟殿门口时,狄公忽然想到:大铜钟平时是悬空挂着的,今晚怎么放在石平台上?难道钟底下藏着机关?他向洪参军点头,转身进了大钟殿。
洪参军一愣:“老爷怎么又看铜钟?”狄公说:“我怀疑钟下有机关。马荣、乔泰,快找几根铁棍来,把铜钟撬起来看看。”
马荣、乔泰很快找来铁棍。马荣性急,先将铁棍插入铜钟边缘,用肩头顶住狠命一撬,铜钟被抬起一寸高;乔泰立刻用铁棍接应,两人合力将铜钟撬离地面半尺。马荣喊:“快垫石头!”但殿内没石头,只好放下。陶甘和洪参军急忙去九星雷坛搬来一个石鼓,四人再次合力撬起铜钟约一尺高,洪参军趁机将石鼓垫在钟沿下。
洪参军点亮蜡烛凑近钟底,吓得后退两步;狄公一看也倒抽冷气——铜钟下直挺挺躺着一具完整的尸骨!他脱下长袍接过蜡烛,趴地爬进钟底,洪参军、乔泰、马荣也跟着爬进去。陶甘正要跟进,狄公回头说:“里面挤不下了,你在外面守着接应。”
钟底满是尘土,雪白的尸骨令人心惊,手脚处的铁链锈迹斑斑。狄公验尸经验丰富,仔细查看每根尸骨,发现除了左臂胛骨断裂错位外,其余完好,他叹道:“这可怜后生是活活饿死在钟里的。”
洪亮突然在尸骨下的尘土中捡起一片闪闪发光的金锁:“老爷,看这金锁!”狄公接过,借烛光细看:金锁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篆字,背面单刻一个“林”字。
洪参军自语:“这死人分明是梁珂发,怎么金锁上刻着‘林’字?”马荣说:“这不难理解,林藩把梁珂发推入钟底时,梁珂发虽被铁链捆着,也会拼死挣扎,扯下了林藩脖子上的金锁,而林藩没察觉。”
陶甘在钟外听说找到了林藩的金锁,也猫腰钻进钟底。狄公说:“如果这尸骨是梁珂发,林藩的罪名就坐实了。我想起来了,林藩宅邸很可能与圣明观一墙之隔,那扇铁门后就是林宅!”
陶甘插话:“藏经的楼阁可能是林藩屯积私盐的地方。圣明观道人撤走后,他就把宅院和观内打通了,只是不从正门进出。”狄公点头:“陶甘说得有理,明天早衙就传审林藩,看他怎么抵赖杀人罪……”
突然,垫在钟底的石鼓滚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大铜钟落下,将狄公五人全部罩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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