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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想回趟松江。”

“什么时候回来?”周砚楼目光微闪。

嘉树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大概几天吧。”

“我陪你?”

嘉树闻言抬头看着他,明媚的眸子在灯光下添了晦暗,一瞬不转的看着他,轻声中带着笑:“砚楼,云云人海中,能遇见你,最后跟你走到一起,我很开心。”

周砚楼搁在身前的手掌一点点攥紧,目光直直的穿透茶几。他们一如既往恩爱和睦的相处着,在谈论晚饭吃什么,谈论她的读者,谈论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企图像过去的一年一样,用生活的习惯维持着感情表面的平静,实际上信任早已如墙壁颓圮,又都不愿揭开这层纱布。于是,连报复的手段都似乎裹了蜜糖。

嘉树回到房间收拾着行李箱,小小的行李箱里塞了几件连衣裙,松江的八九月份热得很。清晨是有几分凉意的,但等太阳一出来,连地面都是炙热的,耳边刮过的风是温热的。

第二天一早,周砚楼送嘉树去了车站,她拉着行李箱站在原地,张着手臂抱住周砚楼,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你告诉我,居哲出现之前,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砚楼没有说话,嘉树又问了一句:“你知道吗?”

“不知道。”周砚楼说的是真的,在那之前,他确实不知道嘉树是沈石舒的女儿。

嘉树松开手,扬着头笑了笑:“我走了,拜拜!”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几步,又顿住,转头轻声说:“周砚楼,我是真的爱过你。”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微震时他不顾一切挡在她身前,即便那时他已经是带着目的的。也可能是他在吧台前对她说的那句,我知道。都过去了,她当初没能拒绝这段情感,现在也没能脱身。

车站人行往来,嘉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周砚楼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此刻的他还不知道网上发生了什么。

嘉树站在后车台上,绿皮火车从右侧呼啸而来,卷起一阵微薄的风。她走进车厢,找着座位,耳边是孩子的哭声,女人的聊天声,男人的打牌吹牛皮声,之间还夹杂着几段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嘉树嘴角抿着淡笑,忽视零食与体味,泡面与香水混合的味道,坐在座位上,拿出手机来,刚大开屏幕又关闭,她倚在车窗上,看着眼前的城市一点点远离繁华。

她听身后几个年轻女生讨论着:“你们看没看昨天的热点?就是那个女作家的什么情史......”

“不是情史,是标题说的是风流往事,我当时还以为又是什么标题党。”

“真没想到,她这样的人都能写,那我也能!”

“算了吧,人家有经历的,你有吗?”

“可我觉得她也很可怜啊,生活刚好起来,又被人爆出以前的事。”

“当初做了还怕被爆出来吗?她写小说不也是为了名利吗?你还同情她!”

“我读过她写的小说,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

“你跟我面对面的说话,我骗你你都发现不了,更何况是隔着网线编出来的文字!”

“算了算了你们聊吧,我睡一会儿。”

“你们男人也是贱的,专喜欢这样的女人!”

“你们聊天怎么我们又成炮灰了,我又不喜欢那种拜金女。”

“切......”

嘉树笑着,缓缓闭上眼睛休憩着,想起她们刚刚的声音,舆论的倒向一致而整齐,群起而攻,容不得谁有半分中立。她未曾体味过陌生人的温暖,但已感受过了陌生人的恶意。

居哲打来电话,她滑动着屏幕,接听,一言不发。

“嘉树,你在哪?我看到网上的消息了,怎么会这样?”他焦急的问着。

嘉树只是抿着笑,带着解脱的轻松:“你怕什么?有什么大不了吗?”

“嘉树你别这么说,他们那些人都是乱说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你在哪,我想见你!”

“我回松江了,散散心。”

“周砚楼陪你回去的吗?”

“没有,他公司事忙,而且,我想一个人。”嘉树听到居哲同学喊他的声音,说道:“我困了,你去上课吧。”

“好,你好好休息。”居哲不放心的说着,打定主意也要去松江。

嘉树走下火车,踩在坑坑洼洼的红色六角砖石上,她走的缓慢,不像车厢中涌出的人群那样,一副终于到站,终于解脱了的样子。她享受这儿清朗的天气,太阳高高的挂着,这个季节的天看起来很高。她停住脚,转身看去,视线越过K7333次列车的绿皮车厢,越过一排排漆着深红色的小楼,看向对面连绵的高山,她知道,从最左面的山上有一条路,一直通向最右面的山脚下,她要去走一次。

谁也不知道她回来,她在离火车站最近的宾馆开了间房,放好行李后饭也不吃就走了出去,她要去那个十字路口,买刘大爷的烤地瓜,天热了,买的人大概很少,可她这个人很奇怪,喜欢在热天喝热水,冷天喝冷水。

当她走到十字路口时,发现那个熟悉的紫砂烤缸并不在,只有一个阿姨推着车卖着草莓,经过的人有想买的意象,阿姨立刻会说:“今天新摘的,十块钱一斤!”

很多人被这便宜的价钱打动,阿姨立刻拿过塑料袋,在枝条编的筐沿套好,向下一抖,一堆鲜红的草莓就滚落了进去,放到电子秤上一称,斤数常常是正正好。然后阿姨接过钱,路人接过袋子,两方都笑盈盈的说着再见。

嘉树上前也要了一斤,顺便问道:“阿姨,经常在这卖地瓜的刘大爷呢?”

“他啊...”阿姨低叹着摇了摇头,“这人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刘前几天刚走,脑溢血,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不...不在了?”嘉树喃喃的说,眼睛红了一圈儿,木讷的转过身。

阿姨连忙道:“姑娘,还没找钱呢!”见她没听见似的,步履虚浮,背影单薄,看的竟有些心酸。跑上前拉过嘉树的手:“可不能这么丢三落四的!”又拍了拍她的手,“人这一辈子,哪有几个能安安稳稳的活到老,老刘都快七十的人了,也算长寿,别难受了啊。”最后一个字声音加重拖长了几分,语重心长。

“嗯。”嘉树嘴角勾起了一点弧度,点了点头,风吹过她觉得眼泪都是温热的。

她在树荫下走着,仰头望了望这些枝叶,大片的梧桐叶子上也有虫蛀的斑点,粗壮的枝干也非笔挺,七扭八歪的。如果在夜里,月光与路灯一起照下来,加上一层哥特滤镜,大概就是黑城堡中的魔鬼树。她笑了,等到了公交车,她从前也常乘五路,但总是半路下车,今天她要从起点坐到终点。

小城的公交车,有新有旧,新的像市里的一样,又长又干净,从马路上开过都似乎带着得意。旧的公交车是比橘黄还要黯淡些,比金黄还要沉重些的颜色,车身印着新开楼盘的广告,陈旧的黄色与低沉的红色相衬,格外温馨。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支着下巴,又放下,要不然一会儿路过火车道的时候,也会被颠下来。

她才发现,原来这些街道种植的树是不一样的,横向的街道种着挺拔直立的杨柳,纵向的街道种着形态不一梧桐。于是横向的街道带着整洁与城市的优雅,纵向的街道带着小城的随性与安适。

八点半了,十字路口拐角处撑着红伞的早点摊还没收,蓝色碎花小方桌上摆着一次性餐具,辣椒油,香菜末,碎葱花和几颗完整的大蒜。旁边几个圆椅上都坐着人,有喝豆浆加糖的、有喝豆腐脑加辣椒的、有吃馅饼啃大蒜的、有吃油条和麻花的。

一碗烟火盛着小城几代人的清晨,一把红伞承着异乡多少人的乡愁。

经过铁轨的时候,嘉树向窗外望去,两条铁轨游龙似的一望不尽,在不远处拐了弯,被树木山林遮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路了,可看着那山却又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身后的座位上忽然响起老大爷的声音:“诶呦!这车让你开的,我这腰脱可要了命了!”边说边赶忙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小心的扶着腰。

车轮从铁轨上经过,车又颠了一下,大热天一坐一上午的司机擦着汗,喝了口水不耐的嚷着:“谁开都这样!又铁道能不颠嘛!”

“谁说的!上次我坐另一辆车就没这样!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车就这样!那您下回腿儿着走,还当锻炼身体了呢!”司机笑呵呵的说着,故意跟大爷顶着来。

嘉树抿着笑,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最后还是司机退了一步说:“好好好,大爷这回就当我错了行吧,这大热天的说几句话就一身汗,咱们都别说了!”

“哼,这还差不多。”大爷重重的哼着,扶着车门下了车,车厢瞬时安静了下来。

车厢内放着曲调悠扬的音乐,嘉树前面的大姐问司机:“这是什么歌儿啊?”

司机扬着嗓子说到:“泛水荷塘!”

独特的北地口音,听在嘉树耳中就成了:‘饭水和汤......’

前面的马路稍微有些堵塞,司机停了车,闲着无聊,朗声唱起歌来,有些突兀但很快就得到赞赏,大姐说:“以前坐他车他也总唱歌,唱的还不错呢!”

司机一笑:“瞎唱呗!”

全车人都在笑,嘉树也在笑,想着这司机唱的还挺好听,都在调子上。

公交车彻底拐过铁路,直走就能上山了,这里算是县城稍微偏僻冷清的地方,所以部队就驻扎在这里,大门前一前一后放着两个几米宽的白色牌子,大红字写着卫兵神圣,不容侵犯。再走一点就是一片柳树林,大概是很久的树木了,粗壮而茂盛,韧性的枝条擦过车窗伸进来,嘉树揪下一片绿叶嗅着。过了树林,是平房的居民区,一个个金色生了锈的圆圈嵌在红漆铁大门上,门外没有栅栏的小菜地里,因为天气热所以土都是干的,几条小狗在里面你追我赶的疯闹,一阵灰尘飘在空气中,它们的白毛也成了灰色。这样短短的一段路,嘉树觉得世界都是静谧的,日子原来也可以这样安然舒适。

她坐到了终点站,笑了,这也是起点站,因为县城一共就这么大,起点终点原来都是一个。

回到宾馆,嘉树洗干净了草莓,收拾起来床铺,她确信,如果有关部门来检查,这里的卫生条件一定是不达标的,被罩上还有头发,嘉树嫌弃的皱了皱眉,也只能凑合了。

嘉树早起去坐车,又走了一大圈实在累得够呛,吃了几颗草莓,躺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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