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第八章 鹬蚌和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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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阿华来说,省城机场无疑是个痛苦之地。
去年的那个深秋,叱咤一方的邓骅正是在这里的候机大厅内中弹而亡,从此也拉开了龙宇集团盛极而衰的转折帷幕。而就阿华来说,邓骅之死对于他情感上的冲击远远大于此外的任何意义。因为在阿华眼中,邓骅绝不仅仅是一个老板这么简单——那是一个曾经给过他第二次生命的男人,他们之间除了主仆关系,还维系着一种超出血脉的亲情。
那天晚上,阿华眼睁睁看着邓骅倒在自己面前,那种悲伤和绝望如同融化的冰川一样,将他瞬间吞没;他更无法忘记,当时那个肇事的黑影就站在候机室高处俯视众人,像是倨傲的苍鹰俯视着草原上无处藏身的鼠兔。虽然那人用强烈的机场背光掩藏住自己的形容,但阿华却分明感觉到对方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荡过他的全身,而他则婴儿似的赤裸裸毫无防御之力。这一幕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注定将成为他一辈子的耻辱。
好在阿华并不会因为耻辱而逃避,他也从来没有畏惧过任何痛苦。耻辱和痛苦只会点燃他的怒火——复仇的怒火!
所以当阿华再次来到省城机场的时候,他的步伐仍然坚定,他的腰背仍然笔直。虽然他在这里输过一场,但只要他仍在战斗,他就相信自己还有扳回的机会。
阿华等待的航班还有一个小时才会抵达,他便在大厅内找了家咖啡馆先坐一坐。店里的客人不多,阿华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不仅能看到店外大厅内的情形,而且还正对着店门,每一个进出的身影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自从明明出事之后,阿华已有足够的理由去留意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好在以他多年保镖生涯积累的能力,要想自保是不成问题的。
漂亮的女服务生端来阿华点的咖啡,轻轻放在他的面前,微笑着说道:“先生,请慢用。”
阿华端起杯子浅啜了一口,忽地皱起眉头。那服务生一愣,担心地询问:“味道不对吗?”
阿华摆摆手,示意这事情与咖啡无关。他的眼角略略向斜上方瞟着——那里正是咖啡馆入口方向。
服务生意识到什么,便也转身向店门口看去。却见一个中年男子正从门外大步走进来。那男子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神色镇定,步履沉稳,无论外貌和气质都颇能赢得别人的信赖和好感。
服务生很职业地迎上前问道:“先生,您一个人吗?”
来人伸手一指阿华道:“我找人。”说话时脚步不停。服务生一路跟着,看到那中年男子在阿华对面坐定了,便又递过菜单问道:“先生,您看看点些什么?”
男子却直接把菜单往回一推:“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服务生倒也没多说什么,乖乖收起菜单退了下去。阿华则又品了一口咖啡,然后才抬起头来,正眼看了看那个不速之客,冷冷说道:“罗队长,这么巧吗?”
来人正是省城刑警队新任的队长罗飞。阿华与他也算是老相识。说实话,单就罗飞这个人而言,阿华对他的印象倒不坏。只是因为省城刑警队的前任队长韩灏射杀了邓骅,阿华便对警方专案组有了整体上的偏见。再加上后来阿华一手导演了龙宇大厦的双尸凶案和韩灏之死,他和罗飞之间自然就如水火般誓不相容了。
面对阿华的冷言相讥,罗飞倒是坦然得很。他直言不讳地说道:“没什么巧不巧。最近这段时间,我们警方一直都在盯着你——尤其是龙哥出车祸之后。”
对方蓦然提及龙哥之事,阿华心中难免一凛,但这种变化从他的面容上却丝毫看不出来。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下,不退反进地问对方道:“那你今天是来拘捕我的吗?”
“如果我因为这件事情来抓你,”罗飞微微眯起眼睛,反问,“那我何必要等到今天?”
阿华和罗飞对视着,带着种寸土不让的气势,然后他用揶揄的口吻挑衅着对方:“那是一场车祸,一次意外。你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它不是。”
“是的,我没有证据。”罗飞在言辞上似是落了下风,可他的神态却沉稳依旧,尤其是他那双炯亮的眼睛,始终都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感。
这样的状态反倒让阿华有些摸不清虚实,他忍不住要主动出击,试探对方一下:“那你现在坐到这里,你又不喝咖啡,你想干什么?”
罗飞转头看向窗外,结束了与对方的视线交锋。同时他回答说:“我来找你要一个人。”
阿华的目光一挑,透出些迷惑的样子。而罗飞对着机场大厅内熙熙攘攘的人流看了片刻,又补充说道:“郑佳——请你把她交给我。”
阿华完全没料到罗飞此行的目标居然是那个女孩。他用手指轻轻拨着面前的咖啡杯,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什么意思?”
罗飞重新把头转过来,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锐利。
“我并非在以警察的身份向你命令什么。我只是作为郑佳父亲的故友,希望她能有一个更好更安全的环境。”他看着对方说道。
感觉到自己的行为遭到误解,阿华蓦然间变得有些恼火,他“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害她吗?我只是受人之托,我在照顾那个女孩……”
“我明白,”罗飞及时打断了对方的抱怨,“我知道你对郑佳没有恶意。你安排她到美国治疗眼睛,从这一点来说,你可称她的恩人。我也知道那个托付你的人是谁,我甚至知道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
“你想破坏我们的交易?”阿华敏感地问道。当初Eumenides获得了能证明阿华策划龙宇大厦密室双尸案的录音带,然后以此录音带为筹码托付阿华照顾郑佳。罗飞既然能猜到他们之间的交易过程,那一定会对这录音带虎视眈眈吧?他们现在都已知道,那女孩正是Eumenides心中最柔弱的阿喀琉斯之踵,罗飞现在想把她带走,莫不是要借此机会逼迫Eumenides倒戈?
罗飞“嘿”了一声,冷言道:“我有必要这么做吗?”
阿华把手里的咖啡端起来,好整以暇地品了一口,反问:“你难道不是做梦都想把我送上审判的法庭?”
“我当然想。”罗飞凝起目光说道,“但那并不是做梦,而是很快就会到来的现实。”
阿华心中一凛,他分明感受到了对面那个男人传递过来的强大压力——不过他早已习惯了在压力下生存。慢慢地把咖啡杯放回桌面之后,他直面对方吐出四个字来:“我等着你。”
“你不会等太久。”罗飞郑重其事地,像是在做出某种承诺一般。略略停顿片刻,他又延续先前的话题说道:“不过我决不会去利用那个女孩。而且我们都应该知道,那么做不会有任何意义。”
阿华点头表示赞同。Eumenides不可能屈服于任何胁迫,如果罗飞刻意去破坏自己和Eumenides之间的协定,那只会收获适得其反的效果。想清楚这一层之后,他的情绪又放松下来,便笑看着罗飞说道:“那我对你可真的没什么信心。难道你要给我定个交通肇事的罪名,然后判我个一年半载的?”
罗飞知道对方的潜台词:自己虽然捉住了Eumenides,但因为证据不足,最终只给后者判了五年的徒刑而已。面对这样赤裸裸的讥讽,他只是回以一笑,并不屑多说什么。
阿华见无法激怒对方,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他再次端起咖啡,翻了翻眼皮问道:“好了,既然你此行和公事无关,就请你给我一个理由吧,你为什么要把郑佳从我这里带走?”
罗飞的答复简洁明了:“为了她的安全。”
阿华手中的咖啡杯停在了半空:“你认为我保护不了她?”
罗飞没有说话,但他默然的态度已经鲜明地体现出他的立场。
阿华哑然失笑,反问对方:“在整个省城,还有比我更好的保镖吗?”
罗飞坦承道:“就算放眼全国,恐怕都没有。”
阿华愤懑地端着那杯咖啡:“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保护不了一个女人?”
罗飞轻叹一声:“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你不再是一个保镖,你是目标。如果你是保镖,你越强大,你身边的人就越安全;而当你是目标的时候,你越强大,你身边的人就越危险——你明白吗?”
阿华愣住了。这里面的道理他以前并没有深想过,现在蓦然听闻,多少令他有些茫然。
罗飞却不愿慢慢等待,他的目光忽然一闪,直接抛出了更为强力的撒手锏:“想想明明吧,想想她为什么会这样?”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阿华的软肋。后者难以承受这样的突袭,他把咖啡杯重重地摔在桌上,怒视着对方喝问:“你什么意思?你想说是我害了明明?!”
罗飞轻摇着头:“我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到底是什么。”
事实到底是什么?阿华不得不顺着对方的指引想下去。
如果明明没有和自己走得如此之近,她又怎会落到这般结局?敌人如此凶狠,自己虽然足以自保,但身边的人却难免波及受伤。尤其是被自己珍惜的那些人,恐怕还会成为敌人刻意侵害的目标。自己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保护到身边的每一个人啊。
阿华又想起了不久前女主人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他的心越来越冷,前额却在隐隐沁出汗珠。
是的,自己足够强硬——可恰恰是自己的强硬正把身边的人拖入到一个可怕的旋涡之中。他所关心的那些人,他想要保护的那些人,难免会因此受到伤害。
究竟什么才是罪魁祸首?是旋涡本身,还是制造出旋涡的气流?
阿华用双手捧着那只咖啡杯,杯中浓褐色的液面轻轻地颤抖着,泛起一阵阵的涟漪。恍然之间,他又听到了罗飞的话语:“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并不想破坏你和那个人之间的协议,相反,我是在帮助你完成协议。”
阿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待冷静下来之后,他问对方:“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罗飞看看手表:“航班还有半个小时到达。你把郑佳的联系方式留给我。然后你最好马上就走,把跟着你的那些‘尾巴’引开。”
阿华当然明白“尾巴”一词的含义。他转头看向窗外的机场大厅,很快便在人群中锁定了几个目标,蔑然道:“这些货色,我动动小手指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掉。”
罗飞略一皱眉,提醒对方:“解决他们并不等于解决问题。”
阿华知道罗飞说得在理,但他潜意识里很难接受对方给自己做好的安排。略一沉吟之后,他找到了一条反驳的理由:“我现在离开有意义吗?高德森的人已经看到了我们之间的会面,他们恐怕会留下专人继续盯着你。”
“的确很有可能,”罗飞并不回避这个问题,“不过这没什么不好。事实上,我还希望高德森知道现在我要保护郑佳,这样那个女孩会更安全,因为高德森的目标是你,他可不想招惹警方的麻烦。”
阿华点点头,脸色却更加严峻:“不错。现在正是高德森在省城得势的时候,他一定会努力维护和警方之间的合作关系。”
罗飞听这话味道不对,立刻反问:“什么合作关系?”
“你们之间没有合作吗?”阿华冷笑道,“那你们打击龙宇集团的步调怎么会如此一致?”
“荒谬!龙宇集团到今天这步境地,那是在给以前的罪行还债。高德森如果不吸取教训,迟早也会有同样的下场。合作?我们警方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合作?”罗飞愤然驳斥着对方的言论。
“随你怎么说吧。你们有合作也好,没有合作也好,都吓不倒我。”说完这些话之后,阿华伸手从上衣兜里掏出张名片递过来,“我给郑佳专门配了一名陪护医生,这是她的联系方式,接下来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罗飞接过名片,脸上难得现出一丝笑容。然后他诚挚地说道:“不管怎样,就这件事情来说,我必须谢谢你。”
阿华摇摇手,并不愿接受对方的谢意:“我只是在完成一个协议而已。如果你真的过意不去,就帮我把单埋了吧。”说话的同时他已起身,扔下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罗飞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等听到机场广播中航班抵达的消息之后才埋单而去。一出咖啡馆他便拨通了名片上陪护医生的手机,和对方约定了接机会面的地点。
罗飞在约定处等待了十来分钟,目标航班的旅客开始陆续走进接机大厅。罗飞眼尖,很快就在人丛中发现了郑佳的身影,却见她双眼都缠着纱布,正在一个白衣女子的搀扶下慢慢前行。
罗飞向前迎了几步,那搀扶郑佳的白衣女子正是阿华安排的陪护医生小陈。她看到罗飞走近,便下意识地放慢了步伐。郑佳立刻感觉到了什么,她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冲着脚步渐近的方向问道:“罗警官,是你吗?”
罗飞一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刚才和陪护医生联系的时候只说了要来接机,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
郑佳笑着说:“我听见你和陈姐通电话了,我记得你的声音。”
“她的耳朵可灵了,而且对于各种声音过耳不忘。”小陈也在一旁附和着说道。
原来如此。罗飞释然的同时也不免惊叹。他此前和郑佳仅有过一次会面,对方居然能从另外一个人的手机里辨析出自己的声音,而且所处的背景环境还是人声嘈杂的机场,这样的听力对正常人来说还真是难以企及。
互相打完招呼,罗飞开始关心起郑佳的手术效果:“现在情况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小陈告诉罗飞,“现在只需要静养,等着把眼睛上的纱布全部拆掉她就能重见光明了。”
“医生说我的眼睛已经康复,只是还不能一下子适应外界的光线。所以这些纱布要慢慢地拆去,每天一层,算上今天还需要三十二天。”郑佳竖起手指,依次摆出“三”和“二”的数字,对复明的强烈渴望溢于言表。
“饶先生呢?”小陈这时候想起了自己的雇主,“他说好要来接机的。”
“哦,他临时有事先走了。”罗飞随口编了个理由,一转头却见郑佳也侧着脑袋,脸上的神情好像对此很关注似的,便又多说了两句,“阿华最近都比较忙,恐怕没时间来看你们。”
郑佳“嗯”了一声,略略有些失望。她的眼睛马上就要复明,她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和朋友们分享,她更急切地想要对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表达谢意。可为什么他们总是在突然间到来,然后又在突然间不辞而别呢?
这里面更深的关系罗飞自然无法再说。他引着郑佳和小陈往机场停车楼而去,借机转移话题:“我帮你在警校找了个临时住所,并且托了朋友照顾你。那个地方安全、清静,附近有医院、有食堂,一切都很方便。你就在那里安心恢复吧。”
对方如此细致,令郑佳颇为感动。女孩表达谢意之后,忽地又有一些担心:“我忽然换了住所,我的朋友会不会找不到我?”
罗飞笑了:“他们想找你的话,一定能找得到。”
女孩放心地点了点头。对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朋友一定能找到自己,但这个男人的话语中却有种神奇的力量,令人备感信任。
陪护医生小陈这时已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她把郑佳送到罗飞车上之后便与两人道别,自行去找阿华结算酬劳。罗飞则开车载着郑佳来到了省警校,在幽静的校园中转了半圈,最后停在了一幢公寓楼前。
已经有人在路口等着他们。那是一个柔弱俊俏的女子,大眼长发,肤色白皙,充满了江南水乡的灵秀,但她眉宇间的神态却又干练锐达,带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英气。
罗飞把车停稳,自己先跳下来,然后打开后排车门搀扶郑佳。
在这个过程中,等待着的女子也走到了车门前,她帮罗飞扶住女孩的身体,同时关切地问道:“眼睛怎么样了?”
“挺好的,一切顺利。”郑佳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同时她微微侧头面向那女子,似乎正在心中勾勒着对方的体态形容。
罗飞给郑佳介绍说:“这是警校的慕老师,也就是我此前向你提起过的那个朋友。这段时间你就和她住在一起,她一定会把你照顾好的。”
罗飞口中的慕老师当然就是心理学讲师慕剑云。在与Eumenides交锋的时候,罗飞曾和此人共事于“四一八”专案组,并由此建立起一段超出公务的情谊。这次罗飞把郑佳接回省城,考虑到自己身为男性照料多有不便,于是就托慕剑云帮忙,后者也痛快地应承下来。她多年来一直独居在警校分配的青年公寓,倒也乐得多一个人为伴。更何况这女孩的父亲还是警界人人敬仰的老前辈。
郑佳冲慕剑云鞠了个躬:“谢谢您,慕老师。”
慕剑云打趣道:“不用那么客气,叫我慕姐姐就可以了。”
郑佳也乖巧,立刻便笑着改口:“慕姐姐。”
慕剑云也爽朗地笑起来:“好妹妹,你这一阵就陪着我吧。罗队说你小提琴拉得特别好,有空可得让我一饱耳福。”
这两人姐姐长妹妹短的,倒是一见如故了,却显得罗飞像是个局外人般。后者便清咳一声,假意发起了牢骚:“哎,姐姐妹妹的,酸不酸啊?”
“有人吃醋啦——你可是罗大队长,我们想叫你哥哥也不敢啊。”慕剑云故意和对方逗趣,展示出性情中调皮的一面。
“行了行了。”罗飞无奈地咧咧嘴,“赶紧带郑佳上去休息吧,她这一路飞来飞去的,也很辛苦呢。”
“急什么?不得先吃饭啊?”慕剑云瞪了罗飞一眼,又转身搀住郑佳的胳膊,柔声道,“我早都安排好啦,旁边有家不错的馆子。你一会儿想吃什么尽管点,这顿就让罗队长埋单。”
郑佳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要。让你们这么费心,该我请你们吃饭才是。”
慕剑云笑道:“妹妹,你客气什么?人家是领导,不宰他宰谁?”
罗飞也说:“我请我请。”然后主动跳进驾驶室,“两位女士,快上车吧。”
慕剑云扶着郑佳重新坐回车里。经过这番说笑,郑佳在罗慕二人面前已没了陌生人的拘谨。三人随意聊着,很快就到了慕剑云安排好的那家餐馆。
一顿美食之后,罗慕二人把郑佳送回警校的公寓楼,照料她洗漱休息。此刻虽然刚过午后,但郑佳从美国辗转而来,时差还没调整,所以很快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罗飞和慕剑云此前也有好些天没见面了,这次重逢,自然也得叙叙旧。两人怕打扰郑佳,便下得楼来,并肩在校园内漫步而聊。
“要说还是你们高校教师舒服啊,”罗飞一出公寓楼就开始感慨,“这么年轻就分了房子,我们队里的小刑警可没这个待遇。”
慕剑云摇摇头说:“没你想的那么好,这只是给单身教工的周转房,结婚之后学校就得收回去了。”
罗飞“哦”了一声,趁势开起了玩笑:“你不会因为这个就一直拖着不结婚吧。”
慕剑云咬咬嘴唇,好像有些惆怅似的:“找不到合适的,跟谁结?”
罗飞本是想调笑两句的,没想到对方却认真了。这也难怪,慕剑云已经二十八了,眼看就要步入大龄女的行列,这终身大事却还看不到着落,饶是谁也得有点自艾的情绪吧?罗飞想宽慰对方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说道:“那肯定是你自己的眼光太高啦。”
“倒不是眼光高……”慕剑云摇着头说,“我可能是……有点职业病。”
“职业病?”
“是啊,我有的时候都后悔研究什么心理学。你想,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几句话一说,我就把他的性格特征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以后再相处就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哪还能找到那种谈恋爱的甜蜜感觉?”
“是这样啊?”罗飞不禁哑然失笑,“那你可怎么办?男人如果遇上你这样的女人,也会觉得可怕吧?”
“是吗?”慕剑云敏感地抬起头,似乎很在意对方的说法。沉默片刻之后,她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我可怕吗?”
罗飞略微一愣,说:“我倒真没觉得……”
慕剑云松了口气:“那说明我现在还没法把你看透。”
罗飞耸耸肩膀,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好评。
“说说你自己吧。”慕剑云调转矛头指向了罗飞,“你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一个人?你都快成王老五了。”
罗飞含糊地应付着:“一个人也挺好……”
慕剑云却不愿轻易地放过罗飞,她看着对方的眼睛:“你无法忘记孟芸,对吗?”
罗飞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喃喃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罗飞深吸一口气,神情不再慌乱,他迎着对方的目光又强调了一次:“是的,我不知道。”
慕剑云盯着罗飞看了许久,好像要直渗入对方的心灵深处。可最终她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黯然道:“我真的看不透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把有些东西藏得那么深,深到你自己都已经无法分辨,别人又怎么可能了解?”
罗飞默然不语,放开目光向远处看去。只是心思被触动之后,越想逃避便越是无处可逃,但觉视线所及的校园即景,那些草木楼宇,林林总总,点点滴滴,每一处都有孟芸的身影,每一处都有无法磨灭的酸甜回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气氛颇为尴尬。良久之后还是慕剑云先开了口,她有些生硬地岔开话题道:“最近工作上的事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进展?”
罗飞轻轻一叹,说:“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哦?”见罗飞如此神态,慕剑云的兴趣倒真的被调动起来了,便更加仔细地追问,“上次你说什么‘龙哥’出了车祸,和阿华有关,那件事后来查明白了吗?”
“基本上搞清楚了,就是阿华设计的。他先安排了一个女孩把龙哥灌醉,然后又亲自开车炮制了那起‘车祸’。”
“那怎么还不抓他?”
罗飞把手一摊,说:“没有证据。就车祸本身来说是龙哥的全责,而且他自己也认可了交警部门的裁定,这样的话我们刑警队就很难入手。”
“不是还有个女孩吗?”慕剑云提醒对方,“能不能从她身上入手?”
“那个女孩叫明明,她前两周也出了意外,目前还在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里。”
慕剑云敏锐地嗅到了其中不正常的气息:“意外?真的是意外吗?”
罗飞和对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继续说道:“从表面上看起来,那的确是一场意外。事发当天是阿华的生日,明明提前来到阿华的住所,并且给对方准备生日蛋糕。但此时屋内的管道天然气莫名发生了泄漏,当她打着火机想要点生日蜡烛的时候,泄漏的燃气引发爆炸,女孩被当场烧成了重伤。”
慕剑云听完后立刻表明自己的观点:“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一定是高德森的人干的!”
罗飞点点头:“应该是如此。他们的目标原本是阿华,没想到明明会提前来到阿华的住所,所以那女孩便成了阿华的替罪羊。”
慕剑云“哼”了一声,道:“这个明明助纣为虐,自己终于也没落到什么好下场。”
罗飞摇摇头没有说什么。他能理解慕剑云疾恶如仇的心情,不过他曾亲自到医院里看过明明,那女孩的惨状实在让他无法再苛责对方了。
慕剑云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说:“既然阿华那边暂时找不到漏洞,不如先抓住这个案子动一动高德森。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任其发展的话,没准会成为第二个邓骅。”
“不错,从现在的形势来看,高德森的社会危害性恐怕比阿华更大。”罗飞首先对慕剑云的意见表示赞同,然后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这起案子也不简单,作案者是个高手。”
慕剑云兴趣更浓了,忙追问:“什么手法?”
“屋内的燃气线路并没有人为破坏的迹象,入户门锁也没有被撬动过。而爆炸和大火过后,要想在屋内找到指纹脚印之类的罪证已不可能。不过案发地是个高档公寓小区,所以我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小区内遍布的监控摄像上。”
慕剑云循着罗飞的语气猜测:“结果却让你失望了?”
“室外的录像中找不到可疑人员的身影,而事发单元各层步梯间的监控摄像头在案发当天全都遭到了人为的损坏。”
慕剑云略略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啊!”
“嗯,他会开锁,懂得控制燃气线路,熟悉小区内摄像头分布,并且能躲过监控到达楼内。进楼之后,他没有选择便捷的电梯,这样就避免了遭遇目击者的危险。当他把步梯间里的摄像头全部毁坏之后,整个步梯通道就成为他出入和隐藏的自由走廊了。”
罗飞一边说慕剑云便一边点头,这些也都是她能够想到的。不过罗飞停顿片刻后,又道:“这些都还不是重点,此人还做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才是真正的妙招。”
慕剑云的思路已完全被罗飞所牵引,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事?”
“他撬开了同楼层的另一间住户,当时此户无人在家,屋内丢失了少量现金财物。当然了,他的行动同样干净利落,没有在屋内留下任何线索。”
慕剑云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了:“这……这是什么路数?”
“他给自己做了个保护伞。”罗飞解释说,“这样一来,万一他之前的活儿有些不干净,留下尾巴被警方抓住了,他就可以说自己的目的只是盗窃,而他盗窃的金额又很小,即使认定了罪名也不会遭受太大的处罚。”
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立刻就领会了,轻叹道:“这家伙行事倒谨慎得很呢!”
“不仅仅是谨慎。”罗飞话里还藏着包袱,“他还对警方的办案程序非常了解,这才是最可怕的!”
慕剑云这会儿不说话了,只管看着罗飞,静待下文。后者便继续说道:“他虽然对整个小区的摄像系统非常了解并且作了充分的应对,但是警方真想要搜索他的行踪还是有办法的:首先我们应该对该小区的住户进行大规模的调查走访。不管这家伙多么狡猾,总不可能是个隐形人吧?既然他进入过小区,就难免和小区内的人有过遭遇。我们可以询问小区里的居民,在案发当天有没有看见过陌生人?只要工作做得够细,多少都能找到一些线索。借助这些线索深挖下去,向出租车司机、公交车售票员、小区附近的停车场管理员等等发布协查通告,同时调取相关街区的道路监控录像进行分析筛查,这样步步落实下去,要想把这个家伙找出来也并非全无可能。”
慕剑云咂咂舌插话道:“这个工作量可不小啊。”
“问题就在这里。要想展开这些工作,需要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这可不是想来就来的,必须走程序,建专案组。而要想建专案组,案子本身必须达到一定的规格才行。”
慕剑云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故意杀人案可以,但盗窃案显然不行。”
“没错。”罗飞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慕剑云,深感和对方交流真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然后他又详解道,“策划这起爆炸案的人手脚非常利落,在爆炸现场根本找不到人为破坏的痕迹,这样的话,爆炸就只能以意外事故来处理——这显然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不过有件事情对他来说颇为不利,为了不给警方留下影像资料,他必须破坏单元内的摄像系统。而这样的破坏却可以证明爆炸事件是属于有预谋的刑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便又做了一起盗窃案,从而给破坏摄像头的行为打个掩护。这样一来,警方便没有充足的理由把摄像头事件和此后发生的爆炸联系在一起,从而也无法将爆炸事件定性为‘故意杀人’,专案侦查自然就无法展开。”
慕剑云皱着眉头,现在她理解罗飞为何对这起案子忧心忡忡了:能针对警方立案程序设计行凶手法,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看来这家伙是个老油子了。”慕剑云说到这里,思维突然一跳,“应该是个有前科的人吧?”
罗飞摇摇头:“有前科并不可怕,反倒有利于我们排查目标。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种可能……”
慕剑云隐隐猜到什么,但又不敢确定:“你的意思是?”
罗飞把话挑明了:“我担心高德森的队伍里有警方的人在帮他出谋划策。”
慕剑云沉默了一会儿,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觉得你有点武断了。”
“仅凭刚才的分析就有这种担心的话,当然是有些武断。可如果和其他的事情联系起来,恐怕就不那么武断了……”
慕剑云睁大眼睛问:“其他还有什么事?”
“邓骅死后,宋局长便开始策划一次针对龙宇集团的经侦行动,并且在三个月前正式展开。因为准备充分,这次行动给了龙宇集团沉重的打击;几乎与此同时,高德森集团也针对阿华的势力发起了全面进攻,而且他们的攻势显然也是经过精心筹划和准备的。这两件事配合得如此之好,以至于,以至于……”
罗飞话说了一半,好像很难措辞的样子。慕剑云不耐烦地催促着:“以至于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以至于阿华会认为,高德森集团和我们警方之间存在着某种合作。”罗飞终于借阿华的口把某些话说了出来。
慕剑云细细想了会儿,倒真是越想越不对劲:“难道我们的队伍里真的有高德森的内鬼?”
罗飞没有说话,只凝着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剑云可是认真起来了,她正色对罗飞说道:“这件事你得赶紧查清楚,要不然这些说法传到社会上,可要大大影响我们警方的声誉。”
罗飞看着慕剑云,莞尔一笑。后者便问:“你笑什么?”
罗飞道:“你的口吻倒像老师在教育学生。我在想,你平时上课会不会就是这副样子?”
“我和你说正事呢,你倒会乱开小差!”慕剑云看似愠怒地竖起了眉毛,心跳却莫名加快了,同时又忍不住暗想:我上课的样子真的是这样吗?他会喜欢我这样吗?
罗飞见对方立眉瞪眼的,便“嘿嘿”笑着,负起手往前方走了几步,像是要躲避锋芒似的。慕剑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放话去激对方:“哎,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有?我就不信以你的能力,难道一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吗?”
这一激的效果立竿见影,罗飞停下脚步,转过身说道:“线索倒还真有。”
“什么线索?”慕剑云竖起耳朵凑到对方面前,看那神态倒像是对方的学生一样。
“还是得从那起爆炸案入手——作案者虽然狡猾,但也并非无懈可击。如果我们仔细钻研他的作案手法,就有可能抓住他作案过程中的一些蛛丝马迹。”罗飞重又开始走动,但这次步履却放得极慢,同时边走边说,“之前我讲过了,凶手并未对室内的燃气线路作任何破坏。有关人员在后期勘查现场的时候,只看到燃气开关是开着的,这便很像是一起因为使用不当而造成的意外事故。”
慕剑云点点头,愈发期待下文。但罗飞却把这个话题忽然停了下来,话锋一转问道:“你能不能设想一下,如果你是这个凶手,你谋害的对象是阿华这样的厉害角色,你会怎么办?”
慕剑云想了一会儿说:“蛮干当然是不行的。就得制造出燃气泄漏这样的意外。”
罗飞又更深一步问道:“怎么制造?”
“你不是都说了吗?现场的燃气开关都是开着的,这说明凶手事先潜入室内,将燃气阀门打开,造成了大量的燃气泄漏。阿华回到家中之后,因为他不可能到厨房做饭,所以便没有发现异常。不过他肯定会抽烟的吧?凶手算准了这一点,只要他一动打火机,泄漏的燃气立刻便会爆炸。但他没想到那个叫明明的女孩提前来到了阿华的住所,成了阿华的替死鬼。”
罗飞看着慕剑云摇摇头,叹道:“看来你对燃气的性质太不了解啦。”
“我说得不对吗?”慕剑云失望地咧着嘴,然后为自己辩解说,“我是搞心理研究的,什么这个气那个气的性质,当然没有你们这些学刑侦的清楚。”
“如果像你说的去做,那么阿华回家的时候不需要动打火机,他只要一按电灯开关,电流便足以将燃气引爆。”
“哦……那不就更简单了吗?”
罗飞“嘿”了一声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阿华在刀尖上走了十多年,何等的敏锐警惕。他这一开门,满屋子的燃气扑鼻而来,他能闻不出来?这个时候还去开灯——只有愚钝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慕剑云眨了眨眼睛,心想:如果是我没准也会开灯呢……不过这话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是在心中暗自惭愧了一下。
“当然了,凶手应该会想办法除掉燃气中的异味。”罗飞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句,又抬头问慕剑云,“对了,你知道现在的民用燃气是什么味道吗?”
慕剑云虽然天天做饭,但每次都是小心谨慎,还真不知道这燃气泄漏之后是什么味道。她愣了片刻之后,只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罗飞便开始给对方讲解:“现在的燃气主要成分是甲烷,这个东西本身是没有气味的。不过为了保证安全,燃气公司往往会在民用燃气中刻意添加一些臭味剂,这样万一发生泄漏容易引起居民的警觉。我市燃气公司使用的臭味剂学名叫作四氢噻吩,那种气味……嗯,就和以前使用的煤气差不多。”
慕剑云以前从不知道民用燃气中的气味是刻意添加进去的,至于什么“四氢噻吩”更是闻所未闻,她也不想了解这到底会是怎样的气味,只是针对罗飞先前的话问道:“你说凶手会想办法除掉燃气中的异味,用什么办法?”
“可以利用相似相溶的原理,选择一种对四氢噻吩有着良好溶解性能的化学试剂,然后用棉花浸泡了,堵在燃气灶的气体出口处。这样燃气泄漏的时候,其中的四氢噻吩就会被试剂吸收,留在棉花团中。凶手也无须担心此举会给警方留下罪证,因为一旦起火爆炸之后,那些棉花势必会被烧得干干净净。”
“那不对了嘛。”慕剑云拍拍手,好像给自己挽回了一些面子,“既然气味能够被去除,那阿华不就闻不出来了?我先前的猜测还是有可能的吧。”
“不可能全部去除,吸收效果没有那么好的。”罗飞再次反驳对方,“而且早早就把开关打开的话,那些棉花团不久就会因为吸收饱和而失效——总之不管怎样,阿华在开门之后一定能闻出屋内的异常气味。”
慕剑云有些头大了:“照你这个说法,想用燃气泄漏的方法对付阿华岂不是注定要白忙一场?”
“有句古话你没有听说过吗?”罗飞试着提示对方,“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句话出自论语,原句说全了是: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慕剑云身为人文社会学科的讲师,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翻译成如今的白话便是:和品行不好的人交往,就像进入了放满臭咸鱼的店铺,久而久之就闻不到咸鱼的臭味了,这也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和它化为一体了。
听罗飞说出这句古语,慕剑云立刻便做出引申:“你的意思是,必须让阿华长时间地接触泄漏的燃气,这样他才会闻不出来?”
“不错。如果燃气在阿华回家之前就已经泄漏,那阿华开门后肯定能闻出来。凶手要想让计划得逞,只有等阿华进屋之后再放出燃气。当燃气刚刚泄出的时候,因为大部分的四氢噻吩已经被过滤掉,所以阿华并不会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气味变化。随后燃气越漏越多,气味也逐渐加重,但阿华的鼻子也在慢慢适应这个过程,产生了所谓的‘嗅觉疲劳’。这样哪怕燃气积累到了足以爆炸的程度,阿华也仍然无法发觉。”
“难道凶手要等阿华回家之后再打开室内的燃气开关?”慕剑云一边说一边自我否定地摇着头,“这几乎不可能啊,以阿华的能耐,怎么可能让他得手?”
罗飞用炯亮的目光看着慕剑云:“已经快接近关键之处了,你再想想。”
慕剑云略一沉吟,忽地豁然开朗:“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事先把屋内的开关打开,同时却关闭了户外的阀门。然后他就等着阿华回来,到时候再把户外阀门打开,燃气这才开始泄漏!”
“这就靠谱了。”罗飞点头表示赞许,然后继续说道,“据我分析,凶手应该对阿华颇为忌惮,所以他不敢在楼门口监视对方何时回家。他一定是找了个僻静处,远远地看着高层的窗户,通过窗口灯光的变化来判断阿华是否已经进屋。此后明明意外出现,这严重干扰了他的判断。他以为阿华已经回来了,于是就潜回到楼层内的设备间,打开了相应的户外阀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的整个计划便大功告成,接下来他会远远地离开现场,以在爆炸发生之时最大限度地撇清和自己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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