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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觉得睫毛一跳,仿佛有谁拿针在她的眼睫毛上一刺,让她心虚地避开了对方的眼神,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与身旁的周子秦研究起鱼骨头的构造来。
眼看酒足饭饱,已经到了酉初。小二过来添了灯烛,锦奴重新又抱起琵琶,调弦演奏最后一曲。
“哎呀,这种恼人天气,”她试了几个音,有点无奈道,“整日下雨,琵琶弦又松了,受了潮,音更是不好听。”
黄梓瑕回头问:“那可有什么办法?”
“拿松香擦一擦就好了。”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十分精巧的盒子,用三根手指捻起一撮松香粉,在琵琶弦轴上仔细涂抹,又说,“这松香粉可是今日宫里刚赐下的呢,你看,连盒子都这么漂亮,我拿过来就直接揣在怀里了。”
黄梓瑕无法理解她这种炫耀的心态,只能看着那把琵琶,说:“这把‘秋露行霜’真是漂亮。”
“是呢,我师父送给我的。今生今世我只弹它,其他的琵琶,我也已经不习惯了,因为我的手势和动作都只有它才契合。”她微笑着,拈着松香粉擦拭许久,眉尖微微一蹙,但随即又展笑开颜,抱着琵琶置于怀中,以手中玉拨勾动琵琶弦,欢快灵动的乐声顿时流泻出来。
一曲既罢,崔纯湛举杯总结发言:“皇恩浩荡,兢承重负。在座诸位,我们定要集中所有力量破解此疑案,不负圣上、皇后和夔王的重托。希望大家都能积极献计献策,早日结案,以报天恩!”
一场打着研究案件名义的吃喝到此结束。
大理寺的人去结账,送走了崔纯湛和王蕴两位显要,席间只剩下周子秦、黄梓瑕和正在收拾琵琶的锦奴。
周子秦看看桌上几盘还没怎么动过的菜,招呼小二过来:“那什么,荷叶有吧?把这个烧鸡,还有烤鱼,这个猪蹄都给我包上。”
锦奴在旁边扑哧一笑,说:“原来京城传言是真的,周小爷果真不浪费。”
“鸡鸭鱼肉也有自己的尊严嘛,谁会甘心白白变成泔水啊?”周子秦毫不介意,笑道,“你前面那个,对,就是那碟樱桃,你帮我包一下。”
“樱桃也有尊严吗?”锦奴看看自己雪白的手指,勉为其难地将樱桃捧到荷叶上,包好递给他,又皱眉说,“哎哟,这该死的樱桃梗真硬,刺得我手痒痒。”
“知道你手嫩,谁知道你连樱桃都嫌刺。谢了啊。”周子秦随口说着,用线把东西粗粗一扎,提着跟他们一起出去了。
黄梓瑕有意落在后面,问还在揉着手的锦奴:“锦奴姑娘,请问什么时候方便,可以上门拜访你?”
“哦,杨公公你也对琵琶有兴趣?”明知道她是宦官,锦奴还是习惯性飞她一个眼风,轻飘飘、软绵绵的。
黄梓瑕说道:“只是有些事情要请教。”
“我师父的事?”她问。
黄梓瑕对她那个师父完全不感兴趣,只笑道:“自然是关于……你之前的姐妹,仰慕夔王爷的那些。”
“可以呀,让夔王爷自己来询问嘛,我一定清清楚楚给他指出是哪个姐妹仰慕他,”锦奴给自己手吹了吹气,然后笑道,“好啦,我先走了。”
“锦奴姑娘,”黄梓瑕不得不拦住她,低声问,“那一日在蓬莱殿,你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十分在意……”
“什么?”锦奴神情无辜又单纯地望了她一眼。
“你说,王妃不应该是……她。”黄梓瑕在她耳边说,声音极低,却一字一顿,十分清楚。
锦奴的脸色顿时僵了一下,她瞪大眼看着面前的黄梓瑕,许久,才垂下眼,说:“你可别说出去啊,说出去我就冒犯了。其实,我只是……只是觉得岐乐郡主更有王妃相,所以才随口说说而已。”
黄梓瑕还想再问,锦奴已经急急地绕开她,上了旁边一辆马车,对车夫说:“再不回去就宵禁了,快走快走!”
黄梓瑕无奈地看着她的马车远去,在心里忧虑盘算着,李舒白要是令大理寺拘捕她的话,这个连樱桃梗都嫌刺的娇嫩姑娘,怎么经得起审讯呢?
旁边周家的马车正在门口等着,周子秦站在车门口问她:“崇古,你怎么走?”
黄梓瑕随口说:“雇车回夔王府去。”
“我带你,顺路。”他示意她上车。
黄梓瑕好笑地问:“哪儿顺路了?夔王府比你家远好多呢。”
“因为我现在不回家啊!”他说着,示意她上车,车夫不等他吩咐,已经娴熟地起步,马车向着北面兴庆宫而去。
长安城已经宵禁,夜色浓重,月出人初静。
兴庆宫的墙外,河道乱石之上,有几个乞丐还在烤着火,或坐或躺,瘦骨嶙峋。
马车停下,周子秦跳下车,将自己手中的那几包食物放在河边的石板上,并解开了一包烤鸡,然后便回到了车上。
车夫依照吩咐,驱车前往夔王府。
黄梓瑕掀起一线车帘,看着后面。
被香气吸引来的几个乞丐围着石桌兴奋大嚼,个个兴奋欢喜。
黄梓瑕的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说:“看不出你除了研究尸体之外,还会做这样的事。”
“哎,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他无所谓地摆摆手。
长安城的街坊院墙上,夜间悬挂着一盏盏灯笼,照亮寂静的街道。马车嘚嘚穿过长街,偶尔有一两线灯光透过车帘隐隐照射在车内。周子秦没心没肺的笑容在时隐时现的灯光下,显得温柔而单纯,有一种年少无知的澄净。
这笑容让黄梓瑕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种淡淡的感伤。
她的眼前,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面容上,也总是显露着这般温柔纯净的笑容。
他也总是微笑着说,举手之劳而已。
自小就遇见太多残忍手段和险恶用心的自己,现在的心,却还能保留一些柔软的地方,是不是,和遇见了那个人有关呢?
回到夔王府已经近二更。黄梓瑕烧水洗了澡,又洗了衣服晾好,等到安睡已经是三更之后了。
别的宦官都是两三人一间,幸好她得李舒白发话,一人一间,不需要顾虑什么,所以睡得十分安心。谁知天刚蒙蒙亮,忽然有人大力捶门:“杨崇古!快起来!”
黄梓瑕大脑都是空白的,强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谁啊?什么事?”
“王爷有令,命你速到大明宫门口。”
她抚额哀叹,苦不堪言:“王爷应该正在朝会上吧?”
“今日圣上身体不适,早朝取消了,所以王爷让你立即过去等着。哎,我说你一个小宦官管王爷在干吗?你直接跑去不就行了?”
“是、是、是……”
草草洗漱,紧赶慢赶跑到大明宫,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李舒白正在宫门口与一个回纥人说话,两人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回纥话,扯得正欢。
黄梓瑕站在旁边,那个回纥人看着她,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李舒白居然还笑了笑,然后和他似乎说了告别的话,和那人道别,示意黄梓瑕跟着自己上马车。
黄梓瑕坐在车内,看着他闭目养神,唇角还有似有若无的笑意,忍不住问:“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李舒白睁开眼看着她,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黄梓瑕觉得这句话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简直就是“赶紧恳求我,赶紧追问我”的意思,为了满足王爷的心,她只能再问:“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这小宦官不错,一身英气勃勃,还没有失了男人本色。”
“果然我不应该问的……”黄梓瑕无语地转头看外面,“我们去哪儿?”
“不是说本案毫无头绪吗?我帮你挑出了一条线头。”
黄梓瑕眼睛一亮:“鄂王府?”
李舒白微微点头,说:“你一个人估计不方便,我带你去。”
“嗯,听说鄂王爷收留了陈念娘,我想,如今一切的线索,只能先着落在死去的冯忆娘身上,或许,陈念娘那里,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赶紧将锦奴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问:“王爷看是否需要让大理寺审讯锦奴?”
李舒白点头道:“越快越好。”
话音未落,一直匀速而行的马车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有侍卫轻叩车壁:“王爷,岐乐郡主拦下车驾,似乎……”
李舒白微微皱眉,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看,见岐乐郡主的马车就停在前面,现在她已经从马车上跳下来,向着他这边疾步走来。
黄梓瑕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跟着李舒白下了马车。
那位习惯性扬着下巴看人的岐乐郡主,一看见李舒白就泪光盈盈,向他施礼:“见过夔王殿下……”
李舒白向她还礼,说:“郡主何须多礼。”
“夔王殿下,我听说……京城近日关于夔王妃的流言纷起,都是出自我身上,希望没有让王爷多增烦恼,不然,我实在难以心安……”岐乐郡主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波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望着李舒白,原本丰润的双颊也消瘦了很多,显然在李舒白立妃之后,她一直过得并不舒心。
李舒白只温和地望着她,声音也是平静无波:“郡主无须挂怀,王若在宫中失踪,此事虽然蹊跷,但也不一定就没有找到她的机会,到时郡主定可一洗如今的委屈。”
“可是……可是我听说,此事是……”她硬生生把“鬼魂作祟”四个字咽下去,哀婉可怜地仰望着面前的李舒白,低声说,“我听京城的人说,此事诡异之处神鬼莫测,王若可能、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黄梓瑕在后面静静看着这个拼命装出可怜神情,却怎么也难掩侥幸意味的女子,在心里想,毕竟是天之骄女,永远不懂得如何体贴他人,如何审时度势。心怀这样坦荡,叫人一眼就可以看透五脏六腑,这到底是她的可恶之处,还是可爱之处呢?
李舒白恍若未觉,只是温言以对,面容上的神情就像水墨渲染的远山近水,氤氲中只觉得平和温柔。
他安慰着岐乐郡主,岐乐郡主却借题发挥,眼中委屈的泪水更多了,眼看着泪珠扑簌簌往下滚落。
黄梓瑕看到李舒白神情隐隐带上了一点无奈,但终究还是抬起手,帮她擦拭了一下眼泪。
黄梓瑕于是尽职地在他身后提醒道:“王爷,景毓早已前往鄂王府通报,恐怕此时鄂王爷已经在等待了,您看……”
李舒白闻言微微点头,又对岐乐郡主说道:“我先行一步,郡主请放宽心,一切自有我来处理。”
岐乐郡主伫立在街上望着他上车,直到他的车马去了许久,才在侍女们的劝解下回身上车。
黄梓瑕从车帘缝隙中看着两辆马车背道而驰,忍不住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淡淡地问:“觉得我不应该给她太多希望,应该要狠绝一点,让她死心?”
黄梓瑕没说话,不过脸上的表情十分明显。
“以前,在先皇去世的时候,只有她曾握着我的手安慰过我。”他靠在背后锦垫上,神情淡淡的,一如刚刚水墨般的疏离平和,“她是个不错的女子,只是不太聪明。”
“所以你耽误了一个不错的女子,现在令她在京中声名不堪。”
他瞄了她一眼,一路上都在沉默。悬挂在车壁上的琉璃瓶中,清水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里面的小红鱼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静静趴在瓶底,波澜不惊。
许久,她才听到李舒白的声音,问:“你知道她天生不足,活不到二十岁吗?”
黄梓瑕愕然看着他,他却只望着那条小红鱼,说:“益王一脉中颇多早夭,岐乐的父兄都是年纪轻轻去世,只剩下她一个孑然一身——不然,你以为我父皇去世的时候,她为什么敢握我的手?”
黄梓瑕默然无语,想着这个成为京中笑话的性格恶劣的少女,想着她苹果花般的脸颊和杏子般的眼。许久,她才轻声问:“岐乐郡主自己知道吗?”
“我想她应该知道自己情况不好,但是还不知道会那么快,”李舒白徐徐闭上眼睛,说,“就让她再嚣张任性地幻想几日又如何,以后就算她要烦我,也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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