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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雷恩脱口而出,他好像这个时候可以将一切都说出来了,可以简洁准确地表达出他内心所有的话语。然而这时杰姆斯看了艾雷恩一眼,眼神中透着怜悯,艾雷恩却唯独不愿接受这种感情,他别过脸去,喝了一口酒。

“那就在这告别吧,保重。”

“保重。”杰姆斯转身离去,他的脚步又急又快,好像不愿记起自己曾来过这个地方。艾雷恩看着在纷闹的人群中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他了。他头一回思考着他始终没有把雷翁的日记里记载的事情告诉法提斯杰姆斯他们是对还是错,他总是悲哀地想到,为什么维护他人的幻想这样一件事需要自己这个已然丢失了信念的人去做呢?然而他到底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注视着,身姿一动不动。杰姆斯没有回头。

他终于被回忆的浪潮狠狠地甩脱了出来,黎明的晨曦已经微微从天边露出。他疲惫,孤独又无所适从。这时管家进来通报,女王的信使到了。艾雷恩有些压抑,身体里天生流淌的战士的血液告诉他,他要踏上战场了。

他吩咐侍从进来穿备盔甲,然后下楼,听着信使洪亮的声音,脑海中依然翻腾着回忆。

当贝斯图尔带着他那些血迹已经风干的“信物”回到阿默拉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此时的晨曦还不很明亮,城市在轻柔的昏冥中显得静谧而安详。镇长似乎比平时起的都要早一点,他那张保养的很好的光滑的脸上还浮现着残留的睡意。他打着哈欠,慵懒地摆了摆手,算是对贝斯图尔的招呼了。贝斯图尔没有说话,他慢慢地骑着他那匹老骏马来到镇长的旁边,拍了拍马背上的尘土,算是对镇长的回礼了。紧接着他翻身下马,把腰间的包袱交给镇长。那气味明显不是很好闻,镇长像往常一样皱了皱眉头,但紧接着熟练地解开包袱,将一个个圆滚滚的表情惊异而可笑的头颅一个个细细地查看,然后将眼神停留在其中的一个上面,嘴角间浮现出不易察觉的轻轻的微笑。然后他转身拿过背后桌子上放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小心翼翼地递给贝斯图尔。贝斯图尔掂了掂包裹,里头发出低沉的闷响,他点了点头,牵着马走了。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屋子里还是那样布满灰尘,沉闷而干燥,但他却总感觉有些不同的东西使他的心里烦躁。他取下头巾,把包裹随手扔在床上,拍了拍身上一夜沾染的厚厚的沙尘,然后坐在床边,像他往常一样,默默地在心中记数着晨光到来的步伐。当阳光透过那一扇小小的窗子,一道窄窄的光柱照亮了室内缓缓飘动的灰尘,显得温暖而又明亮,他感觉舒畅多了,把腰间那把库吉特弓取了下来,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又放回到床底下。他翻出梳子,将头发胡乱地梳了梳,随意地在包裹里摸索一番,抓出一把第纳尔塞进自己衣袍,大步地走出门去。他走到商店买了四大袋面包,两大袋枣肉,然后从衣袍中掏出一把第纳尔放到柜台上。商店老板知道这位熟客的性格,摆了摆手,让贝斯图尔自己去仓库里拿去。贝斯图尔双手抱着六个沉甸甸的袋子,慢慢地走回屋子,但心里却因为迟迟弄不清这种烦躁的根源而变得更加烦躁了。一路上所见到的也无非是那些过分熟悉的有些索然无味的走动的人群与紧挨的楼房。棕榈树那宽大的叶子轻轻地晃动着,地上炽热的影子轻轻的拂动着,贝斯图尔感觉自己的心情似乎也是被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搅乱,他想法往前追溯,似乎把这种烦躁归结为自己在空旷寂寥的荒漠上驰骋时那种虚无感的产物。他不相信这会是种预感造成,因为他从来不相信预感,也不愿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那种虚幻的东西。他记起以前他队伍中一个叫马奇科的青年的面孔,肃穆悒郁仿佛永远在陷入在某种情绪中,那青年有时狂热的难以置信,有时却又安静的令人疑惑。他摇了摇头,仿佛想把这种印象甩开。他回到屋子里,把袋子都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一个个地塞进柜子里去。柜子里被塞得满当当的,而他也懒得去整理了。他又跑去屋子外的井中打水,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下身子,似乎这样专注于做某件事情便能令他摆脱这种情绪。之后他便换了身衣服,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灰暗破旧的天花板,看着那些被阳光照亮的灰尘,看着那小小窗户外的一方天光,又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粗糙起皱的双手,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他许久不曾感到这样突然的疲惫,时间尚不允许他反应,他便沉沉睡去。当他醒来时,天光已经变得暗淡,白昼的明亮在天边幻化为虚幻的边际,成为即将到来的夜晚的预兆,而这种颜色与暮色是一致的,显现出一片茫然的灰白色。他十八年来头一回再次涌起一种想要倾诉的愿望,这种愿望伴随着某种依然鲜明而强烈的回忆,以及对那种辛辣刺鼻的低劣麦芽酒的回味。烦躁感并没有怎么消退,反而跟这种炽热的愿望交织混淆在了一起,变得愈发浓烈而难以辨清。他起身草草地穿好衣服,一件宽大暖和的大衣,急急地走出门去。

当贝斯图尔再次踏进酒馆时,他绝想不到这感觉与他当年十八岁第一次踏入酒馆时的感觉差别不大:喧闹,拥挤,嘈杂而充满混乱,仿佛所有的酒馆都有着永恒不变的主题似的。但他寻求的正是这种感觉,因为这样他就不会再为内心的烦躁混乱独自烦恼了。他点了两罐麦芽酒,在溢满了整个狭小空间的人声中大口大口地喝着,然而失落的感觉却是越来越重了。他又要了两罐麦芽酒。当窗外的天色已完全变成浓重而深沉的黑色时,街上的灯火摇曳着耀眼的光亮,酒馆里只有寥寥几桌还有人在喝酒了。沉寂像是涨水那样在酒馆里渐渐涨高了,零星的话语在其中就像抛落水中的石子发出的那种低沉又很快消匿的响声。贝斯图尔仔细地辨清不同人的话语,并且是耐心又细致地听着,仿佛他在这里扮演着这样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已经很久了。他酒量一直很好。

终于他在那些随意的缺少中心的对话中抓住了那零碎的对他而言却是无比重要的消息。他听见他们带着随意的口吻谈起并描述那面他熟悉无比又曾经视之重于生命的旗帜,谈起那个白皮肤高鼻梁有着俊朗外貌的曾经的战友,谈起近在眼前的战争。他心中的烦躁感倏然消散,仿佛一切都清晰地得到了印证,他突然觉得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他将要做的事情与即将领受的命运似乎都再明晰不过得显现在他眼前。他走到那两个闲谈的旅行者面前,用久未使用过的卡拉德语生疏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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