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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着,拈着松香粉擦拭许久,眉尖微微一蹙,但随即又展笑开颜,抱着琵琶置于怀中,以手中玉拨勾动琵琶弦,欢快灵动的乐声顿时流泻出来。

不久皇后身边的大宦官之一永济也过来了,宦官、宫女、御林军、王府军挤得雍淳殿水泄不通,几乎摩肩接踵。李舒白不胜其烦,命所有闲杂人等都出去,只有王蕴带了十余人,在内殿仔细寻找所有痕迹。

李舒白和黄梓瑕走到殿门口,仔细打量周围环境。

已经恢复了安静的雍淳殿,在夜色下与普通的宫殿没什么两样,因为形制庄重所以略显呆板的七间外殿与七间内殿,由左右游廊连接,形成一个标准口字型。为了打破这种平板状态,匠人在中庭铺设了一条青砖道,左右陈设假山。但假山并不高,只有一两块山石高过人头,其余的都只是错落有致摆放的中小石头,所以站在前殿,能清晰地与后殿互相对望。

“我们当时站在外殿檐下,靠近游廊,目送王若沿着青砖道往内殿走去。因她住在东阁,所以在走到四分之一时,绕过了假山,但我们依然可以站在外殿看到她的身影。我们的的确确看着她走进了东阁内,再没有出来。”

李舒白点头,表示确认。

“然后,在进殿门之后,闲云马上提着食盒去了膳房。随后,冉云提着灯笼出来寻找叶脉凝露簪。”

“这里面有个问题需要询问,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为什么闲云和冉云会一起出来,为什么会想不到要留一个人在王若的身边?”

黄梓瑕说着,走到桌案前坐下,习惯性地抬手要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画记号,但一伸手却摸到了自己头上宦官的纱冠,便不自觉地停了一下,然后抓起桌上的那支叶脉凝露簪在桌上画着雍淳殿的前殿和布局。

看着她随手涂画,李舒白微微皱眉。

黄梓瑕没有抬头看他,依然从容地复述当时的一切:“然后我出声询问,她说了寻找叶脉簪的事情,我走到假山后发现簪子,拿到她们面前,闲云也刚好回来,拿到了核桃酥。”

她在桌上那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刻画痕迹中,又画了一条从内殿到角门厨房的线:“雍淳殿的小膳房在西南角落,靠近围墙,厨娘等又为了安全所以早就被遣走。闲云是第一次到宫中,却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在无人的膳房迅速找到点心,不知道是运气好呢,还是对食物有特别感应?”

李舒白瞄着她手中无意识在桌上画着的那支簪子,不动声色地问:“我想你的推测中,应该还有其他?”

“还有,内殿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东阁、正殿、西阁。实际上就是七间的大殿,东边两间和西边两间辟为阁楼,中间三间作为正殿。东阁是暖阁形制,四周墙壁厚实,而且,只有一门一窗。门开在大殿内,窗户和正殿大门在同一侧,正对着中庭和外殿。所以,如果要进出东阁,唯一的路径就是正殿。而当时我、闲云、冉云三个人都站在正殿门口时,她除了穿墙而过,唯一离开的方法就是,从窗口爬出来。”

李舒白说道:“但窗外不仅有两个人时刻紧盯着,同时外殿游廊下还时刻有人隔庭盯着,而且,我就站在外殿游廊下,若这扇窗户打开,我和其他人第一时间就会看到。”

“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殿内有暗道。”黄梓瑕丢开簪子,与李舒白一起回到东阁,看着这间唯有一门一窗的小阁,根本没有藏人之处。

“地道?有可能。”李舒白在矮几前坐下,倒了一杯茶顾自喝着。

眼看这位大爷是不可能帮她的,黄梓瑕只好认命地一寸寸敲着墙,甚至把衣柜都移开,在后面的墙上敲了许久。

李舒白好整以暇,喝着茶,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一样。黄梓瑕感觉自己手指都敲肿了,正要揉一揉时,李舒白丢了个东西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半锭银子,方正厚实,约莫有十两重,仿佛是一块银锭切了一半下来。

她趴在地上,顺手用这块银子敲击着地砖,专注地倾听下面的声响,一无所获。就连地毯下的青砖,她都翻开地毯一一敲过。

李舒白依然无动于衷,她翻到他脚下,他就端着茶杯换到对面的锦垫上坐下,视若无睹。

累得够呛,黄梓瑕还是一无所获,她只好站起身,在李舒白面前坐下,把那半块银锭放回桌上,问:“怎么王爷出门还要随身带着银锭子,还是半块的。”

“我当然不会带。”李舒白随口说着,指指桌上三个还倒扣着的茶盏,“就放在矮几上,被茶盏盖着呢,我喝茶时一拿起,刚好发现了。”

“奇怪,谁会把这么半个银锭放在桌上?”她把银锭子翻来覆去看。银锭的后面,按照惯例铸着字样,是“副使梁为栋……内库使臣张均益,铸银二”等几个字。

李舒白拿过银锭,将有铸造者姓名的一面对着她:“为了避免偷工减料,使银两分量不足,按例铸造时一个使臣、三个副使都要将名字镌刻在银锭上,以便有据可查。”

“我知道,所以被切掉的下一半,应该铸着另两个副使的名字,还有‘十两’两个字,看来这应该是一个内库铸造的二十两银锭。”黄梓瑕掂量着银锭的重量,说。

李舒白的手指点在那两个人的名字上,说:“然而这两个人的名字,却不是大内负责锻铸金银锭的任何一个。”

“本朝负责内库铸造的人这么多,难道你都知道?”

“很凑巧,之前内库曾发生贪贿案,我奉命带着户部几十位账房入宫,查对过大内历年来的账目。同时也翻看过自本朝开国以来所有铸造金银锭和铜钱的资料,所有铸造人的名单我都记得,甚至地方府库的主事我都一清二楚。”

这个人可怕的过目不忘本领,她是深有体会的,所以她把那半块银锭握在手中端详着,自言自语:“难道这还是私铸的银锭?”

但随即,她又自己摇头推翻了这个猜测:“若是私铸,定会铸上主人的名字,而不会假冒内库使臣——除非,这是坊市中那种灌铅的假银锭。”

“并不是,这块银锭从中切开,断口全是纯银无疑,从重量来看,也没有偏差。”李舒白看着她苦思冥想的表情,竖起四根手指,“看来,这是第四个需要注意的地方——半块来历不明的银锭。”

“为什么是半块呢?”黄梓瑕自言自语着,觉得这个方面的突破可能性目前还比较渺茫,于是便先将银锭子放在叶脉金簪的旁边,又抬头看着他,“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说到这个,我确实有事需要准备一下。明日吐蕃有一批使者进京,礼部央我帮他们出面接待。”他站起来,轻描淡写地拂拂自己的衣摆,“一开始我就说了,此事全部交由你,现在果然走到了事先预想过的最坏的一步,你需要负责将此事妥善解决——至少,也要知道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黄梓瑕跟着他站起来:“我一个人?”

“内廷与大理寺肯定会介入,到时候我会和他们说一声,让你时刻参与——对了,如果发现了尸体什么的,去找周子秦。”

黄梓瑕嘴角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几天后就要嫁给他的准王妃,一瞬间消失在他面前,他居然还先关心着出现尸体的事情,这是什么人啊!摊在面前的,似乎是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到处是线头,又像是一块铁板,无从下手。

黄梓瑕回到雍淳殿,翻遍了所有角落,又设想了无数个瞒天过海从窗口或者殿门出去的办法,把来龙去脉又想了好几遍,却依然一无所获。

皇后的族妹、准夔王妃在宫中神秘消失,内廷束手无策。

在王皇后的授意下,后廷不仅在雍淳殿,也在大明宫中彻底搜查,然而一无所获的结果仿佛已经注定。拆了雍淳殿自然是不可能的,但里面所有的家具和装饰都被撤走后,再梳篦一般密密检查过,依然一无所获。很快,大理寺少卿崔纯湛也带着一干人进入大明宫,开始彻底审查。

黄梓瑕按照李舒白的吩咐,去见大理寺少卿崔纯湛。

崔纯湛之前她也在“四方案”时见过,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博陵崔氏家族,世家子弟,少年得志,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气度。黄梓瑕一看见他,眼前不自觉就出现了王蕴的影子,觉得这两人似乎有点相像。

因为她是夔王府的人,加上之前又破过悬案,崔纯湛倒是对她十分客气,请她在面前坐下,笑道:“公公年纪虽轻,但断案推理的能力着实让人信服。此次夔王让公公参与此案,希望公公能倾力相助。”

黄梓瑕赶紧说道:“若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定当竭尽绵薄之力。”

大理寺照常又走了一遍流程,素绮、闲云、冉云及宫内一干人等全部被传召过来细细再盘问一遍。但他们的说法都一样,并无差异,无非是王妃到雍淳殿,夔王爷来访,王若一人待在东阁,其他人离开不过顷刻时间,她就在阁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黃梓暇与李舒白及院落中的三十余人都没有发觉王若什么时候出了内殿,甚至在西阁的几位宦官,仅仅隔着一个大殿,也没有觉察到东阁的异样。

而当时在东阁窗外守卫的两名侍卫,皆忠实履职,证实自己始终盯着窗户,那里只在事后被黄梓瑕打开过一次。

“是王统领嘱咐我们一定要紧盯窗口的,所以我们的眼睛一直没有从那里移开过!”侍卫们信誓旦旦地说。

“果然还是王蕴设想周到啊——可惜千防万防,终究王妃还是出事了。”崔纯湛叹道,他茫然无头绪,神情为难地看着黄梓瑕,“真是咄咄怪事……不知公公可有什么发现?”

黄梓瑕摇头道:“崔少卿到来之前,奴婢与夔王已经检查过多遍,都是白忙一番,一无所获。”

等到一干人等都问询完毕,天色也已经近晚。长久的搜寻之后,毫无发现,只有一位检搜后殿小膳房的士兵呈上一块烧焦的木头,说是在灶台里发现的。

崔纯湛接过来一看,无奈摇头:“蠢材!膳房烧些零碎木头有什么打紧的?这也值得拿过来给本官看!”

黄梓瑕接过来仔细瞧了瞧。这是一块已经烧得朽透的木头,焦黑一团,形状轮廓倒是基本存着,依稀是一块马蹄形的样子,前面是撅下来的斜面,后面是半圆弧度。

她还在看着,崔纯湛在旁边说:“宫中膳房偶尔也有木作司的一些边角零碎拿来做柴的,我看此物大约是什么木器余料,并无异样。”

黄梓瑕点头,然后又交给大理寺的人,说:“还是先存好,以防万一。”

“嗯,杨公公说得对,先收着吧。”崔纯湛随口吩咐,转头命人整理档案,说今日先到此为止。

黄梓瑕向崔纯湛告辞时,崔纯湛笑道:“今日难得相见,日后估计还要通力协作,我定要请你吃饭不可。”

黄梓瑕如今是王府派遣参与此案的人,自然只能答应。但等到了西市缀锦楼,一看隔间里已经坐着的几人,不由得有点无奈。

抱着琵琶坐在旁边的锦奴算是熟人,还有一个身穿着湛蓝锦衣配胭脂红滚边,系着鹅黄腰带的周子秦,他正眉飞色舞地分析如何从肉质口感和腐烂程度分辨死亡时间,完全不管他人看着桌上鸡鸭鱼肉的感受。

另一个含笑站起迎接崔纯湛与黄梓瑕的人,雍容文雅,如行春风,正是王蕴。

“崇古!”一见到黄梓瑕,周子秦兴奋地忘了自己的话题,赶紧朝她招手,“我听说有夔王府的杨公公帮崔兄一起办案,就在想肯定是你,我果然没猜错!”

黄梓瑕无视王蕴身边的空位,宁肯选择在着一身蓝配红可怕服饰的周子秦身边坐下,说道:“没想到你也在。”

崔纯湛笑道:“子秦对案发现场体察入微,尤其是对遗体的研究颇有一套,是以大理寺也常有求于他。可惜子秦很快就要随周侍郎入蜀,以后与我们京中一伙人相见的机会也是稀少了,趁今日我们多喝几杯吧。”

周子秦鄙视地看着他:“每次都是我们喝,你仗着家中母老虎在,从来都是一杯两杯就完事,京中第一惧内名号舍你其谁!”

崔纯湛哈哈一笑,显然毫不介意,只随口问了他父亲周庠何时出发、烧尾宴的时间等。

待八个热菜摆好,众人同饮满杯之后,王蕴才开口问:“不知我妹妹失踪的事件,如今是否已有头绪?”

崔纯湛摇头道:“看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王蕴脸上稍有担忧的神情,不过似乎担心给崔纯湛压力,也并没有过多表现。

周子秦看着新上来的鱼,“咦”了一声,问:“怎么后厨料理活鱼的李大娘今天不在吗?”

上菜的小二诧异问:“周公子怎么知道,今日李大娘家中有事,是别人料理的这条鱼。”

周子秦苦着一张脸,说:“一看就是新手弄的,我最爱的鱼腹残缺了。你看这歪歪斜斜的切线,肚子上的脂肪和表皮层都被破坏了,鱼腹肉那种独特的醇香鲜美会受到破坏的!还有还有,你们看,连肛门处的黑线都未扯干净,哪有李大娘手起刀落、游刃有余的手法啊!”

桌上人相视苦笑,王蕴转移了话题,问:“杨公公与子秦以前认识?”

黄梓瑕坐在周子秦身边,神情有点无奈地看着周子秦给自己碗里放了一大块剔好的鱼肉,说:“有过一面之缘。”

崔纯湛笑道:“子秦无论和谁都能一见如故,我们早习惯了。”

周子秦正色反驳:“我与崇古是过命的交情,和普通人不同!”

不就是一起去挖过尸体吗?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过命的交情了?黄梓瑕苦着一张脸,开始吃碗里的鱼肉。

周子秦还在对她炫耀:“不是我自夸,剔鱼刺我绝对是京中、大唐乃至天下第一人!当初我被我爹关在家中,不许我跟着仵作出去见识时,我每天都只能研究厨房做的鸡鸭鱼——牛有骨头一百零八块,鸡有骨头一百六十四块,而鱼就差距颇大,比如今日这个鲫鱼,你别看鲫鱼多刺,其实它鱼刺的分布是有规律的,我教你一个办法,是我独门绝招、不传之秘,就是鲫鱼背上的肉可以分层揭开,当然这个手法就很重要……”

众人听着他这些扯淡的话,喝着酒,开着玩笑,席间气氛一片热闹,不多久就把商讨王妃失踪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变成了热闹聚餐。

黄梓瑕看见王蕴的脸上颇有无奈之色,但顾及众人,居然还勉强含着笑意,不由得敬佩起他的涵养来。

不知谁又忽然提起:“话说,今日京城流言,大家可曾听说吗?”

“什么流言?”众人忙问。

“就是关于岐乐郡主的传言。据说夔王妃失踪后,她今日喜气洋洋地去庙里还愿了。虽然没说还的什么愿,但京中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对于这个一直以未来夔王妃自居,最后却没能如愿的岐乐郡主,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席上人都暧昧地笑着,“哦”了一声。

锦奴笑道:“哎呀,真是不凑巧。说起来,昨日我去给太妃演奏琵琶时,刚好在宫中就遇到了岐乐郡主呢。”

“原来王妃失踪之时,岐乐郡主也在宫中?”崔纯湛问。

“正是呢,她是来替太妃抄经的——听说,之前她是许了太妃身边近身的宫人好处,才取得了这个差事,为着就是夔王爷十日要去宫中向太妃请安一次,到时候就可以与夔王说上话。”

众人感叹:“真是一片痴心啊。”

“而且听说她也向太妃明示过自己心属夔王,太妃也有意成全。可惜最终还是命,夔王妃始终落不到她头上。在夔王与王妃的婚事定下之后,她说自己病了,有段时间不去宫中了,谁想昨日去了一次,就赶上王妃失踪了。事情发生后,听说她还亲去雍淳殿外看了呢……”锦奴说着,以琵琶拨子掩口而笑,“听姐妹们玩笑说,岐乐郡主那时,真有种如释重负、梦想成真的表情呢。”

“是啊,京中流传夔王妃会在婚前失踪的这个传言时,估计最乐于听见的人,就是她了。”除了王蕴之外,一群男人都笑嘻嘻的,就连王蕴在场也无法掩饰他们的谈笑乐趣。

崔纯湛好歹还保留着一点理智,说:“这个不好办啊,区区大理寺传唤郡主,本朝还没这个先例呢。”

“明日让内廷去询问一下吧。”大理寺丞附议说。

黄梓瑕无奈地看着这群男人,心里暗暗把那个岐乐郡主又过了一遍,先放在心上,然后目光落在锦奴的身上。

但见她神情欢愉,又想到王若失踪时,她早已出宫,仅凭自己听到的那零碎两句话,要如何盘问她,又有点迟疑。

她决定先回去与李舒白商量一下,再看如何处置锦奴。

回头看见满堂喧哗中,王蕴一直凝视着自己。灯光下他肌肤如玉,乌发如墨,端正的眉眼与整肃的姿容,在这群不像话的男人中越发显得出众,通身都是晋人乌衣子弟的大家气派,超凡脱俗的一种矫矫不群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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