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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辰叹了口气,幽幽道:“小末,你的性情我很了解。此刻,你纵然心生双翼,离心似箭,却也碍于情理道德觉得自己不该去见他。其实,你不必对我心存内疚。原本,你我的这桩婚约,并非你心甘情愿的,只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而已。所以,我不希望这一纸婚约将你束缚得不再是以前的小末,我更不希望你只是因为婚约的束缚才对我心生愧疚。

“你做人与师父一样,规矩周正,万事理为大,以他人为先,自己的感受却置之一边,顾得上便顾,顾不上便割舍。”

他这是第一回如此认真地与我说话,我从没仔细地想过自己,也从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原来是这般模样。

“你若是自私一些、大胆一些、精明一些,你与云洲便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误会。可是,你若是自私、大胆、精明,你便不是你,也就不会让我和云洲动心。

“你常常让我想起山间的溪流,溪中的小荷,荷叶上的露珠。有时候娇憨愚钝得让人牙痒,有时候又让人觉得通透得自叹弗如。纵然我再惹了你,你也从不记仇,转眼就对我笑,毫无心机。逍遥门,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你,可惜,你眼里却只有一个人。”

我默然聆听着江辰的话语,嗓子哽得生疼,依旧说不出一个字。

“我送你去见他一面,是真心诚意的,并非虚伪违心。我虽然自负骄傲,却也自恃是个心胸开阔的男儿,若是连这个都容不下,又如何配得上你?”

他的喃喃低语,如小楼一夜听风雨,沉香亭北倚阑干。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是在刻板上认真细致地篆刻,再提笔蘸墨以蝇头小楷细细地临摹,深刻清晰。

我心里涌动着一份沉甸甸的感喟,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低声道:“江辰,你不要再说了。”

“小末,时辰已经过了,去吧。”他牵起我的手,温暖干爽的手掌,没了下午的潮热。

轿子停在起月楼的时候,江辰将我扶出轿子,柔声道:“我在下面等你。”

我长吸一口气,缓缓踏上台阶。

起月楼前大红色灯笼高高挂起一排,明辉如皓月。我站在廊下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江辰静静负手而立,正凝眸看我。橘色光影中,他姿容淡定,仪态从容,一如小楼观明月,春山看云起,可是我莫名就是知道,他的心里并非如此,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定是紧握成拳。

我转过身去,已有店家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姑娘里面请,几位啊?”

“我来找人,约好在舒雅阁。”

他一副恍然的模样,忙道:“哦,云大人交代过,小的知道。姑娘这边请。”

我随着他登上二楼的雅间,他一直往里走,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开始狂跳起来。

云洲,他要对我说什么?他若是真的说了什么,我又该怎么做?

小二敲了敲门,“云大人,您等的人到了。”

“进来。”

门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我一怔,这声音,并不是云洲,有些像他父亲云知是的声音。今日在摘星楼,我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虽寥寥数句,但我对他的声音,印象已极其深刻。

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位年近五旬的男子站在门内。他气宇华贵,相貌俊伟,威武而不失儒雅,剑眉星目,不怒而威。

“你便是云末吧?”

我慌张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怎么也没想到来见的人竟是云知是!

他点点头,“来,进来说话。”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去,他顺手关上门,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

我局促地坐在下首。他撩起袍子坐在我的对面,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放在我的跟前。

我连忙低声致谢,情不自禁地紧张不安,他约我来,想要怎样?

他默默地打量了我几眼,目光炯炯,犀利如锋。我越发疑惑不安,实在不知道他找我来,所为何事。既然今日云洲的心思已经被他窥破,皇帝赐婚也被他阻止。此刻再来找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今日找你来,是想说说几十年前的一些旧事。”

旧事?我心里莫名一紧,立刻有一种预感,那些旧事应该与我和云洲有关。

“当年,我祖父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战死在福建。高祖登基之后,追封我祖父为远志将军,世袭福州守备指挥一职。我大伯年过四旬无子,为了世袭此职便将我过继过来。不料,我十四岁那年,大伯老年得子,生下我二弟知非。知非天资聪慧,被我家人视为掌珠,我对他也是疼爱非常,因为我所承袭的守备指挥之职,本该是他的。

“当时朝局不稳,北有女真,南有倭寇。戚冲将军随着远照大师打女真,我在福建剿匪。一南一北,各负盛名。世人皆称他枪法第一,我剑法第一。我与他虽未谋面却惺惺相惜。他从北疆回来之后回到浙江,我专门带着二弟知非前去拜访,想和他切磋切磋。当时,我们二人功夫相当,但兵器之上他却略占上风,因为剑短枪长。切磋之后,我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件事。”

他抿了一口茶水,又道:“倭寇惯使长刀,那长刀源自唐刀,自遣唐使传到日本,加以改良,又改为双手握刀,更利于劈杀。倭寇凶残,又占着兵器上的优势,屡剿不尽,百十个武士浪人就敢入境杀我数千官兵。而我朝在兵器上一直未能有对付日本长刀的利器,配备的长枪虽能进攻却难以防守,在实战中一直落于下风。我与戚将军比试之后,突生一个念想,若是能将兵器长短结合,兵士互相配合呼应,长枪进攻,短剑或短枪防守,定能制胜克敌。当时我便想到了江湖上盛传的重山剑法,又称鸳鸯剑法。这套剑法世传天下无双,合练无敌。若能找到它,从中化解出一套适宜军中的阵法,实是居功至伟的一件好事。”

听到“重山剑法”几个字,我心里顿时一紧,这件往事,果然与我有关。

“知非知道我的心事之后,自告奋勇要去替我寻那剑法。他在逍遥门有两位好友,一位是江瑞阳,一位是石景。那剑法正是他的好友江瑞阳的家传至宝。”

江瑞阳?我心里猛然一跳,莫非,他是江辰的父亲?

“不料,江瑞阳告诉他,此剑谱二十年前就被盗走,至今下落不明。我发动各种关系,花了三年时间,掷重金才买到一个消息:重山剑法可能是被流金宫盗走。那流金宫是江湖上的邪教魔道,向来不为正派所容。善使暗器、下毒、机关等。流金宫机关重重,几乎无人能进得流金宫全身而退。知非年轻气盛不知深浅,带着石景夜探流金宫,结果两人被擒。当时流金宫宫主的女儿慕容俏不知为何,私自放了他们。知非对那妖女慕容俏一见倾心,慕容俏却对他无意,不假辞色,更不肯将重山剑法交出来。知非心高气傲,又对那妖女爱之入骨,一时冲动,竟施了迷药,想生米做成熟饭,得了她的人再慢慢感化她,将重山剑法交出来,交给我做一番大用处。不料,那妖女失身之后,竟趁知非不妨,一剑将他刺死……”

云知是初时平静,说到这里心情有些起伏波动,浓眉紧蹙。我听到这里,也是一惊,这慕容俏果然是个烈性女子。

“知非死后,我便想找到慕容俏为他报仇。不料,几个月后我派人找到她,她却身怀有孕。我顿时无法下手,因为她说孩子是知非的,我不知道孩子是不是知非的遗腹子,一直派人跟踪她,想看看那孩子到底何时出生,以此来推算是否是知非的孩子。孰知,几个月之后她突然从江湖上消失了,而石景却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孩子的包袱里,只有一张纸,写了生辰八字。石景告诉我,那字,是慕容俏的笔迹。”

听到这里,我几乎不能呼吸,那个孩子,竟会是我?

云知是深深地看着我,沉声道:“若我猜得不错,你便是慕容俏的女儿。可是,你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我弟弟知非,我无法确认。所以,我决不能答应你和云洲的婚事。因为,你若是知非的女儿,你和云洲便是堂兄妹;你若不是知非的女儿,你便是我云家的仇人之女。你和云洲,绝不可能在一起!”

这件往事,他信口说来,淡然平静,而对我来说,无疑是滔天骇浪山崩海啸一般。我看着他,竟没有力气说一个字。

原来,如此。

他叹了口气道:“我年岁已高,不想再计较当年旧事;况且知非当年也有过错,即便我再见慕容俏,也不会再执意为他报仇了。只是,云洲是我的独子,我对他寄予厚望,不想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更不想他为了此事与我反目。这件事事关云家名誉,二叔在他心里又是个英雄,所以,我瞒着他来对你说明其中缘由。往事已逝,我身为长者,对你并无什么成见,你如今已是江家儿媳,我真心希望你和云洲,有各自的幸福。”

他的话不过是将我的上午的死心变成绝望而已。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和云洲的的确确是再无一丝丝可能,除非,我不是慕容俏的女儿。

可是,重山剑法在我手中,我若不是她的女儿,这份绝世珍宝又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就送给我呢?还有,那每年的一份的生日礼物,价值不菲。她定是对我又爱又恨,所以才会生下我便遗弃了,却又忍不住牵挂。这份爱恨交织的理由,也许就是因为,她恨之入骨的云知非是我的父亲?

想到这里,我手脚冰凉,半晌才道:“云大人,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旧事,你若不说,我只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日慕容俏若来找你,你问问你的父亲是谁,若是知非,我就接你回云家认祖归宗。”

我父亲若是云知非,那云洲便真的是我哥哥了,我一直叫他哥哥,真是一语成谶。我心中绞痛,扶着桌子站起身告辞,生怕再多待一会儿就要昏厥。

“天色已晚,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了,江辰在楼下等我,云大人保重。”

我硬撑着从楼上下来,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拾级而下,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云朵之上。步出起月楼,只是短短的一小段路,我却似乎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辰迎过来,“小末,你怎么了?这么快下来?”

我苦笑道:“快么?我觉得很是煎熬漫长。”

他怔了怔。

“刚才,云洲的父亲,亲口告诉了我的身世。”

江辰神色一凛,低声问:“你见的不是云洲?”

“是云知是。”

“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我是流金宫慕容俏的女儿。”

他猛然一怔,静静地看着我,沉声道:“小末,我不管你的身世如何,你如今是江家的儿媳。过去不知道身世,过得很好;今日知道了,应该过得更好才是。”

我恍惚地苦笑,“是,的确是。”

我的身世,果然是如此不堪,江湖上人人所不齿的邪派流金宫,江湖人口中的妖女慕容俏……

一路上,我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似游离在身体之外,恍恍惚惚如做梦一般。我情不自禁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料却将江辰掐得大叫一声。

这并非是梦。这一切,只能说是天意,面对这天意弄人,我无能为力。除了忘记,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知道真相的痛苦如同一支利剑,一直刺激着神经,想要麻木都不可能,就那样一路清醒地痛着。

轿子路过“一衣不舍”,有个念头突然电光一闪,让我心里一惊。

“江辰,停一下,我想进去看一看。”

江辰柔声道:“你要挑衣服么?明日白天我陪你来如何?”

他关切地看着我,似是以为我受了刺激,不太正常、不大清醒。其实,我从没如此清醒过,心中的疑团骤然解开,我甚至觉得,人生如梦,人生如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挑开轿帘道:“我想现在去看看。”

江辰喝停了轿子,走到大门前叩门。

开门的顾嫂见到我和江辰怔了一下,“这么晚了,少爷和少夫人怎么来了?”

“她想看看衣服。”

顾嫂“哦”了一声,忙笑着将我们迎进去,领到后堂。我走到上回试衣服的地方,顺手拿了几件衣服,仔细看了看,果然。

我对顾嫂微微笑了笑,“这么晚来打扰,实是抱歉。”

“少夫人哪里话,这是江家的店铺,少夫人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是打扰。”

我拿了一件衣服出了大门,临走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顾嫂一眼,她三十许年纪,相貌端正平凡,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

上了轿子,江辰低声道:“这件衣服,你都不试?”

“不试。”

他默然不语,仔细看了我几眼,道:“小末,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乐于为你分忧。”

我没有看他,只默默点了点头。

回到归云山庄,我对江辰道:“我想去见见夫人。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去。”

“我有件私事想问问夫人,你,你先回去吧。”

我拿着衣服走进戚夫人的卧房。

戚夫人正在喝茶,见到我进来,怔了一下,“小末,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道:“夫人,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戚夫人的微笑渐渐消失在唇边,“小末,你为何认为我会知道你的身世?”

我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桌上,指着领口道:“从我有记忆起,每年的生日,我都会收到四件衣服,用料做工俱是上乘。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衣不舍‘,也拿了三件衣裙。我向来粗心,若不是小荷包无意中提起,我并未发现这些衣服都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在领口处都绣了一朵祥云——想必是代表归云山庄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以往那些年的衣服都是从归云山庄送到逍遥门的,我想知道,是你让人送的,还是另有其人?”

戚夫人神色一怔,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小末,是我送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因为,我认识你的母亲。”

我的心瞬间提紧,惴惴地问道:“我母亲是谁?”

我尚存着最后一丝幻想,也许不是慕容俏。

戚夫人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慕容俏。”

再没有一丝怀疑,慕容俏,她的确就是我的母亲。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一下自己,问道:“听说,她已经在江湖上消失数年,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

“那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

“我与她之间有一件陈年往事,事关江辰的父亲。日后,我自会告诉你。她自从见过我之后,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谁都没有见过她。生死不明。”

“敢问夫人,江辰的父亲,名讳可是瑞阳?”

“是,你怎么知道?”

“方才云大人说的。”

她怔怔地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从戚夫人房中出来,发现江辰并未离去,他站在廊下等着我,一脸的凝重。

夜晚的空气很清幽,带着丝丝让人舒爽的凉意。我心里有个念头如一勾新月破云而去。

“江辰,你能将那只金锁还给我么?”

他蹙了蹙眉,问道:“你并不是小气的人,往年的金锁拿去当了买酒喝也未见你心疼过一分一毫,为何送我的这一只,三番两次地要讨回去,你对我,真的这么抠门么?”

我在心里无奈苦笑。那一回讨要是因为不想让大家误会我送他的是定情信物;而这一回,我想要回这个信物,去一趟流金宫。以我的功夫,硬闯流金宫自然是个笑话。我想,我拿着金锁前去,慕容俏若在那里,必定会来见我。

“江辰,我用一用,将来再还给你,成不成?”

他捂着领口,怨声怨气地说:“小末,我对你掏心掏肺,什么都舍得,你怎么就这样小气,生平第一回送我的东西,意义重大,你竟然三番两次地讨要,太让人伤心了。”

他那模样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我无奈,只好说道:“我只是想拿着它去见一个人,回头定会还你。”

“见谁?”

“你知道。”

他正色道:“那我更不能给你了。”说完,转身就往兰泽园走去,生怕我硬抢似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兰泽园,他径直走到自己卧房前,正欲推门进去,我忙道:“江辰,我今日心情不好,你陪我喝杯酒好么?”

他停住步子,回头奇怪地看着我,“小末,你不是不能闻酒气么?”

“是啊,可是,今日心里实在很乱,想,想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你连酒气都不能闻,如何饮酒?”

“啊,我想,你喝酒,我在一边,闻闻酒气,啊,说不定,大抵就能醉了。”

我居然能提出这样无理取闹的要求,不禁暗自佩服自己,羞愧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其实,好吧,我想让他喝醉了,我去把他脖子上的金锁偷了来。唉,明明是我的东西,如今却要去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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