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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孟伶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那你不就是我们总会主的妻子了!”尹孤玉点点头,沉声道:“正是。我是那陆予思的妻子。”

原来这桩旧怨要追溯到十七年前,当时二十八岁的陆予思在甫田少林寺学了八年武功之后,决定要继承先父遗志,做些反元的事情,他的妻子尹孤玉自是十分支持。当时尹孤玉二十三岁,而陆尹琮已经三岁了,陆予思和尹孤玉恩爱和睦,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美眷,就连陆予思给陆尹琮起的名字里,都含有尹孤玉的姓氏。

陆予思当时就想着要建立帮会,而建帮会需要多方筹助,所以他经常在外奔走。有一天,他不在家中,尹孤玉忽然听到有人断断续续地打门,她开得门来,竟发觉是一个潦倒乞丐趴在她家门口,显是要饿昏了。尹孤玉连忙送出食物和水来,那人诚恳道谢,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待他吃饱后,刚要离去,尹孤玉想着今天他有这一顿饭,可是以后他也还是过着这样的穷困生活,就想着送佛送到西,便招呼他进了家中。她给那乞丐打水洗脸,又拿了身衣服给他,那人连连道谢,尹孤玉想着给他些钱钞,让他以后开个铺子为生也好,便进了里屋拿钱。她刚拿了钱出来,却发觉洗了脸,穿好新衣服的那个乞丐有些不太对劲,她定睛一瞧,心中微微一凛,原来眼前这个乞丐,竟是个蒙古人!

蒙古人与汉人的长相还是有些不同的,而且这个乞丐是个典型蒙古人的长相,是以尹孤玉可以认将出来。尹孤玉当时想着,蒙古人便怎地了!只要他不和那些为官的蒙古鞑子一样残害汉人,那他就还是个可以帮一帮的人!

那个蒙古人上前给尹孤玉行了个礼,却不说话,亲切感激地微笑着,尹孤玉想着他的确是个好人,心中一宽,于是将钱钞给了他。那人见了钱钞,连连摆手,指指衣服,又指指肚子,意思是尹孤玉已经给了他吃的穿的,他不可以再要钱了。尹孤玉微笑,执意要将钱给他,这人还是坚持不要,而且还要往外走。

尹孤玉拿着钱追了出去,却在这时,陆予思回来了,正好撞见两人。他看了一眼那乞丐,脸上立即变色。尹孤玉知道陆予思认出这乞丐是蒙古人了,于是道:“就是一个乞讨者,我给了他点儿吃穿。”

陆予思一张脸瞬间变得铁青,他大步走到尹孤玉面前,直直地看着她,半晌竟是问道:“你忘了小皇帝和我爹是怎么死的了?”他声音发哑,尹孤玉从未见他这般生气,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敢说。良久,他的手握住尹孤玉的肩,又问出了第二句:“你忘了厓山海战有十多万汉人跳海了?”尹孤玉垂下泪水,在他的手臂里像只无助的小兽,呜咽道:“没忘。”

陆予思沉声道:“因为蒙古鞑子,还有许许多多的汉家百姓作了路边的饿殍,这些都是你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他将手摔了下来,尹孤玉竟是未有站稳,一下子倒在地上。

那乞丐看陆予思脸色不对,竟是没走,此时看到尹孤玉被摔在地上,连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来。突然,一股凛冽的疾风迅至,原来陆予思的长棍已经搭到了他的眼眉处,那乞丐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

尹孤玉迅疾站起来,一下子抱住了陆予思,轻轻道:“别杀他,他虽然是个蒙古人,可是本质不坏。”陆予思看着怀里的尹孤玉,心中不禁一软,可他对蒙古人的怨气实在是太过深重,皱眉道:“你怎知他本质不坏?在我看来,蒙古鞑子没一个好人!你也太过幼稚!”

蓦地,尹孤玉胸中烦恶,便欲作呕,来不及说话,陆予思轻轻摆脱了她,长棍挥去,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登时头骨碎裂,吐血而死!

尹孤玉看了这一幕,惊得脸无血色,半晌,她怔怔地看向陆予思,颤声道:“你杀……杀了他?”陆予思道:“蒙古鞑子,留在世上也只会残害更多的汉人!”

尹孤玉走上前,直直地看着陆予思,哑声道:“可他是个好人!”陆予思怒道:“你怎知他是个好人?”尹孤玉喊道:“刚才我给他钱,他都不要,他只接受了我给他的吃的和穿的,刚才就要走了!”

陆予思道:“那他将来说不定会跑去当兵,那不还是作的残害汉人的勾当!”尹孤玉双行泪落,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仿佛一块汉代白玉似的,她哑声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陆予思看尹孤玉脸色苍白,好像身体有恙,连忙扶过她,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么?”尹孤玉轻轻挣开了他,低声问道:“难道你建立起来了帮会,就要杀尽天下蒙古人么?”

陆予思道:“杀尽天下鞑子?只怕我活不到那个时候!我只求把他们赶回去!”尹孤玉道:“你要知道,鞑子里也不都是坏人,你要血债血偿,杀了无辜的蒙古人,血流成河,他们的家人也会恨的,也会像你一样,天天想着报仇的,到时候他们虽然被赶回去了,可是不忘记仇恨,就还会卷土重来,唉,冤冤相报何时了!要有个不流血不杀人就消了仇恨的法子也成,可是究竟没有,那这要流多少鲜血才能换回黎民百姓的生活安稳和内心安定啊!”

陆予思上前一步,眉头紧皱,道:“在这个汉元有还未了的深仇大恨之时,你居然说这话!”尹孤玉怒道:“我说这话怎么了?难道我不恨那些为恶的、欺辱我汉家百姓的鞑子么!只是我不觉得你要杀蒙古人中的平民百姓,像咱们汉人老百姓一般的蒙古老百姓!他们可没犯什么错呵!”

陆予思道:“那我们汉人老百姓犯错了?”尹孤玉“哼”了一声:“你拿汉人百姓来比蒙古百姓,岂不是就把你自己比成了那些为恶的、乱杀人的蒙古鞑子!你如果还这样下去,我看你和他们也无甚不同!”

陆予思听了这话,心中大怒,喝道:“你胡说什么呢!你怎能把我比作那些蒙古鞑子?”

尹孤玉仰起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幽幽地望住陆予思,蓦地,她无声上前,双手扣在陆予思的腰间,头轻轻埋在他胸前,低声道:“我只希望你莫乱杀无辜。”

陆予思显是被气急了,他拉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甩到一边,道:“我怎会乱杀无辜?只是天下的蒙古鞑子,没一个是无辜之人!”

尹孤玉脸色煞白,她看着陆予思,怔怔忡忡,眼眸垂下,低声叹:“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陆予思么?”说着双手捂住脸,唯见到她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

陆予思问道:“你说这话是何意思?”尹孤玉犹自落泪,她叹了口气,良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尹孤玉拭干眼泪,问道:“你今天出去,还顺利罢?”陆予思冷笑:“你既然对蒙古鞑子这么有恻隐之心,何故来问我建帮会之事?”

尹孤玉气道:“我怎么又对蒙古鞑子有恻隐之心了?我只是不希望你滥杀无辜!你今天怎么这么不懂我的想法?”

陆予思冷冷道:“那你去找一个懂你的人好了。”说罢拂袖进屋。

尹孤玉心中凉彻,她沉声道:“那我走了。”话音刚落,抬脚便跑了出去。

尹孤玉就这般不辨方向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只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林子。她赌气想:反正他也不爱我了,我就自己在林子里自生自灭好了!

仲夏时节,临近傍夜,竟是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尹孤玉在林子里无处避雨,很快就被浇了个透!

蓦然间,林子里马蹄声大作,竟是有一队兵士踏水而来!只听得一个声音道:“真是见了鬼,走迷了路还不够,还要下大雨!”尹孤玉来不及躲闪,只得蜷在大树底下。

那队兵士奔了过来,却见一个身披蓝色斗篷的青年策马当先,身上已被淋透了,眉间微蹙,似乎在抱怨这倏忽骤雨的天气。

那男子擦着从额角滑下去的雨水,轻然一瞥,看到了蜷在树下,浑身是雨的尹孤玉。他伫马迟迟,问道:“你是什么人?怎地在林子里?”

尹孤玉道:“官人莫问,小女子只是一无家可归之人。”那人道:“雨下这么大,你在林子里,会淋出风寒的!”

尹孤玉凄然一笑:“有什么风不风寒的,本是一个没有人挂念的人,死了倒也干净!”

那男子道:“你和我走吧,咱们找个地方一同避雨。”尹孤玉想着自己独身女子跟随一众男子走,甚是不方便,刚要拒绝,突然一阵犯恶心,握住胸口便要吐出来,随即头晕眼花,脸色煞白。

那男子见状,问道:“姑娘,你不舒服么?”尹孤玉没说话,可是头晕得厉害,而且小腹也隐隐作痛,便似要支持不住。她只觉如果自己再这般淋雨下去,身子一定难以撑住,于是她道:“那……那烦请官人带我找个避雨的地方罢!”

那男子下马,轻轻将尹孤玉抱了起来,放到了自己马上,却听身后一个兵士道:“张大人,我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准就有避雨的地方了。”

那男子翻身上马,道:“那就再往前走!一定要快点找到。”

天无绝人之路,行了八、九里的泥泞地,雨是越下越大,可在林子深处竟是出现了一片废弃的猎人房屋!那男子大喜,赶快招呼众人进屋子,自己刚要将尹孤玉抱下来,这尹孤玉竟是摇摇头,自己挣扎着下马进了屋子。

谁料这尹孤玉刚进屋子,竟是头晕眼花,站立不稳,身子一软,便即昏晕过去。

“你怎能这般让我伤心!”尹孤玉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竟是躺在破旧小屋的床榻上。已是黄昏时分,绯红色的暮霭弥漫在屋中,一切恍如隔世。

那男子见她醒了,从外面进来,忧心地问:“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尹孤玉倏而想起之前的事,只得答道:“不难受了,多谢官人挂念。”

那男子道:“你已经沉睡一天多了,我刚想给你找个大夫去!”尹孤玉微笑道:“不劳官人了,我身子已经好了。”

那男子道:“不知姑娘叫什么,怎么一个人在林子里?”尹孤玉道:“官人搭救,我自当告知官人。小女子名叫尹孤玉,一个人在林子里,乃是因着自己的家中事。”

那男子“哦”了一声,又问道:“你……有丈夫了?”尹孤玉鼻尖一酸,怔忡着道:“没有。”那男子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尹孤玉问道:“官人,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道:“我叫张圭,不是本地人,今次是到这边来办事的,结果走错了路,进了林子,不期碰到了姑娘。”

尹孤玉点点头,心思好像不在这里。张圭见状,道:“姑娘还是有烦心事,这样好了,左右我的事情也办完了,莫不如今晚在下陪姑娘小饮几杯,帮姑娘排解忧愁?”

尹孤玉怔怔地,良久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好。我也正想喝点酒。”

当夜,张圭和尹孤玉便在这小屋中摆下了一桌酒菜,月华如银,漫进屋内,两人拿着雕花小杯,转眼已推换了一巡。

张圭喝了酒,脸色微微有些红,蓦地,他轻叹了一口气。尹孤玉问道:“官人有何烦心事?”

张圭苦笑道:“我没为姑娘排解忧苦,反倒让姑娘看出我的愁苦。”尹孤玉饮了一口酒,道:“请官人说出来,看我能不能为官人疏解。”

张圭叹道:“我今年二十八岁,有一子一女,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不得让我的日子好下去,一年前,拙荆生产小女时,小女寤生,导致拙荆难产,最后小女艰难生下来了,可拙荆却长逝了。”

尹孤玉听了,不禁叹道:“可怜!”她也是生过孩子的人,知道母亲生产的不易,不由得落下两行泪。

张圭道:“孩子们现在都在大都,一个三岁,一个一岁,虽是有奶妈,可究竟比不得亲娘,这俩孩子每天都是可怜兮兮的,我当父亲的,看在眼里,心中难受呵!”尹孤玉望着他,道:“官人是个软心肠的。”

蓦地张圭饮尽一杯酒,叹道:“俩孩子从小便没了娘,我倒真希望能续个弦,让孩子有个关怀他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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