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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旭满脸丧气:“我算该了你们的阎王账了!唉,少爷我真不想去啊……”
翠书温言劝说:“少爷自幼苦读,不就是为了当官儿么?咱也别挑官儿大官儿小,有官儿先当着呗。那成千上万没考上的不也照样儿活着么?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丹画口齿爽利:“少爷也不小了,成天坐在家里不像话。混个官儿赚些钱才是正经。你又不是少奶奶,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旭唉声叹气:“我要是少奶奶就好了!你们懂什么啊?我这回是去监斩的!监斩懂吗?就是杀人!”
翠书吓得一缩手:“哟!怎么还杀人哪?这功夫你也没练过啊!少爷!您是考上官儿了,还是当土匪了?”
丹画出声呵斥:“别瞎说!这怎么练?这拿谁练?再说少爷怎么能当土匪呢?当土匪那叫落草为寇!也不看看时令,秋天草黄,你让少爷落哪儿?”
苏旭悲苦扶额:“少爷又不是蝈蝈儿……”
丹画连忙哄劝公子:“少爷,杀人咱也不怵他!我二叔十七岁就杀猪了,您都二十五了您嘀咕什么啊!眼神儿活络点儿。看人家怎么杀你也怎么杀,随行就市准没错儿!”
苏旭双手捂脸,无端痛苦呻吟。
他只恨丫头无知,简直谈无可谈!
三日后,苏旭戴乌纱帽、着圆领袍、系素银带、蹬皂皮靴,端坐宛平刑场面无表情。他簇新的六品官服在肃杀秋阳之下威风凛凛,苏旭知道自己定然看来官威不浅。
无奈法场阴风阵阵,差役凶神恶煞,刽子手横握钢刀寒光耀眼,这地儿看着就很恐怖!
苏旭平素错觉自己英敏果决,直到看到此情此景,他才明白:感情自己也没啥大丈夫气概!
譬如这杀人一事,他就十分怵头!
苏旭正在胡思乱想,就见坐在上首的单知县正对自己蔼然微笑:“久闻苏兄大名,今日有缘得见,尚书公子果然芝兰玉树。交浅言深说一句,我与大人相见恨晚。”这人眼神活络,措辞谦和,很讨人喜欢。只是他在法场笑得一团和气,莫名让人觉得诸多违和。
苏旭微微赧然:“单大人谬赞了。”
他略翻案牍,才知此次秋决只有一名女犯,罪名是勾结奸夫,谋杀亲夫。
苏旭一皱眉头:世上居然有如此心肠歹毒的女子!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他便听到单知县指着案卷对自己侃侃而谈:“犯妇胡氏与小厮通奸,以砒霜之毒谋杀亲夫查渊瑜。人证物证俱在。奸妇在押,奸夫在逃,罪在十恶。本案已上报顺天府、顺天府报刑部,已过朝审,圣上勾决。案情分明,铁证如山。此案能结得如此干净利落,实在仰赖陛下英明果决。”
苏旭感激单大人为自己耐心解说公务,他默想一想,道道手续都循规蹈矩、分毫不差,不禁真心夸赞:“单知县娴熟公事,怪不得考绩卓越,是吾辈官吏楷模。在下钦佩不已。”
单知县神情些微古怪,他轻轻摆手,似是谦辞。
正说话间,不觉秋阳灿灿,午时将至。
一名身着囚服的女犯被五花大绑捆到法场。
苏旭从未见过待决囚犯,不禁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个女犯至多十七八岁年纪,虽然蓬头垢面,难掩稚气未脱。人到此时,已经吓得瘫若烂泥。那小女子泪流满面、体似筛糠,身量伶仃瘦弱,被刽子手拎上刑台,直如待宰羔羊一般。
苏旭看女囚,女囚也看苏旭。
她眼见这位陌生面孔的大人端坐正位之一,仿佛是个可以做主的新官。女囚见他,似是见了最后救命稻草,她强挣着直起身子,面向苏旭大声哭喊:“民妇冤枉!大人救我!民妇是被屈打成招的!”
她的声音凄厉惨苦,让人心悸难安。
苏旭蹙眉,他垂头看看案卷,犯妇胡氏今年居然只有一十六岁!女子十五及笄,看来她是刚刚成婚不久。看到这里,苏旭大起狐疑:如此年幼的女子,就能杀人么?想到这里,他再看女犯裸露在外的皮肤,手指红肿溃烂,双腿骨折难行,似是苦受刑伤。
苏旭扭头转向单大人:“大人,这囚犯身到刑场还要呼冤,是否……”
单关风不理苏旭,他指着女囚大声怒斥:“大胆刁妇,死到临头,还在狂言!”他厉声吩咐左右:“还不让她住嘴?!”
得了县令吩咐,即有差役飞奔过去,要用麻核封了那女子樱唇。
女犯瞪着单关风,眼中几乎冒出火来:“狗官!是你将我屈打成招!害我性命!你不得好死!”
苏旭隐约觉得事情不妥,却又不知何处不妥。在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之前,他竟然已经断喝出声:“且慢!不得封口!”
果然这一嗓子惹了祸,单关风脸色陡变,苏旭觉得他回头瞪向自己的样子十分些吓人:“苏大人!你要干什么?!”
苏旭脱口而出:“犯人临刑喊冤,只怕别有隐情。大人!人命关天不可轻忽,我们还是……”
单关风深深吸气,虽不耐烦,他还是轻声细语地为尚书公子解说:“苏大人贵胄公子心慈面软,不曾见过刁毒恶人。罪人贪生怕死,哪个不是临刑挣扎?倘若这样的胡言乱语倘若都要搭理,律法威严何在?”
苏旭语塞,他初入仕途,对此案一无所知,即便要驳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临刑的女子却哀哀看着苏旭,惨声哭道:“大人!小女子冤枉!小女子嫁到此地不过三个月,丈夫时常出门贸易,他随身小厮是谁我都认不清楚,如何与人通奸?说我通奸,奸夫何在?我妇道人家,不迈二门,更不知去何处寻找毒药,怎能谋杀亲夫?我冤枉啊!我冤枉!”
苏旭脑筋转得飞快,他扭头对单关风说得却是另一番道理:“单大人!此案发于金秋,现在未到冬月。本朝以仁厚治天下,刑杀斩决最为慎重,这案子未免办得太快了吧?”
单关风本已掉脸,不过勉强维持和煦面色,此刻语气已带讥诮:“顺天府、刑部诸多上官皆对本案毫无异议。皇上勾决,即是铁案。苏大人名门之后,令尊官爵显赫,看不上顺天府与刑部堂官也就罢了,如何连当今皇上也不入法眼么?”
对方这话压得太大,须臾之间,苏旭难以接口,脸上泛红泛白。
眼看时辰将到,那女子忘命哭叫:“冤枉啊!我冤枉!大人!求你救我一救!我年轻女子!被人构陷!受尽酷刑!倘再无辜被戮!天理何在?!神佛难容!大人救我!”
垂死少妇声声哀嚎,哭得苏旭心如刀绞,他猛然抬头:“单大人!女犯临刑喊冤,此案怕有蹊跷,你我为官一方,当为百姓父母,就不能暂缓行刑,再问一问么?何况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缓决人犯也是祖制。”
单关风冷冷撇嘴:“新君登基便是大赦天下,也不赦十恶罪人。”说到这里,他声音转低,在苏旭听来,竟似有几分与自己推心置腹:“苏大人有所不知,按照本朝律法,谋杀亲夫该当凌迟。若非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她如何只受一刀之苦就能了帐?无知妇人贪生怕死,殊不知现在斩立决,强过日后千刀万剐!大人便是年轻心软,也该成全她死得利索!”
此话仿佛入情入理,竟然还有慈悲。
可不知为何,苏旭看着单关风血红双唇一张一闭,听他声音柔和婉转,竟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眼看时辰已到午时三刻,单关风毫不迟疑地扭头下令:“行刑!”
苏旭还未及阻拦,刽子手便如老鹰提鸡似地将那小女子按在刑台之上。
那女子自知不免一死,极度恐惧瞬间化成怨毒疯癫。
苏旭眼见她牢牢盯住自己,指天骂地、恨声尖叫:“昏官!你枉穿官服!冤杀了我!将来必如我一般遭人构陷!才是报应!我咒你日后也做个妇人,不得好死!”
许是这个声音太过凄厉惨酷,许是死囚眼神太过怨憎可怕,苏旭莫名打个寒颤,他微侧过脸,不忍观刑。
说也奇怪,刽子手手起刀落之时,天色陡变,乌云滚滚,远远天际雷声隐隐,携沙带石的恶臭旋风兜转刮来,似是一记重拳击中苏旭胸口。苏旭顿时如堕寒冰地狱,浑身上下冷到刺骨。
风沙之中,他勉强张开眼睛,忽而惊悸:从来和颜悦色的单大人,此刻看来居然面目狰狞、难掩丑恶。
漫天黄雾之中,苏旭只见五官挪移的单大人慢慢附向自己耳畔,低声絮絮:“苏大人,你那状元爹难道没教过你,做官便是要杀伐决断的么?”
苏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再回头时,杀人场上满地腥膻血污!
胡氏已经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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