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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是被怄病了的,这病只能关在他的心里,不能够对任何人说,他的妻子肖冬英根本不晓得男人害的苦病,还在一个劲地嚼:“一也望叶青枝出嫁,二也望叶青枝出嫁,现在叶青枝出了嫁,书记,你还是当不成,没得用的杂种!我多时就说了的,你是我家菜园边的一棵木槿树——一生里都是锯不成一块板子的,因为你本身就成不了一块料当!”“你少嚼一点好不好?你这么想当书记?干脆嫁给华书记好了!”钟鸣抢白了一句妻子;妻子还摸不清他说的意思,问道:“你莫说半头话,我搞不清白你说话的意思?华书记那么大的年纪,你要我嫁给他?是个么意思啊?”钟鸣吸了一口烟,回答说:“他当了县委书记的,村支部书记这样的官,他的荷包里一搜就是一个。”肖冬英的脸红了,说:“他只能娶一个老婆啊!哎——,你这一说,还提醒了我,何不找一下夏书记哟,如今他是乡党委书记,他说话灵呢!”钟鸣说:“你还好意思去找夏书记,当初他在这里驻村,你弄过一餐饭人家吃了吗?他领导我们办酒厂,要入股,你把七千元股金退了;在修路时,六鸣打断了他的腿子……你还有两块脸去找夏书记?!”肖冬英低下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嗯——!”钟鸣并没有因为妻子的叹息而跟着叹息,他在分析当前的形势:自从一九八一年分田到户以后,农村的形势变了,一九八四年撤销了人民公社,大队改成了村民委员会,村干部的权力比以前小多了!以前的大队干部,管着几十个上百个小队干部;小队干部手心里攥着社员的劳动工分、粮食分配、活路分派、请假外出办事、甚至吃饭的大权,还有子女进队办企业、上大学、参军、招干、招工,我的天,这是转变人的命运的大事,都攥在干部的手心里,那时的干部才叫——“红!”现在有一个嘛?什么权力也没有,原先的小队,是队长、会计、副队长、贫下中农协会小组组长(简称贫协组长)、妇女队长、民兵排长、记工员、技术队长、仓库保管员九个官;现在改成了小组,一个组长,他们根本就不管事;村干部呢?一年上头四大工作任务:要钱,要粮,要命,上水利工程。别小看这些转变,“势”也跟着在转变呢!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起,到一九八四年止,农村的党支部书记是上级领导说了算,公社书记说想让哪一个当支部书记就让哪一个当支部书记,那是说一不二的!稳稳当当的!没有哪一个敢说一个“不”字的!说一句土话,公社书记放一个草靶子人在那里,都是算数的;当然,公社书记不是苕,他不会叫一个不听他的话的人去当大队书记。如果有人胆敢不听大队书记的话,公社里会马上派人下来把反对大队书记的人捉到公社里去住学习班,实行群众专政,打办,打办,先打后办!从一九八四年到现在呢?由于四大工作任务压了头,乡干部不可能一年上头住在村里搞工作,而且有很多工作乡干部根本就做不通!上面说的四大工作任务,件件都是硬抵硬的呀!村里的工作形势就跟着变了,变成了村里的工作只能由村里的人搞,说一句土话,叫做:一方土狗子(学名蛄蝼),拱一方田埂,乡里书记想随便安排一个人当村里的书记,这个书记还不一定能够完成四大工作任务?乡里书记在考虑村书记人选时,不能不考虑宗族、门头势力,这叫做承认山头,利用山头!现在是一九九五年了,这就是当前的“势”,这个“势”,我钟鸣就得牢牢地把它抓在手心里。他起床了,参加了乡里召开的一年一度的春季计划生育工作会议,详细情况跟去年叶青枝在家时差不多,查环,查孕,查病,人流,上环,引产,结扎,罚款。用乡书记的话说,“这一回要搞得你的伢认不得大人!”
钟鸣在乡里会上签订了计划生育工作责任状,回到村里,第二天,梅组长、盛干事、林警官、刁警官都来了,召开了计划生育工作紧急动员会,研究了工作方案:今天是钟鸣主任当全家,当然是按照他提出的方案办事,就是“先难后易”,就是把最难做工作的钉子户先弄来结扎了或者是上环了、引产了、人流了、罚款了,然后再做其他户的工作;他的这一套工作方案和去年叶青枝在家时的工作方案不同,去年是“先易后难”,虽然是“难”、“易”二字的顺序不同,但是,那指导思想、工作思路、工作方法是完全不一样的,没有在农村工作的朋友是体会不到的,我们不管他如何工作,只看他工作的效果如何。何满香主任拿出了这一次计划生育工作对象花名册,大家研究了,摆了队,分出了重点工作对象,工作组和村干部一块到户做工作,大兵压境,政治的、经济的、行政的、法律的各种手段都一起用上了,大势所趋,工作进行得也还顺利,第一天,旗开得胜,做通了七个两女(以上)无男户结扎的工作,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工作组准备回乡里了,钟鸣主任说:“大家总是吃了亏的,还有一家的工作去做了他;今天多做一户,明天就可以少做一户,把工作尽量地往前赶!”大家都认为有必要,陈新明连长带队,何满香主任紧随,叶权山副主任,工作组的四位同志行走在中间,钟鸣主任在最后,太阳已经落山了,路上都打了黑晃,他们一行来到了张元亮家里,陈新明一眼睛看见了,又是那位四川妇女,他的心头一惊!何主任说:“你的两个孩子,有儿子,有姑娘,去年就应该结扎的。一直拖到了今年,没有结扎不说,还不晓得又怀上了没有?你真是一个狠爹爹啊!”陈新明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愿意和砍过他的妇女接火。叶权山副主任说:“走哇,把东西清到,跟我们一路走哇!”那位妇女说:“把我扎了,元亮不要我哪一个负责?他多时就说了不要我的。你们写一个字条我。”梅组长说:“计划生育工作,你的娘家——四川,抓得比我们这里严多了,一对夫妇只准生育一个孩子;你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有儿有女,你还不去结扎,这成了一个什么体统呢?你的心目中还有不有计划生育条例呢?”那位妇女说:“我是一个外地人,要扎,你们去找元亮,该他去扎!你们把他扎了,到时候,他不要我,我好重新找人。”何满香主任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额外的犟,我两年来,上了你的几多次门?少说些,不会少于三十次,跟你的人搞生了,狗子搞熟了!”何主任说得那位妇女火了,说:“何主任,你是干部,骂人喀!你骂我是狗子。”陈新明在一旁忍得火起,上前一把拉住那位妇女,说:“跟你这样的人,讲政策讲不通。走,跟我们一块走!”那位妇女大声喊叫起来:“元——亮——,他们打人喏——!”“王八入们的,是哪一个狗入的打人啦?”黑暗中一下冲出了十几人,拿的拿棍子,拿的拿锹,拿的拿扁担一下子包围了村干部和工作组的人,砖头像麻雀飞向了干部们的头顶,梅组长的头被打破了,盛干事拉着梅组长逃出了包围圈,林警官、刁警官都挨了打,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陈新明倒在地上,脚像鸡子一样乱弹,何满香主任扑在他的身上护着,大声骂道:“你这些小狗入的们的不要再打了,老子一个个都认得你们!”叶权山在一旁夺了棍子,大声吼道:“你们打死了人是要偿命的!我看着你们!我跟你们抽水、整田,光跟你们做好事!难道你们不讲良心了?”黑暗中,群众一个个溜走了,何满香主任和叶权山找来了拖拉机,把陈新明连夜送到了人民医院,医生为他开刀,肋骨打断了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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