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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为与她更加亲近,会咬着木塞,一字一字学习她家乡语言的郎君。

会不知道,她故国的习俗吗?

会不知道,逢红白之事,身为南照人,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吗。

“朕应该知道么。”他淡哂,一双昳丽长眸微抬,“你为她服丧,本就不合宫规,朕宽容不予追究,却也不是你放肆妄为,越礼违制的理由。”

忽然就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她手指掐入掌心,猛地抬起通红的一双眼,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

“她?你怎么能这么冷冰冰地谈论她,就好像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不明白,情蛊真的能叫一个人变得面无全非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那七年,只是收敛了性子、在情蛊的影响下扮演一个她需要的完美的郎君?

“谢不归,她也是你的骨肉……”

与她的悲愤截然不同,他淡漠平静得过分,宛若九天之上无情无欲的神佛:

“无论如何,你既身为大魏宫妃,便当抛弃过往,履行职责。宫中之法,自当谨记,国之礼仪,更应恪守。”他缓缓说,“为示忠贞,凡与异族相关之物,你,皆应舍弃。”

异族?

她轻笑,踉跄着后退,多少句南蛮女,却原来抵不过他一句,就这一句。

万箭穿心。

原来在你心里我终究是个外人,是个……不祥之人。

喉间一腥,强行咽下去,低了眸:

“是臣妾不敬,臣妾知罪。待过了……她的百日,臣妾便换回宫妃的裙装,绝不堕了天家威严,令陛下颜面有失。”

“只是,”她突然抬头,目光钉在那锦囊之上,“此物到底是臣妾的爱物,不知陛下可否高抬贵手,将它还给臣妾。臣妾会好好收起来,必不示于人前。”

她原是有个差不多样式儿的,是阿母临行前所赠,后来在从南照去往邺城的路上,经过一片毒瘴弥漫的沼泽时,不慎遗失。

那场危机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命都差点丢在那了,自无法特地返回去寻找。

南照刺绣尤其精细,图案复杂,她为了能复原这一个锦囊,千百次的试错,那段时日,手指头被针扎到发木,眼睛几乎熬瞎,才绣出个同阿母送她那个一模一样的。

这锦囊在她心中,不是一件饰物那么简单。

凝聚了她对家乡、对阿母全部的念想。

在失去女儿的那段日夜颠倒的日子里,若不是还能摩挲着它,想到阿母的面容和声音,自己差点便跟着女儿去了。

他的手,紧握着那红色的锦囊,就仿佛是掐住了她的心脏,往下滴的不是水,是血,她惨白着脸,第三次开口:

“求你,把它还给我。”

景福见二人对峙着,互不相让,气氛凝重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男子忽然眯眸,一向清冷的眼眸里染了磅礴的怒气,帝王一怒,便是雷霆万钧,流血千里。景福即刻上前一步,额头冒着冷汗,躬身开口:

“戚妃娘娘,请听奴才一言。底下人都说,郑娘子本在水边好端端地放着灯,却突然不明不白地落了水,完全是毫无预兆,仿佛中邪了似的,这……”

景福忌讳地看了那锦囊一眼:

“仔细一想来,今日之祸皆因此物而起,如不毁去,人心惶惶啊。”

话音落下,后边的宫人亦是窃窃私语起来,甚至有一宫女,主动从人群中出列,在谢不归的脚边跪下,细声说:

“奴婢觉得景公公说得在理,还请陛下销毁此物,还宫中一个太平安宁。”

有人起了头,后面人纷纷效仿,不一会儿跪了一地:“请陛下销毁此不详之物。”

芊芊看着他们,看着那被宫人簇拥的帝王,手脚僵硬,心里一片冰凉。

人心中的偏见就像是一座大山。

以她微薄之力,又怎么撼动得了这样崎岖险恶的山岳。

最终那人袖袍一甩,大步而去,留在耳边的只是毫无感情的一句:“传令下去,从今往后,宫中不许出现任何异族之物。”

“凡有违者,一律按宫规处置。”

直到所有人离去,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那锦囊里边……还有她的发。

心中一片死水般平静。

反正,会被他一同毁去的吧。

-

落水的后遗症很快就显现了。

回到长门宫的当晚,芊芊便发了高热,浑浑噩噩间做了一个梦。

梦到她是山中长大,无忧无虑的山大王,某日下山,一眼相中了个貌美又温柔的凡人,遂将他带回山中,与他结为一对恩爱夫妻。

从此,春酿酒,夏捕萤,秋摘果,冬赏雪。

山中无甲子,寒尽已千年。

变故在那一日骤然来临。

那一天,她刚刚踏出山居,抬头一看——云霞满天,金光万丈,众多仙灵伴随着天际间仙乐悠扬,自云端飘渺而至。

众仙簇拥为首一人,乃是一名冰清玉洁的神女,眼下泪痣宛然。

原来,凡人不是凡人,凡人是神女的夫君,是天宫的主人。

他此番落红尘,只为历一场情劫。

如今情劫已了,登天之期,便是今日。

三十三重天传来神谕声声,庄重威严,催促神君归位。

她仓惶回头,见那如雪如玉的郎君轻阖如花双眸,足下云雾腾升,她扑上去想要抓住他,雪白的衣袖却如流水般从手心滑过,她只抓住了片缕虚无,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身粗布麻衣化为至华冠袍,身后金轮光转,足踏天阶,身披月霞,羽化登仙,飘然而去。

她在后方追逐,他背影孤高冷漠,并不回头看她一眼。

跑得太急,她骤然跌倒在地,身旁恰好有一潭水,水面如镜映照己貌,水中赫然乃一丑陋之妖。

那一刻,芊芊突然,大彻大悟。

“我是妖怪。她是仙子,不爱我也很正常。”

带着你的她回你的瑶池仙境去吧。

我要回我的深山老林了。

她于泥潭中坐起,不顾满脸满身的脏污,释然地冲天挥了挥手。

却突然天摇地动,震荡不宁,头顶倏然布满紫色雷霆,电光交织闪烁,恐怖的咆哮、斥责、问罪之声接踵而至。

诸天神佛冷眼旁观,要诛杀她这无耻、阴险的小妖。

天罚转瞬劈下,剧痛钻心。

最后一眼,是神君与神女腾云驾雾,携手同去。

……

“我当真,是那不祥之人么?”

彻夜的高热让芊芊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把钢刀在绞动,每说一个字,喉咙便剧痛无比。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半睁了眸,眸里没有焦距,低声呢喃,“我是会带来灾祸的,妖女吗?”

翠羽听到这道嘶哑的女声,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将刚取下来的帕子放进冰水中,转身跪在榻前,握住女子纤细冰凉的手:

“不是!不是的!别听他们胡说,小主人不是妖,不是妖女!”

“小主人明明是仙子,是我们南照国最美、最好、最受人爱戴的仙子!”

芊芊闭了眸,哽咽:“可是。我似乎只会带来不幸。我的孩子死了,金肩也下落不明,大家都讨厌我,觉得我是坏人……”

“不是的!是他们坏,是他们是非不分!”如果是在南照,如果是在南照。小主人怎会受这样的委屈?

翠羽嘴笨,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紧紧握着芊芊的手给她力量,一字一字地在她耳边小声说:

“小主人,你是南照王的亲生女儿,是大将军最疼爱的猜绰,是与巫的孩子一同长大的南照明珠,是蝴蝶妈妈的阿满。”

女子乌发如云,蜿蜒着从枕边垂下,眼角一滴泪滑过,洇入枕中不可寻。

翠羽见她脸色灰败,似被抽干了全部生机,心狠狠一抽,难过地大哭起来:

“小主人,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想想王上,想想大将军,想想少祭司……”

“他们都在等小主人回家……”

混沌黑暗的脑海像是突然被一把利斧强势地劈开,洒下一片明亮的天光进来。

芊芊眼睫颤动,不由自主地跟着重复低喃:

“是。我还有阿母,还有舅舅。还有……”

记忆里蓦地浮现出一抹修长的身影。

那少年身姿挺拔,逆光站着,骨节分明的指捉着一张猛兽面具,懒洋洋地扣在了面上,狰狞的猛兽挡住半张脸,露出明净如雪的下颌。

他身着隆重而华丽的祭司服,火光照着腰带上孔雀蓝的宝石,夺目而耀眼。

少年朝她单膝下跪,虔诚地托起她的手,为她缓缓戴上一枚莲花尾戒。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的乌发编成一条条精细的辫子垂在两肩,又沿着两肩滑落胸前,随风轻轻地荡着。

少年的面容隐在面具之后,耳下月牙形状的银饰折射出光。

“愿蝴蝶妈妈保佑我们的小王女,此后的每一岁、每一日,都能开开心心,心想事成,万事顺意。

永永远远,做蝴蝶妈妈最美的阿满,我们南照国最快乐的精灵。”

少年的声音轻柔而干净,像是在故乡推开窗,照进屋子里的第一缕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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