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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摇曳,几片淡粉小瓣掠入赵当世杯中,赵当世不以为意,饮酒如常。陈洪范皱皱眉道:“贤弟,何故不将桃花瓣除去。”

赵当世爽朗笑道:“桃花与酒正是良配,二者相适相宜,更添滋味。”

襄王朱翊铭轻袖一振,颔首道:“赵大人说的在理。桃花本便可以酿酒,古人《国经本草》中便说采新鲜桃花浸酒,每日一饮,对驻颜大有裨益。本朝典故《普济方》亦说‘三月三采新鲜桃花,以上等白酒浸泡,日后服。久服,可除病益颜’。我府窖藏中就不乏桃花酒,即日便差人给二位抬去几坛品味。”

朱翊铭年逾四十,但双眼炯炯有神,脸颊玉润冰清,体态健硕颀长,精气神观之仿佛二十来岁的少年,想必平日里对这颐精养气的一套很有造诣。而且他说话轻柔舒适,言语谦逊,话里行间从不以“本王”、“孤”等自称,反与赵当世、陈洪范一般自称“我”、“余”等,令人颇感亲切。

陈洪范张嘴笑两声道:“二位读过书有涵养,衬出我老陈粗人一个,惭愧惭愧!”

朱翊铭连忙道:“陈大人说哪里话。若非你坐镇襄阳,今日何来此悠然闲暇。似我等只会风花雪月、吟星颂柳,纯属凑趣的把戏,中看不中用。”

赵当世亦道:“小弟不过会些雕虫小技,入不得兄长法眼。兄长以一人之躯,成我楚北定海神针。这份威严与气度,小弟才是望尘莫及。”

陈洪范叹口气道:“掐指一算,陈某来襄阳也有近半载。愧无尺寸之功,反而常让王爷费心,太不称职。得亏王爷宅心仁厚,从无指责,否则即便陈某长了张槐树皮厚的脸皮,蹉跎至今,怕也羞破了。”说罢,与朱翊铭碰杯对饮。

饮毕,朱翊铭道:“陈大人严于律己、克己奉公,小王着实佩服。实话说,这半年来若无陈大人尽心守护,这襄阳只恐早成虎窟狼穴。”

赵当世连声附和道:“不错。兄长砥砺德行早有美名,小弟素以兄长行事准则引为圭臬。兄长切莫妄自菲薄了。”边说着边想陈洪范这人果真有一手,虽说把持着襄阳上下城防守备,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把手,但能让堂堂襄王都这么给面子,也着实有些手段。

有奉承话下酒,虽只小酌了几杯,陈洪范却已是红光满面,他又敬了朱翊铭一杯,道:“王爷赞誉实不敢当。纵有陈某不遗余力,但襄阳之所以能固若金汤,尚有他因。”自己喝了一口,面朝赵当世,“譬如赵贤弟。他在枣阳,与陈某互为犄角,平日并肩协力,震慑群丑,有他一份大大的功劳。”

朱翊铭双眼微瞪,使劲点头道:“赵大人的风采我早有听闻。今日赴宴,听说赵大人也在,便请得陈大人为媒,联我二人之谊。”

赵当世听了这话,暗自欣喜,朝陈洪范看看,回话道:“赵某亦久闻王爷贤王美誉,恨军务缠身,不然说什么也得抽身拜访。”言及此处,轻咳一声,“然而日前曾与世子爷相见只觉其人钟灵毓秀、超凡脱俗,令人讶异。不过如今得见王爷,方知凤父麟子果有其事,当初讶异顿消。”他有心将话题引到朱常法身上,果然朱翊铭的表情登时就变了。

“唉,常法这孩子......”朱翊铭吁口气,“他将事情都与我说了。倘不是赵大人及时出手,这孩子恐怕早已成了孤魂野鬼的下酒菜。”看得出,朱翊铭对朱常法很溺爱,以至于言语中丝毫没有对朱常法擅自出城的冒失举动有任何指责,“小王之所以定要见赵大人一面,亦是为了及时表达感谢之情。待今日宴会罢了,必择吉日请赵大人来敝府正式道谢,还望大人赏光。”

赵当世忙道:“王爷折煞小人。能为王爷、世子爷解忧纾难,是小人的福分。”

陈洪范说道:“我这老弟早年受人蛊惑,走了弯路。其实最是忠肝义胆,不止一次与我说过往后当对朝廷肝脑涂地以报恩德的话。如今看来,言行一致,是真君子。”

赵当世低头道:“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朝廷不以赵某鄙陋无状,特下赦令。赵某怎能不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洗心革面,为我大明江山粉身碎骨呢!”

朱翊铭肃道:“赵大人的忠心,我能体会得到。就华清郡主,也曾多次赞扬你的品行。”起初,对赵当世,朱翊铭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但架不住朱常法与华清三天两头耳边风总吹,潜移默化中,不由得对赵当世心生好感。

话聊到这里,有陈洪范在旁推波助澜,赵当世一跃成为了话题的中心。陈、朱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将赵当世捧上天,赵当世却知,必是朱翊铭有求于己,故而先行示好。因此对于种种好话,也就稳坐钓鱼台,收之不却了。

不知不觉,三人坐谈已有多时,有奴仆碎步上来,与陈洪范附耳说了几句。陈洪范心中有数,感觉时候差不多了,便将话锋一转,道:“襄王殿下是贤王,赵贤弟是忠臣。人言英雄惺惺相惜,有缘千里来相会,诚不虚也。”又道,“襄阳地面安稳与否,不单在我陈某,也在二位鼎力相助。我三人同心同德,方可保一方太平。”

赵当世举杯道:“兄长所言甚是。”

陈洪范与朱翊铭对视一眼,乃道:“然而当下,王爷却有些烦心事......”说着,转看赵当世。

赵当世立刻探身问道:“哦?

贵如王爷也有摆不平的烦心事?”

朱翊铭这时叹气道:“正因我的身份,有些事才不好摆平。”

陈洪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贤弟不必讶异。”转而问询,“贤弟既然负责协守襄阳、南阳,不知这半月以来,有未发觉些异样。”

“异样?”赵当世略微沉思,而后故作醒悟,“兄长指的,难不成是近期突增流寇的事?”

陈洪范一拍手道:“正是!近期襄阳府内流寇袭击日益频繁,这些流寇数量甚多,分为无数小股行动,十分狡猾。已有许多地方遭其众荼毒了。”这话说出来,朱翊铭的脸色明显一苦。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听闻近期回贼等麇集南阳,而曹贼等亦从河南流入承天府等处,南北皆近襄阳,襄阳府贼寇猛增之因或许与此有关。”

陈洪范点头道:“无论是何原因,现下襄王殿下的产业可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赵当世双目圆睁,诧异道:“王爷的产业?”

朱翊铭自重身份,没有回答,陈洪范替他说道:“王爷贤良,在襄阳府乃至周遭州县产业颇繁。贼寇一起,波及最多的,即是襄藩。”

有明一代,宗室亲藩一直是国内最顶级的地主阶层。最开始,宗藩的收入主要来自禄米以及皇庄两项。禄米的支度经历洪武、嘉靖两朝的先后缩减,数额有所下降,但因宗室人口的迅速增加,朝廷总的开支实际上是日趋繁重,以至于无力支付。譬如嘉靖三十二年,户部尚书梁材就曾指出“天下岁贡京师米四百万石,而各处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这样的事实,禄米对于朝廷的负担之重由此可见。

然而相较之下,大部分宗藩赖以为生的手段还是皇庄。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赐给宗藩们一些无粮之地自给自足,如草场、河滩等。但往后经历建文、永乐等到了英宗朱祁镇时期,宗藩们或赐或请,已然兼并土地无数。纵使天顺、弘治二朝三令五申,不许宗藩们再强占民田,然而“奏献不绝,乞请愈繁”,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时人甚至惊呼有“若复如此搜刮,民田皆变为王庄矣”的言语。

襄藩是湖广数一数二的强藩,即便没有福藩“中州之地,半入藩府”那么夸张,但在襄阳、南阳、德安、承天、荆州等府依然保有数量巨大的膏腴田地,尤其襄阳府的田亩租赋是其中的大头。这些田地皆需佃农与雇农耕作,流寇一起,这些人或死或逃,荒芜了田地,自是对王府造成很大的影响。

除此之外,时至今日,宗藩的触手早已伸向了其他产业。明初,在赐给宗藩田地的同时,偶尔会视情况加赐他们湖池鱼课补贴用度。此项制度首开于朱元璋,洪武五年,秦王就获赐湖池鱼课岁米九千二百石,晋王、燕王各三千石。永乐年间,朱棣将在赐田外加赐商税定为惯例,以此拉拢人心。源头一开,各地宗藩利用资本强行介入商业获利的事便日增难遏,乃至于“占守水陆关隘,抽分财物”等等。更有甚者,一些强藩插手当地盐铁专卖,牟取暴利。尤其在万历朝,因神宗宠爱福王,所以对户科给事中姚宗文、大学士方从哲等人规劝禁止藩王染指盐铁置若罔闻,于是其他诸宗藩也随后纷纷效仿。

襄阳地理位置极佳,襄藩的收入一半来自于租赋,一半来自于商业。陈洪范当下细细讲述了襄藩在襄阳、枣阳、南漳、宜城等地开设的钱庄、典行、盐店、鱼舱诸行业,赵当世听在耳里,喜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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