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疑凶绘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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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出罗飞已经进入了最深沉的思考状态中,于是便都屏细了呼吸,鸦雀无声。
确实,罗飞的思绪正在一团迷雾中激烈地冲撞着。先前的讨论似乎进入了一个无法解释的死胡同,不过他并不畏惧。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局面往往意味着真相已近在眼前,只要突破了某个思维上的死角,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罗飞的这一次思考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曾经看过的那些资料在他的脑海中一页一页地翻过,每一张照片、每一句证词、每一个细节,几无疏漏。当他最后把这些零零散散的碎件拼凑起来,并和慕剑云刚才那番精妙的心理分析相互印证之后,他终于窥看到了一些隐藏的玄机。
罗飞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死者的身体骨骼从来没有找到吗?”罗飞看向黄杰远,忽然提出了一个和先前议题毫不相关的疑问。
黄杰远摇摇头道:“没有。”
“我们都被他骗了……”罗飞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又苦笑一声,“他根本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他只是一条精通障眼法的狡猾的狐狸!”
“不是变态?”曾日华撇撇嘴,“那他到底要干什么?把尸体切成肉片,把脑袋和内脏煮熟……障眼法?你该不是想说,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觉得他是个变态吧?”
慕剑云冲曾日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干扰罗飞的思绪。
罗飞的目光仍然在看着黄杰远,他接着先前的话题又继续问道:“你们当年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为什么只找到了死者的衣物、头颅、内脏和部分肉片,而对于死者最主要的躯干部位的尸骨却一直不见踪迹呢?”
“可能是抛弃在了某个隐蔽的地点吧?或者是一直藏在自己的家里也说不定。”黄杰远的神色略有些尴尬。作为此案曾经的负责人,他不但对凶手的下落毫无线索,甚至连死者的尸骨都未能找全,的确是说不过去。
而慕剑云随即便否定了他的第二种猜测:“藏在家里的可能性不大。有许多变态杀手确实有保存死者遗体的习惯,但他们选择的通常都是尸体中带有标志性的部位,比如说头颅、生殖器官,甚至是内脏,等等。在此前的资料中,都无保存躯干骨骸的先例。因为保存大块的尸骸不仅不方便,对于凶手来说也没有意义。”
黄杰远摊摊手,看样子是不想反驳,不过他又强调说:“我们当年把整个省城都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剩下的尸骸到底藏在哪里,的确令人费解。”
“会不会是埋在自己家里了?”曾日华又忍不住要发表观点,“大块的尸块很难搬运,所以在隐秘的作案地点就地掩埋——这样的例子以前可是经常有的啊。”
的确,凶手在杀人之后,将尸体就地处理的案例不在少数。有砌在墙里的,有埋在床下的,最夸张的是一个男人杀妻之后,专门买了两袋水泥,在阳台上砌了个大墩子来藏匿尸首。
罗飞看向曾日华说道:“你的思路有两点讲不通。第一,在一个现代化的都市里,就地处理尸体的难度和风险都太大了。你会在家里整出很大的动静,而且一旦引起别人怀疑便再无回旋的余地——因为尸体本身就是如山的铁证。”
“嗯。”尹剑跟在后面附和,“去年有个家伙用水泥把老婆封在阳台上,那简直是我见到过的最愚蠢的藏尸手法。如果那家伙也这么笨的话,就不会十年还逍遥法外了。”
曾日华不甘心就这样被驳倒,憋了一会儿后又辩解说:“万一他的住处当时正好有些特殊的情况呢?比如说家里正在搞装修什么的,顺便把尸体也处理了。”
这种解释显然有些牵强,罗飞没时间和他纠缠不清,直接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他能够顺利地在家中处理尸体,为什么还要把头颅、内脏、死者的衣服以及部分肉片抛弃出去?”
“这个……”曾日华努力为凶嫌寻找着理由,片刻后他总算想到了一些说辞,“也许……也许是炫耀自己的犯罪手法吧?向警方挑战,就像Eumenides发布通知单一样。”
慕剑云立刻跟上说道:“如果他有这种想法,那他更不会只做一起案件就收手——这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曾日华一愣,然后苦笑了一下:“这怎么说着说着,又转回到刚才的问题了?”
罗飞却摆了摆手:“我们先不考虑对凶犯的心理分析,只考虑他的作案手法。向警方挑战的话,扔出来一包碎尸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分四次扔出三包尸体肉片和一个装有头颅和内脏的旅行包?另外为什么要把死者所有的衣物也扔出来?这从挑战警方的角度也解释不通吧?”
曾日华苦起脸,这次他再也圆不下去了,只好投降一般地晃了晃脑袋:“那好吧……你说是怎么回事?那些大块的尸骸到底去了哪里?”
“藏匿在某个特殊的地方……”罗飞慢悠悠地说道,“而这个地方的特殊性在于,那里虽然能够藏住死者的主体尸骸,但却不能藏下头颅、内脏、肉片和衣物,所以凶手要把这些东西远远地扔出去。”
众人都微微皱起眉头,能明白罗飞的思路,但对具体的细节又无法理解:什么样的藏尸地能容纳大块的尸骸但却无法留下头颅、内脏和肉片这样相对小块的碎尸呢?
而罗飞略作停顿之后又说道:“这样吧,我还是从头开始捋一遍,按照我的模式。其中我也会引用不少慕老师的心理分析结果。大家都听一听,看看这个思路能不能顺下去。”
见众人都没什么异议,罗飞便开始讲述。与慕剑云立足于心理学的分析不同,他的观点主要是来自刑侦学上判断:
“在任何一起凶杀案件中,如何处理尸体都是凶犯必须面对的最棘手的问题。因为尸体本身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物证,有经验的刑侦人员能通过尸体找到各种各样的线索,包括死者的身份、凶案发生的时间、凶案发生的原因、凶手的杀人方法甚至是凶手本人的身心特征等等。而凶手为了毁灭这些证据,会采用诸多有针对性的手法来破坏尸体。但这手法本身却也在暴露出更多的信息——至少我们可以从中知道,凶手想要隐藏些什么。而他刻意要隐藏的东西往往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线索。
“具体到这起案件中,我们可以看到,凶手抛出了死者的头颅和衣物,可见凶手并无意掩藏死者的身份,也就是说凶手并不担心警方会对死者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由此可见,凶手和死者的相识应该是一次偶遇式的邂逅,并没有第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众人都暗自点头表示认同。不过这番分析并不足为奇,所以他们还得凝神继续听下去。
“这里我要引用慕老师的理论了。”罗飞这时看了慕剑云一眼,和她进行了一次目光的交流,“从死者的性格来看,一个陌生人要想在短时间内接近她,这个人对她必须具有足够的吸引力。所以我认同以下几点:凶手当时的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相貌中上,具备一定的内涵,社会地位较高,同时此人是一个‘隐性自卑症’的患者,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对死者感兴趣。”
慕剑云微微一笑,似乎在对罗飞的信任表示感谢。
罗飞略点头以示回应,然后又道:“既然我们已经确定,死者和凶手是偶然相识,那么在分析凶手的杀人动机的时候,我们就面临着两个分岔口的选择。第一种可能,凶手是个变态杀人狂,而‘一·一二’案件也是一起预谋杀人案。凶手找到死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她,享受杀人过程中的快感。事实上,此前警方就是一直抱着这条思路在探案,包括我们刚才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凶手对尸体的残害实在超出了正常人的行为范畴。既然是有预谋的,他当然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怎样把死者引到家中、怎样下手、怎样处理尸体等等。他的计划一定很周密并且得到了完美的实施,所以警方历经十年也无法破案。可是这个思路又存在着无法解释的地方,比如这个变态凶手为什么没有继续作案?他为什么要把头颅、内脏、肉片和衣物分别抛弃在不同的地点?”
这正是先前讨论受阻的地方。众人现在听罗飞这么一说,都明白他是要避开这些障碍,转移到另外一条思路上。
“那另一种可能性是怎样的?”慕剑云忍不住催促着问道。
“另一种可能性是,凶犯本来并没有打算杀死被害人,他的目的只是想进行一次正常的社交。不过当死者来到他家里之后却出现了一些变故,这个变故使得凶手杀死了这个女孩。”
“为什么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呢?”慕剑云提出了疑问,“即使他不是变态,也有可能预谋杀人啊。为什么你一定要强调是意外变故导致的凶杀呢?”
罗飞反问道:“如果你不是变态,并且事先做好了杀人的预谋,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人杀死在自己家里?”
慕剑云恍然地“哦”了一声。此前大家已有共识,凶犯能对尸体进行如此精细的加工,说明他的作案地点一定是在私密性很强的家中。但谁会刻意把自己的家选择为杀人的地点呢?除非他是一个想要“享受”戕尸过程的变态。
“这么说的话,如果不是变态杀人,就是一起临时起意的突发性杀人事件了?”尹剑也掺进来分析道,“为什么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性侵害的深化结果吧?”
确实有很多男性针对女性的凶杀案都是由强奸案件恶化后导致的。如果凶犯把死者带到家中后起了色心,而受害者处置不当,临时起意的强奸往往会转化为杀人案件。
可慕剑云却有相反的观点:“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呢?”尹剑用请教的口吻谦逊问道。
“我曾经专门研究过强奸等性犯罪案件中案犯和受害人双方的心理特征,而这起案件中男女双方的状态并不符合以往的案例。根据分析,此案中男性的个人条件要超出女性很多,而以受害人的性格既然能跟随凶犯回家,那说明她对凶犯本身已经相当认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男性对女性进行性侵害也很难恶化到杀人的地步,因为女性往往会在半推半就中顺从。当然也不排除先前双方在交流的目的性上存在误解,以至于男性的性侵行为遭到女性的强烈反抗。不过这时男性往往会中止侵害,因为在他看来,该女性并不值得他付出过大的代价。而且他条件优越,不至于沦为一名极度饥渴的暴力型性侵者。”
黄杰远此刻也从另外一个角度附和慕剑云的观点:“当年从抛尸现场提取到的证据中,死者的内外衣物都完好无损,从这一点来看,也不符合暴力强奸案的特征。”
“那这突发性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尹剑咂了咂嘴,“他们无冤无仇的,侵财更不可能——都说了凶犯的条件要比死者优越很多啊。”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因为凶犯的条件要远优于死者,所以不要老去揣摩凶犯想侵占死者什么。我觉得如果是突然性凶杀的话,很可能是死者激怒凶犯后酿成的悲剧。”
“哦?对于这一点,你有更详细的分析吗?”罗飞饶有兴趣地看着慕剑云问道。
“死者敏感而清高,但内心又是自卑的。这种性格的人往往不善于和别人相处,他们说话的时候很容易出口伤人,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死者的某句话刺激到了凶手?”
慕剑云点点头。
“会是什么样的话呢?”罗飞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慕剑云倒没有被为难住的样子,她反问道:“人们最容易被什么样的话激怒?”
罗飞愣住了,对方的问题似乎太大,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慕剑云很快又把这个提问具体化起来。
“曾日华,”她忽然转过脸看着曾日华,非常严肃地说道,“我觉得你根本不懂电脑,你以前的工作毫无意义,没有给专案组提供一点帮助。”
曾日华瞪大眼睛看着慕剑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说什么呢?”旁观众人也面面相觑,不明白慕剑云怎么会突然对曾日华的电脑水准提出质疑。
而慕剑云还不算完:“你分析案件的水平更是差得一塌糊涂。”她紧接着又说道,“到目前为止,你对案情的分析要不就是废话,要不就是荒唐的谬论。我不知道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曾日华的脸“腾”地一下憋红了,然后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好好好,我说的都是废话、谬论!你的分析厉害!既然你对我意见这么大,那我现在就走!”
慕剑云一抬手,伸手拉住了想要拂袖而去的曾日华。
“请坐下吧,曾警官。”她微笑着说道,“我对你可没有意见——我只是用你做个实验,关于愤怒的实验。”
曾日华愣住了。他挠了挠头皮坐回到椅子上,红彤彤的脸庞在困惑的表情中慢慢褪色,然后他听见慕剑云在一旁问道:“我说你不懂电脑的时候,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曾日华翻了个白眼,“你凭什么说我不懂电脑?”
“嗯。我知道你不会生气,因为你的电脑水平比我高很多,所以你根本不在意我对你的评价。不过当我说你不会分析案件的时候,你就受不了了,对吗?”
“我分析案件确实不如你们,”曾日华嘀咕着说道,“但你也不能这么打击别人啊。”
“只是一个实验,别往心里去。”慕剑云拍拍曾日华的肩膀,表达歉意。而后者像委屈的孩子得到了糖块,马上就多云转晴了。
罗飞看着慕剑云问道:“你想说明什么呢?”
“当自己的弱点受到攻击的时候,人是最容易愤怒的。因为你潜在的自卑心理会遭到重创,在心理学上,我们把这个叫作‘伤疤效应’——一个人的弱点就像心灵上的伤疤,被揭开时必然会伴有剧烈的疼痛反应。”
罗飞品出了一些意味:“你的意思是,死者也揭到了凶犯的伤疤?”
“是的。而这个伤疤也正是凶犯‘隐性自卑症’的症结所在。因为这个伤疤,凶犯选择了各方面条件都不如自己的死者进行交往,他可以无视任何不敬的语言,唯独不能忍受自己最隐秘的弱点遭到攻击。而死者恰恰犯了这个忌讳,结果遭受到杀身之祸——这就是我的推测。”
“那凶犯的‘伤疤’会是什么样的?”罗飞眯起眼睛问道,这也许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因为由此得出的结论将直接影响到警方对凶犯特征的描述。
只是这次慕剑云却耸了耸肩膀,显出无能为力的表情来:“这个就不好说了……或许是童年时代的人生阴影,或许是残缺的家庭,或许是自己身体上的某个缺陷……总之会是凶犯最不愿被别人看到的东西。所以就算我们现在能掌握这个信息,恐怕对侦查环节的作用也不大,因为凶犯平时会把这个‘伤疤’隐藏得很好,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也很难了解。”
罗飞点点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慕剑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确实无法奢求她坐在会议室里就能把一个十年前凶犯的隐私曝光在大家面前。
“好了。现在我们就假设‘一·一二’案件是一起计划外的凶杀案,起因是死者对凶手某个难以启齿的隐私进行了攻击。那现在谁能解释一下,他既然不是个变态,为什么要对死者的尸体进行残害?”曾日华的目光在慕剑云和罗飞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反问道。他是个心无芥蒂的人,在得知慕剑云此前的挖苦只是“做实验”之后,便又开始大大咧咧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说到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想一想——”说到这里罗飞略一停顿,在确信众人注意力都已被吸引之后,这才把那最重要的思维突破点抛了出来,“让我们站在凶手的角度想一想,当他意外杀人之后,面对着家中的那具尸体,他现在最急于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黄杰远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抛尸了。”
没有人对这个答案有异议。即使是冬天,尸体也会在几天内发出恶臭的气体,所以尽快把尸体从家中挪走便成了凶手的当务之急。
“那么在抛尸过程中,有哪些信息是他必须要掩盖住的?”罗飞又继续问道。
黄杰远略沉吟了片刻,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说道:“除了个人的痕迹证据之外,我想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警方锁定案发的地点。”
尹剑点点头表示理解。而曾日华和慕剑云两个刑侦外行则有些转不过来,于是罗飞又多解释了几句:“在抛尸案件中,警方往往对两条线索最感兴趣:其一是死者的身份,其二则是案发的第一现场。知道了死者的身份,就可以通过排查社会关系的方法来锁定凶嫌范围,而知道案发的第一现场在哪里,则可以在空间上划定侦查的核心区域。”
慕剑云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根据我们刚才的假定,因为凶犯和死者是邂逅相识,所以他并不担心警方查出死者的身份;但是案发地点在他自己家中,这一点对他来说是非常致命的,所以他在抛尸的过程中,一定要切断警方追查案发第一现场的线索。”
“那就是说,他得把尸体扔得越远越好啰?”曾日华顺着这个逻辑推断道。
“如果能远远扔掉的话,那当然是最保险的方法。”罗飞点点头,然后又继续用设问的方法来引导众人的思路,“不过凶犯只有一个人,事先又没有进行任何的准备,他怎样才能把一具成年尸体扔到足够远的地方去?”
尹剑根据以往的抛尸案例给出回答:“首先要找到装尸体的容器——一个大号的旅行箱或者是纸箱;然后要有交通工具,汽车,或者至少是辆三轮车。然后趁着夜晚出发,运气好的话就可以把尸体远远地抛弃掉了。”
“嗯,你说得很对,要运气好才行。”罗飞针对尹剑的说法评论道,“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在抛尸的半路就被夜查的巡警发现了——因为那么大的箱子实在是惹人注目。当然我们也得考虑运气极差的情况,比如说自己没有车,或者说连装得下尸体的箱子都没有,那该怎么办呢?”
“自己没有车,或者没有大箱子……”尹剑挤着眼睛,好像很为难的样子,“那可就不好办了……”
“可以借车或者租车呀。箱子更简单,去买一个不就行了?”曾日华在一旁嘟囔了两句。一旁的慕剑云不太理解地挑起了眉头。
黄杰远“嘿”地冷笑了一声:“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早就抓到他了。”
“临时寻找抛尸工具,这会给警方留下极易追踪的线索。”尹剑向曾、慕二人解释道,“在发生抛尸案件的时候,警方首先就会从抛尸工具的来源开始查起。如果你借车了,或者刚刚买过抛尸用的箱子,那你很快就会被警方列为重点盯控的对象。”
“这样啊!”曾日华推了推眼镜,“那可真是不好办了……”
尹剑这时又开始发表新的观点:“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行的方法恐怕就是分尸了。化整为零,把尸体分割成若干小块,然后用蚂蚁搬家的方法分批分散地运到远处。”
罗飞道:“分尸的确是个方法——在很多真实的案例中凶手就是这么做的。但是这个过程也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首先分尸本身就不容易,只用厨房里的菜刀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在以往的案例中,凶犯最常用到的分尸工具是锯条,但是对一个谨慎的凶手来说,他很清楚临时寻找此类工具会给自己埋下多大的风险。”
尹剑自己也表示赞同:“是啊,分尸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怎样将躯干等部位的大件尸块运出去仍然是个问题——在凶手既没有交通工具,又找不到合适包装物的情况下。”
“在这起案件中,凶手显然是采用了更好的方法——简单、可行,而且把各种风险都降到了最低。”罗飞用充满诱导的口吻看着尹剑说道。
尹剑凝思片刻,目光一动:“难道是藏在了住所附近?比如说阴井、化粪池之类的隐蔽地点?”
黄杰远立刻摇摇头:“当年我们把全市的阴井、化粪池、地窖全都排查过,并没有发现死者的遗骸。”
“那该丢到哪里去?”又一条思路被断绝了,尹剑开始继续冥思苦想。
看到自己的助手如此艰难,罗飞忍不住要提醒他:“那么大的一副尸体遗骸,十年的时间都没有找到。你认为在这样的城市里,它还能藏在什么地方?”
“难道是……埋在地下了?”尹剑猜测着说道,不过底气明显不足。
“在城市里怎么埋?这比远远运走的难度还要大呢!”罗飞先是断然否定,然后又话锋一转,“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效果也和埋起来差不多……”
罗飞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尹剑还没反应过来,但黄杰远已经脱口而出:“河里,难道是扔到了河里?”说话间他紧皱着眉头,神情既兴奋又彷徨,似乎已窥到了一丝端倪,但情急之下还未能把头绪完全理清楚。
“扔到河里?对啊!如果凶犯住所附近有河的话,这的确是个最简便的方法。”尹剑的脑子也跟着急速地旋转起来,“而且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那些尸骸,真的很可能是沉在了河底呢!”
慕剑云和曾日华也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A市地处江南,有多条河流穿城而过,并且一年四季从不断流。如果有什么东西沉在河底的话,恐怕永远也难见天日。
不过尹剑细想之后,却又口出质疑:“等等,还是有点问题。扔到河里的话,尸体腐烂后就会浮上来的啊。凶犯肯定也知道这个风险吧?到时候反而要暴露出凶案现场就在河边。”
“可以坠上重物再扔。”曾日华插话道,“这样的案例以前也有过。”
“是有这样的案例——”尹剑踌躇着说道,“不过那都是两人以上的合谋案件。如果凶手只是单枪匹马,那要完成这项工作的难度就太大了。而且绑重物本身并不保险,绳索腐烂后重物就会脱落,由于这个原因导致尸体暴露的例子比比皆是。”
罗飞摇摇头,轻轻地“嘿”了一声道:“不想让尸体浮上来,未必就只有绑上重物这一个办法!”
“还有什么方法?”尹剑越说越茫然了。尸体腐烂之后,在肌体组织里会形成大量气体,从而造成比重大大降低,腐尸上浮。现在不想让尸体浮上来,又不能捆绑重物,难道有办法抑制尸体腐烂的化学过程吗?
曾日华和慕剑云也皱起眉头,显出琢磨不透的表情。唯有熟知案件细节的黄杰远神色凝重,似乎正陷入沉思的状态中。片刻之后,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说道:“砍掉脑袋,掏去内脏,剜掉肉块……难道他的目的,就是不让尸体浮上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描述的场面过于恐怖,还是由于窥看到解谜道路后的兴奋所致。
“是的。”罗飞终于给出了肯定的回复,“因为凶手是在计划外杀了人,所以他毫无抛尸的准备——既没有装尸体的容器,也没有运送尸体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法来处理家中的尸体。幸运的是,在离他住处极近的地方有一条河,他可以方便地把尸体扔到那条河里。不过他很清楚,尸体腐烂之后密度会变小,到时候就会浮上来,从而暴露自己的作案地点。于是他脱光了死者的衣服,把尸体四肢等部位的大块肌肉组织剜了下来,然后又剖开死者的胸腹,防止尸体在水中浸泡成膨胀的肉皮气囊。作了这些处理之后,他就不用担心尸体会浮上水面了。当然了,那些有可能被鱼虾拖拽出来的内脏也要清理掉;还有死者的头颅也要砍下来,因为长长的头发留在水中会是个麻烦,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随着腐烂脱落的头皮漂浮到水面上。”
慕剑云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她胃里的某些东西正在往上翻涌,那滋味实在难受得很。
而罗飞还在继续描述着那幅血腥的场面。
“……做完这一切后,死者的尸体已经只剩下一副血肉不清的残骸了。他随便找条破旧的床单一包,然后趁夜色将这具残骸扔到了离家不远的河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清理遗留在家中的那些尸体残块,这个工作相对来说就简单多了——只要徒手远远地扔掉就行。他找来几个随处可见的黑色塑料袋,又从垃圾堆里捡回一个破旧的旅行包作为分装尸块的容器。”
“你好像漏过了什么。”曾日华小声提醒着罗飞,“——肉块还没有切片呢。”
“对了。”罗飞用手轻轻拍了拍脑袋,补充着说道,“在凶手把这些残尸装包之前,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警方肯定会分析他切下死者肉块以及头颅等物的原因,难免会有高手从中猜出自己抛尸河中的行为,到时候警方沿着河边展开排查可就麻烦了。为了掩饰这一点,他还得给‘分尸’找一个理由——能起到障眼作用的理由。于是他将肉块分切成肉片,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酷爱虐尸的变态杀人狂。在这期间他或许还顺便设计了一下,引导警方对自己的‘刀功’水平产生错误的判断……”
“那他把内脏和头颅煮熟呢?也是为了显示变态吗?”曾日华嘶哑着嗓音说道,他似乎也有些不太舒服了。
“应该有这方面的考虑吧。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为了抛弃的方便。当你拎着一个旅行包走来走去的时候,你可不希望包里渗出鲜血或者其他的什么液体吧?煮一下就保险多了。”说到这里,罗飞已经把自己的思路完完整整地呈现了出来,他留出点沉默的时间让大家细加琢磨,然后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可以说得通。”慕剑云首先给出了积极的态度,“关键是此前卡住的地方也有了解释。我们都认为那家伙是变态杀人狂,看来真的是上当了。换了个思路之后就明朗了呢。”
尹剑和曾日华也都点头表示赞同。唯有黄杰远显得非常谨慎,他闭起眼睛沉思着,把那起血案前前后后的细节全都翻出来印证了一遍。最终他也释然地长叹了一声,说道:“顺着这个思路去想的话,的确是所有的细节都能够相互吻合。”
“那就好!”罗飞自己给自己赞了一声。既然连沉浸此案十年的黄杰远都不再有异议,罗飞便正式针对此思路开始下达作战指令,“尹剑,曾日华!”
“到!”两个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应了起来。
“我要你们立刻展开工作,通过你们各自的渠道去寻找这样一个人。”罗飞郑重地说道,“此人为男性,案发时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相貌中上,社会地位良好,单身,无大型交通工具,有具备分尸条件的独立住所。最重要的一点:住所的位置紧邻河边。”
“明白!”尹、曾二人立刻领命而去。尹剑掌握着大量的社会眼线,而曾日华则掌管着警方的资料库,这两人可谓是搜索信息时的黄金搭档。
黄杰远目送着二人离去,感觉胸腔内有团火快要烧起来一般。罗飞的指令让他在十年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曙光。这一次的排查虽然有时过境迁之虞,但因为市区内的河流终究有数,排查的针对性便极强。只要筛选出当年符合条件的河畔住户,对住宅进行细细勘验,找到分尸现场残留的血证也是大有可能的!
与黄杰远比起来,身为指挥者的罗飞反倒没那么乐观。虽然他对自己的分析结果很有信心,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能筛选出几个重点目标,要想继续排查锁定,甚至获得决定性的证据也绝非易事。而最关键还在于:Eumenides留给他的时间已只有十多个小时,如果过了今天午夜,就算能找出“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只不过是破获了一起十年前的积案,而与Eumenides的交锋却要再一次败下阵来。
不过无论如何,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得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正如罗飞自己所,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就在两个小时前,众人不还对“一·一二”案件一筹莫展吗?而现在,他们至少已结结实实地迈出了最为艰难的第一步!
奇迹总是眷顾那些时刻都做好准备的人。到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这句箴言又一次在罗飞身上印证了。
尹剑和曾日华带回了他们的调查结果,尚未开口汇报,这两人脸上兴奋的表情已经在告诉大家:他们一定是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
“这么快就排查完了?”罗飞有些不太相信似的,但同时却又掩饰不住期冀的神色。
“还没有完全查完。”尹剑用很快速的语调回答说,“不过现在已经锁定了一个最主要的犯罪嫌疑人。”
罗飞皱了皱眉头,觉得助手的说法未免武断:既然还没有查完,又怎能轻易用上“最主要”这个定语呢?
“嫌疑人的资料呢?”罗飞决定亲自作个判断。
“具体的资料还没来得及整理……我们当时一看到这个人的档案,立刻就赶来汇报了。那个人叫——”可能是说得太急了,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尹剑却不得不停下来歇了口气,然后才把那句话说完,“——叫丁震,他是丁科的儿子!”
猛然听到这两个名字,罗飞蓦地一怔,思维竟在瞬间短路了片刻。坐在他对面的黄杰远也是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唯有慕剑云仍然保持着冷静的神色,略一琢磨之后便点着头说道:“不错。丁震……他符合我们分析出来的所有凶嫌特征。”
就在几天之前,罗、慕二人还和这个丁震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他们甚至针对这个人进行过专门的讨论和分析。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各项特征的确与慕剑云对“一·一二”血案凶手的心理画像十分吻合:相貌堂堂,受人尊敬的大学教师,早年遭遇家庭不幸,多年来一直保持单身……
“他的住所紧邻着北城的宝带河。”尹剑这时又继续说道,“那是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学校分给他的单身公寓。按理说,他早该换大房子了,但他至今还住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听得懂尹剑话中的潜台词。而罗飞的思维能力也终于在震愕中恢复过来。他已经不需要听更多的东西了,就像尹剑和曾日华一看到档案就赶来汇报一样。因为只凭一条线索就已经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包括丁科为什么要退隐,包括Eumenides为什么要死揪住这起发生在十年前的案件……一切的一切也许都只用这条线索便可以解释。
他是丁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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