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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年前,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羽观仪仗而叹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也”。
其实就在刚才,类似的场景刚刚在这里重现。
孟铁柱感叹自己懂农学、懂管理、看管过种植园。那些种植园的真正主人,自己一样可以取而代也!只是自己缺原始资本。
这就是狼。
当他们开始生出“不过如此”、“彼可取而代之”、“丈夫当如是”这样想法的时候,他们已经是狼了。
因为他们被科举制抛弃,又被血统制抛弃。
他们是刘钰教出来的人,可刘钰的爹和他们的爹却又不一样。
于是他们试图去走边缘的工商路线,却发现这条路上,他们的老板,不过如此。
不过是乘着风口期,乘风而起。
不过是自己的父母在给人当佃户刨食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在当海盗、当走私犯、当私盐贩子,积攒下了第一桶金,然后伴随着大顺的改革扶摇直上。
或是,一个一辈子都在村子周围三十里的人佃户,的确没资格说一句“种植园有啥难的”,因为对他们而言,确实难,毕竟没接触过没学习过没历练过。
但这群没有资本,却又学问,掌握了先进生产力和知识,看似是中产职员实则依旧无产的人,却真的有资格说“种植园有啥难的”、“收毛皮有啥难的”、“开纺织厂有啥难的”?
当然,此时正处在大顺改革后的市场急速扩张期,这些人有很多机会。
一旦抓住机会,可以一跃而上,完成阶级跨越。
不是彼可取而代之,而是丈夫当如是,他可以我亦可以,自此之后平起平坐大家是自己人。
可一旦将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时,一旦机会被瓜分殆尽时,只怕到时候剩下的,只是面对着皇权、面对着皇权附庸下的特权专营者们,发出一句彼可取而代之的不屑。
大顺还能养得起一百万生员,一百万基本都是废物的生员,维系士绅的特权。
可大顺还能再养得起一百万边缘人吗?养得起一百万社会边缘、无法进入体制、却又远比士绅生员掌握更先进生产力的边缘人吗?
此时,正处在帝国的扩张期。
万物竟发,勃勃生机。
一群被科举社会士绅社会边缘化的饿狼,恐惧于皇权和其周边掌握的力量,只能冲到外面撕咬。
他们投身于军队、军舰、商业、工业、海盗、殖民、冒险、抢劫、扩张、在殖民地寻找发财的机会、在新世界找寻得到第一桶金的办法。
对这个欣欣向荣的世界,充满希望。
坚信自己只要拿到第一桶金,在这个勃勃生机的时代,就能像之前被刘钰扶植起来的海盗、走私贩子、私盐贩子、松花江畔劫道的边军、北方战争中贩卖军粮的前辈一样,一跃而进入松苏体系的上层社会。
一旦压在他们头顶的、让他们一直恐惧的、唯一不敢仰视的那群人或是死去、或是消散、或是隐居、或是撕下面具、或者只是老了露出了一丝优柔。
一旦这个欣欣向荣、充满希望、勃勃生机的世界开始停滞。
就像是许多年前的大梁城,仰慕信陵君的那个不读书的少年游侠。
那个不读书的少年,瑟缩在那股世间至强的力量之下,蛰伏于阴影之中,甘心去做一个亭长。
可那股世间至强的力量,也有老去的一天,也有消亡的一日。
对他们而言,即便是松苏这些年崛起的、富可敌国的新兴阶层,他们依旧不屑,觉得不过如此,不过是乘风而起,可取而代之。
正如之前康不怠评价刘钰,说刘钰不是大顺人。
其实,这些人,也不是大顺人。
在大顺人中,认为这些富可敌国的新兴阶层,不过如此的,是皇帝身边的核心力量,他们觉得,三五厂卫足以。
而在非大顺人中,认为这些富可敌国的新兴阶层,不过如此的,比比皆是。他们觉得,自己和那些人只差一桶金。
二十年来,刘钰一直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拿架子,非不得已不打仪仗。
这不是在营造一种平易近人的人设。
混到这个位子了,任何正面的人设都是找死。
他是在用二十年的时间,让这些新学学生,养成平视的习惯。
我血统尊贵,我一人之下,我身居高位,我是礼法等级制的上层。
可我也只是个人,我和你们这么近,近到可以和你们开玩笑,和你们聊家常,和你们谈些粗俗的笑话。
礼法制下,我的上面,只有一个人了。
我和皇帝谈笑风生,也和你们谈笑风生。
四舍五入之下……
你们都已经习惯了平视我,习惯了和我开玩笑,甚至有人抽过我递送过去的烟卷。
那么,这个天下,还有多少人,值得让你们理所当然地仰视?
维系礼法等级的,更多时候,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意识。
毁灭他们,也是一种无意识的理所当然。
刘钰一句类似的话,都没和这些人说过。
新学教材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意识教育。
但他冲着很多人笑过,平视过很多人的眼睛,多到他都不记得许多名字。
甚至有时候只是以办吏员培训班、牛痘接种班、青苗贷管理班的名义,抽空去溜达了两圈。
皇帝知道,刘钰没有多少嫡系,这一点他非常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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