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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和二十年。
经过二十年的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千疮百孔危机四伏的大周日渐繁荣,边疆安定,四海升平。
正和帝禅位于侄子六皇子赵宏。
之后,便去向不明。
有人说他已薨逝,有人说他归隐山林。
不惑之年的赵承渊两鬓霜华,站在沧源山顶,满目荒凉。
“大师,如何寻到攸宁?”
……
身边温香软玉。
赵承渊蓦然睁开眼,看着窝在他怀里酣睡的女子。
那是一张充满生机的脸,面颊丰润,泛着浅浅红潮。两人的发丝纠缠,不分彼此。
赵承渊看了许久。
他缓缓抬起手,去触摸她的脖颈处,那里温热,鲜活有力地搏动着。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
她还在。不是梦。
“攸宁。”他哑然出声。
“嗯?”
韩攸宁迷迷糊糊应了声,鸦羽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撑不住,又合了上。
她脑袋往赵承渊胸口钻了钻,“我再睡会儿……”
赵承渊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湿润的秋水,波光潋滟。
他抬起手,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拍打,“好,睡吧。”
她很快便沉睡过去,呼吸低缓悠长。
她的面颊温热柔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透过薄薄的寝衣,那鲜活的生机传遍四肢百骸。
……
韩攸宁起床后,一如之前那般,先用膳,再带一双儿女去母亲院子。
她觉得今日赵承渊有点反常。
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去外院或者练武场,陪他的老丈人。可今日,他却是一直跟在她身边。
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她总是感觉,他看她看得特别深沉,深到她觉得,他们俩像是久别重逢。
可他们俩明明整日待在一处,最大的分别便是上午这半日。其他时间,她都觉得略显腻歪,深觉赵承渊应该出去找点事情做,那样才会有小别胜新婚的感觉。
所以,就只剩一个原因了——
今日她特别好看。
韩攸宁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她穿的是母亲刚给她做好的一条裙子,延续的是陈家的低奢风。清雅的裙摆外面笼着一层蛟绡纱,母亲在那层纱上疏疏绣了几朵粉白的山茶花。虽说她如今已经二十,两个娃的娘了,母亲还是把她往娇娇的方向养。
看来赵承渊是喜欢她穿这种风格的衣裳。
他从前从来对她穿什么衣裳不挑剔,以保暖舒适为主,现在这是开始讲究了?
果真是温饱思淫欲啊!
韩攸宁暗暗感叹一番,又一次觉得应该给赵承渊找点正经事做,不能让他这么闲。
韩攸宁继续与母亲说话,陈蔓却看了眼赵承渊,对女儿笑道,“你早些回去吧,阿棠和宣儿今日便留在我这里,你也清净清净。”
韩攸宁:……母亲这一副要为小夫妻创造独处机会的体贴是为那般?
她并不需要啊!
出了母亲的院子,韩攸宁慢悠悠走在小道上。如今正值六月,陈府四处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沿路都是甜蜜可口的花儿向她招手。
这些花儿都是母亲为她种的,不过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因为她发现母亲也爱吃,小阿棠也爱吃。或许这是陈家女儿骨血里带着的,对香气的敏锐和亲近。
韩攸宁不时掐一朵,塞到嘴里。
有她觉得特别可口的,还会跑回去塞一朵到赵承渊嘴里。赵承渊没有打趣她,也没有笑着哄他,只是静静地将那朵花吃掉。
他那个样子,就让韩攸宁觉得他好像是多么老的长辈,在享受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一般。不管儿女给塞嘴里什么,不管喜不喜欢都会吃下,吃的是儿女的一片心意。
韩攸宁收起这种奇怪的感觉,跑开了继续摘花。
不时地,回头打量赵承渊。
往常这个时候,赵承渊都会牵着她的手,唇角也会噙着浅浅的笑意。
可今日,赵承渊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目光追随着她。就像是她小时候在沧源山时,她有着小孩子使不完的精力,一直在山野中奔跑。他就这么不远不近跟着她,一旦她有个什么意外,他便会如风一般赶到她身边护下她。
此时的他,唇角并没有笑意,只是那么微微抿着,确切说是向下压抑着。
韩攸宁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回头望着他。
待他走近了,韩攸宁问,“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赵承渊低头看着她。
面前的女孩面若娇棠,生机勃勃,碧蓝的天空和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眼中,湖面上波光璀璨。
如今的赵承渊,有着这一世的记忆,又有着前世那漫长的四十多年。
攸宁这一世曾平静地跟他描述她的前世,她说的简练,毫无波澜地平铺直述。
彼时他想象过她的悲惨,心中也一直耿耿于怀。直到他亲眼看到她那双干涸空洞的眼睛和死前的惨状,这一世的他方知道,攸宁所遭受的悲苦比他想象得要多不知多少。可是,原本那般娇气的她那般平静地接受了那些苦痛。
赵承渊看着她明媚的眸子,倏而别过眼,抬起手揽上她的后脑处,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韩攸宁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
方才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般。
他的那只大手一直压着她的后脑和脖颈,让她贴着他的胸口,无法挪开。
她抱宣儿时便是这样,将他的后脖颈这么托着,让他靠近她的胸口。她潜意识觉得,将小小的脆弱的宣儿护在自己心口,是最能表达自己无法言喻的疼爱和怜惜的方式。
“攸宁……”他的胸膛里传来沉沉一声低叹,在韩攸宁的心口闷闷敲了一下。
来襄平府这几个月,他们过得自由自在,经历过的最大的事便是韩思行成亲。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突然这副模样?
一直到回到攸园,韩攸宁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思考问题的功夫,赵承渊去了小厨房,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糯米桂花糕。
他将桂花糕放到攸宁身前的矮几上,“尝尝看。”
看着面前的糯米桂花糕,韩攸宁有些恍惚,因为她记得自己今天并没有做桂花糕。
而面前这盘桂花糕,气味分明与她做的一般无二,这是哪怕跟随她多年的铃儿都模仿不来的。
这盘桂花糕似乎比她做的要更好看些,虽也是圆圆的软趴趴的,却是莫名其妙透着一股高贵的精致。
韩攸宁还在发呆,一个小小的糯米糕已经放入她的口中。
是赵承渊塞进去的。
韩攸宁咀嚼品味,并未尝出来与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同。
她咽下去,试探地问,“王爷做的?”
赵承渊坐在她对面,“对。”
韩攸宁疑惑道,“王爷从来没做过糯米桂花糕,你怎么可能做这么好?”
赵承渊不急不缓拿起茶壶,斟上一杯茶推到她手边,“见你做的多了,也就会了。”
韩攸宁接受了他的这个解释,她做点心的时候,他守在一旁的时候的确很多。
看来他做点心的天赋,比他做花茶要高很多。这么多年了,他做的花茶还是那么一言难尽。
她笑嘻嘻道,“这么说来,以后我想吃糯米桂花糕了,可以让你来做?”
赵承渊道,“好。”
回答得一板一眼,有点严肃。
韩攸宁拿着桂花糕小口吃着,拿过来一旁的话本子看。
平日里他们大多时候是这么过的,她看书或者处理些府中琐碎,他便在一旁坐着喝茶。
她看了一会儿,无意中抬眼,便见赵承渊没喝茶也没看书,只是坐在那里看她。他那端坐的姿势,透着一股平日里不曾有的威严。
他见攸宁看过来,腰身微松,目光似乎也不若之前那般深沉。
韩攸宁奇怪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换了一个很威严的夫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不笑的样子这么严肃,这么孤寂。”
很深的孤寂,让她看着就心疼。
赵承渊惊讶于她的敏锐。
他自回来,原本并未有让攸宁知晓的打算。毕竟那段记忆无甚好说的,只会给她徒增伤心。可是那二十年的习惯烙印太深,他习惯了一个人高高坐在高阶上的龙椅,他习惯了孤寂和独处。
赵承渊微微抿唇,“攸宁,我们出去一趟。”
他们坐着马车出府,韩攸宁坐在车厢的另一边,与赵承渊之间隔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摆着干果和茶水。
韩攸宁摸着干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她是个经历丰富的人,重生,借尸还魂什么的,她都遇上了。所以疑点多了,她便开始往那个方向联想。
赵承渊捏碎坚果,将完整的果肉放到她手边的瓷碟中,就似没发现她的打量。
攸宁现在的样子,就像见到陌生人的小兔子,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戒备。
韩攸宁状似无意地问,“王爷,咱俩第一回相遇是在哪里来着?”
“沧源山顶。”赵承渊将一粒干果放到她手中,“你还拿包子和点心给我吃。”
“噢……对。”
是赵承渊没差了,不是旁人借尸还魂。
这件事除了他们俩,旁人都不知道。
至于重生,那更是不可能了。赵承渊昨晚好好的,生龙活虎的。没受伤,没发高热。而她重生时,恰好被吴妈妈憋死,赵宸重生时,被赵寅刺中胸膛发着高热。
再说了,赵承渊那么厉害的人,谁还能杀得了他不成?
韩攸宁说服了自己。
她将两人之间的矮几往旁边一推,屁股挪了挪,往他怀里一躺,闭上眼道,“我睡会儿,到了叫我。”
赵承渊皱眉,她的警惕心就这么多?
得亏是他重生过来,若是换了旁人,恰好还承袭了他原本的记忆,岂不是让人占尽了便宜?
他抬起手,手在她屁股上方顿了顿,最后落到她的后背,轻轻拍着。
方才那些无奈和气恼的情绪,也不知是前世的赵承渊,还是这一世的赵承渊。
如今的他,前世的灵魂与现世的灵魂对望,就如就两条江河汇流,一开始会有着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彼此不相融。
到了沧源山山脚,赵承渊没有如之前那般坐马车上半山腰的泓泰寺,而是绕到后山的悬崖底。
韩攸宁还是颇熟悉这里的,他和赵承渊第一回相遇时,赵承渊曾经抱着她跳下悬崖躲避追杀。
他那时的样子好看极了,她真的以为他是神仙。
后来她时常缠着他带着她在悬崖间飞来飞去,这个崖底他们也来过好几回。
韩攸宁很自然地,张开双臂,赵承渊便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凌空而起,双脚在山石和悬崖上的树木上不时轻点,白色衣袍翻飞,优美极了。
韩攸宁耳边生风,她高兴地尖叫,不时地指挥他,“去那边!我看到一个红色的果子!”“去那个岩石上,我们以前来过!”“啊,去找那只小猴子!”
……
等到她玩尽兴了,赵承渊这才带着她纵跃上山顶。
此时山顶正开着遍野的花,巨石旁的那株桃树硕果累累,西边的天空霞光万丈。
韩攸宁躺在草地上,纱裙铺开着,枕在赵承渊的腿上,眯着眼看他。
赵承渊低下头,见她眯眼的样子,便又想起在太子府小院,她眯着眼望向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手掌盖在她的眼上,遮住那双眸子。
韩攸宁抬起手,覆在他的那只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点凉。
她真的说服不了自己了。
她轻声问,“王爷,你见过我眼瞎的样子,对吗?”所以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赵承渊抿唇:“见过。”
她的睫毛轻颤,扫过他的掌心,湿漉漉的。
“那么,王爷是怎么来的?寿终正寝?”
“对。寿终正寝。”
“哦,那就好。”
韩攸宁默了片刻,挪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那这一世的王爷呢,被你挤走了吗?”
赵承渊垂眸低笑,“傻瓜,我不过是多了一场大梦,怎么会自己把自己挤走了。”
见他如此笑了,是她熟悉的样子,韩攸宁心底的不安减少了一些,她一骨碌爬了起来,“真的?”
“真的。”
韩攸宁:“那你为何会回来?”
赵承渊:“应是佛祖感念你我功德,要给我们一个圆满。在我寿终正寝之后,送我回来与你团聚。”
“噢。”
提到功德,韩攸宁信了。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赵承渊的功德实则都比她的要更大些。佛祖总该是要多眷顾他一些的。
尤其是,他此时看她的目光,着实是太过宠溺,又格外悠远。母亲看她时便是这个眼神,很慈爱。
“你活到多少岁?”
赵承渊道,“八十六岁。在位六十年。”
八十六岁么……
韩攸宁此时再看赵承渊看她的眼神,便觉更慈爱了,那至少得是四世同堂的老祖宗辈。
这以后的相处,就略显艰难了啊。
韩攸宁揪着草地上的野花,越揪离赵承渊越远。
她坐在桃树底下,编了一个很丑的花环,不时悄悄地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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