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全书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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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很快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陌生人,挤满了全国各地来的不可救药的二流子,这一切即将使用砖头、匕首和木棍的人都是从火车站广场找来的。
高飞对他们说,“一会儿,我们要和人打架,每人发100块钱,不愿意的就滚蛋。”
“150,”人群里一个人喊道,“100太少了。”“现在就给钱还是打完再给钱?”
“打谁?”另一个人问。
“邹光龙的人。”大怪回答。
“不干。”房间里的这帮乌合之众听到邹光龙的名字就纷纷而逃,只剩下一个戴墨镜的人站在墙角。
“你怎么不走,你不怕邹光龙吗?”寒少爷问。
“刚才有50人吧。”戴墨镜的人说。
寒少爷说:“差不多。”
“给我5000元,”戴墨镜的人说,“我干。”
“你一个人?”大怪问,“你很能打架吗?”
“打我。”戴墨镜的人指了指自己的脸。
大怪的右拳还是非常有威力的,他用尽全力,猛击那个人的下颌。然后,他的手痛得像断裂了一样,而那个人则面不改色,微笑着站在那里。
“能挨打,”高飞说,“不代表你能打。”
“那好吧,看着啊。”戴墨镜的人先是一个垫步,然后飞身一记漂亮的侧踹,轰隆一声,他把墙踹出了一个窟窿。
“天,你叫什么名字?”三文钱问道。
戴墨镜的人回答:“我叫画龙。”
第四卷
第十三章
一场大雨下起来了,画龙拿着一根木棍站在门口,他对前来收保护费的那帮痞子说:“我,操你们所有人的妈。”
然后,画龙拖着那根长棍向街头疾奔,一群人手拿砍刀、钢管、链子锁杀气腾腾地在后面追,他们喊着“找死”“砍死他”。画龙将他们引到空旷的广场上,站在大雨中岿然不动,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雨水浇淋得肌肉光溜溜的。一个痞子将手中的酒瓶用力掷向画龙,瓶子在空中翻转着,画龙眼疾手快,侧身一棒将瓶子打碎。另一个痞子气势汹汹率先冲到了面前,画龙举起棍子,斜刺天空,然后棍子挟着风雷划出一道弧线将其打倒在地,这一招是南派龙虎棍中的大劈杀,与日本剑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后面的痞子蜂拥而至,画龙转身一记劲道凌厉的横扫棍,扫翻几个,而后,痞子们散开,画龙开始反击。
他以一种诡异的步法奔跑,飘忽不定,进退自如,这是截拳道中的蝴蝶步和八卦蹚泥步结合而成的,目的是快速接近敌人又能防御自己,在实战棍法中尤其重要。
画龙曾经在树林里练习移动棍法,在跑动中,接近任何一棵树,用刺、点、扫、拨、抡、撞、捣、杵等棍法攻击,一攻即走,绝不停留!奔跑时切忌跑直线,应该曲线跑,拐弯跑,不要正对着树木,要从树的侧面出其不意地一击,这一点非常重要,是街头实战的秘诀。
画龙出手极快,或刺敌小腹,或挑敌下颌,或扫敌胫骨,均是一击成功。棍法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包含了少林风火棍、武当玄武棍、五郎八卦棍等诸多棍法中实用的招数。那棍子只是一根普通的棍子,春天不会开花,秋天不会结果,多年前是一棵树的一部分,多年后成为锄头的一部分。它经历过田间的劳作生活,见证过大怪的乞讨生涯,而后,被遗忘在房间角落,蒙尘,染垢。画龙使其光芒四射,闪棍连击,划空而出,刹那间卷絮随风,风平浪静,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画龙就将一群人打倒在地。
当天夜里,三文钱宴请画龙,他对画龙说:“我酒量一斤,我和你喝两斤。”
画龙:“好,刚才打得痛快,现在喝得痛快。”
大怪:“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画龙:“武术教练。”
高飞:“你好像很缺钱?”
画龙:“是啊,我在我们那边犯了事,跑出来的,警察到处找我呢。”
寒少爷:“你犯的什么事,杀人啦?”
画龙:“这你别管。”
大怪:“也不瞒你了,我们干的也是杀头的营生。”
画龙:“什么?”
大怪,“贩白面的,也卖冰。”
三文钱:“你入伙吧。”
画龙考虑了一会儿,说:“行。”
街头那场斗殴带来的后果是更大的报复,邹光龙纠集大批人马,甚至准备了猎枪,要为自己的兄弟报仇雪恨。三文钱也从东北紧急搬来了救兵——三个带枪的年轻人连夜赶到华城,其中一个年轻人非常嚣张,声称要把邹光龙的眼珠子打出来然后吞到肚子里。另外,三文钱联合了华城各大娱乐场所的老板,这也是他的贩毒下线。华城的两大黑恶势力矛盾激化,双方火并一触即发。
10月21日,邹光龙亲自带领数百人来到富贵菜馆,大怪被打成重伤,他的脸肿得像脸盆那样大。
10月22日,画龙率领五十多名壮年乞丐将邹光龙的流花车站和走马岗车站砸掉,几十辆非法营运的“野鸡车”被砸烂。
10月25日,华城的几家涉嫌贩毒的迪厅、夜总会,被一伙拿枪的痞子黑吃黑端掉。
10月26日,三文钱找了一个赌场老板做中间人,要求和邹光龙谈判。当天中午,在那个赌场的大厅里,黑压压的全是邹光龙的人,三文钱只带着画龙一个人前往。人群闪开一条道,邹光龙坐在一把大椅子上,端着一个紫砂壶吸溜溜地喝茶。
邹光龙说:“自己送上门的啊。”
三文钱说:“敢来,就不怕你。”
邹光龙说:“信不信,现在就砍死你。”
三文钱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是黑龙江鸡西人,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卖假烟的妹妹,你媳妇和你离婚了,带着孩子住在远华路16号。你从小跟着你哥哥长大,10岁时来的华城……”
邹光龙摔了手里的紫砂壶:“你在威胁我?”
三文钱说:“我已经老了,就想做点小生意,咱俩斗下去,都没什么好果子。”
邹光龙说:“小生意?华城有一半以上的毒品都是你卖的,你这老家伙,打个110就能把你弄进去。”
三文钱说:“警察也得讲证据。”邹光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他并不惧怕三文钱,使他感到担心的是那三个从东北来的年轻人。他也意识到双方无休止地拼杀下去,最后肯定是两败俱伤。
邹光龙看着画龙说:“听说你很能打?”
画龙不说话,也看着他。
邹光龙说:“我有个朋友,叫黑皮,也很能打,这样吧,你俩打一架。”
画龙问:“怎么打?”
邹光龙说:“找个地方,不用武器,什么刀子啊、棍子啊,都别用,脱光衣服打,也不讲什么规则,敢不敢打?”
三文钱说:“赢了,咋讲?”
邹光龙说:“你们赢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
三文钱说:“要是输了呢?”邹光龙说:“输了,你们滚出华城。”
三文钱冷笑一声。
画龙说:“黑皮是谁?”
邹光龙说:“打黑市拳的。”
画龙说:“哦,我打。”
所谓黑市拳,不是专指一种拳赛,而是泛指那些未经过批准许可的非法地下格斗比赛。
在内蒙古,有集市的地方就有摔跤比赛,只要胆子大不怕死,任何人都可以上场,输的人通常会摔断脖子,扭断胳膊,被担架抬着下场。
在陕西蔚县,有两个村子,民风强悍,为了争夺煤矿,爆发过多次大规模的械斗。他们打了近四年,后来经过商议,两个村子各推荐出一个能打架的人,生死自负,胜方拥有一年的煤矿开采权。比赛时,邻近村子的人都跑来观看,就连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会振臂加油。有时他们去外地聘请高手,高手被打死就扔进河里,在河的下游,有个割草的农民去河边洗脸,曾经看到一个人在河底对着他笑。
在抱佛寺,每隔两年,少林、武当、峨眉三大门派都会派人举行比赛,这种比赛是不公开的。抱佛寺的月季花名闻天下,人们在月季花丛之上搭起了一个高台,从1995年开始,民间各种高手也来此切磋武艺,谭腿传人金过夫蝉联三届擂主,台湾咏春拳门人被人打成残废。1998年,一只蜜蜂蜇了一个和尚的头,由于比赛并未结束,他捂着头弯腰时,被对手用膝盖顶到面门,当场死亡。
中国是徒手格斗技术的大国,中国武术源远流长。
雍正四年(1726年),清廷下了一道“禁武令”圣旨,禁止民间人士佩带刀剑行走,禁止百姓拳斗,禁止擂台竞技,违者按律重处,擂台死亡以杀人论罪,甚至连街头角抵之戏耍都被禁绝。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中国可以说被迫打了几百年的“黑市拳”。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有一些港澳、东南亚的赌场老板开始介入黑市拳赌博,在此之前的黑市拳基本上全是游击队类型和私人俱乐部类型。他们开始组织更大型的比赛,吸纳更多的赌注,一些拳手也被他们带到国外打拳。
黑市拳的特点是没有规则,没有裁判。这也是世界上KO率最高的格斗比赛,负者不死也是残废,最轻的也是被击昏,失去抵抗能力。
黑市拳是真正的“无限制格斗”,除了不能使用武器,参赛者可以用任意方式击打对手。越是残忍的方式越受到鼓励,正因为这样,黑市拳才能吊起并满足人们渴望刺激的欲望。
在黑市拳赛中伤亡情况极为普遍。顶级比赛中,几乎每场比赛都有人受重伤,死亡率也很高。一旦走上了拳台,就只有两种选择:将对手打死打残,或被对手打死打残。比赛没有时间限制,没有中途休息,这种比赛相当残忍血腥,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展示着他们惊人的能量和潜力。
国内的一些散打高手,他们一登上领奖台时,就被黑白两道盯住。国家希望他们为社会出力,于是他们中间出现过优秀警察;黑社会也想利用他们,于是也出现过走上不法道路的散打高手。世界散打冠军乔立夫绑架谋杀香港富豪,这也说明正规的散打比赛并没有多少奖金,而黑市拳赛巨额的报酬是很多人愿意参加的原因。
黑市拳手都有着赌徒的心理。
虽然很多人对黑市拳手极度凶狠的攻击和对生命的蔑视感到反感,但更多的人对此热血沸腾。格斗的刺激程度远远高于其他竞技。无限制格斗带来的刺激超过散打、摔跤、柔道甚至K-1、UFC(终极格斗大赛)的刺激。黑市拳的观众大多是有钱人,狂热赌徒都是富豪商贾,他们下注赌拳手的输赢,常常是一掷千金。买足彩的人看着球滚来滚去都觉得刺激,更何况是看两个一身肌肉的男人进行殊死搏杀。
画龙和黑皮的决战在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展开,工地上有一个干涸的游泳池,四十多辆助威的轿车将游泳池围成一个大圈,在强烈的车灯照射下,夜晚如同白昼。
赌场老板从几天前就开盘坐庄,吸纳赌金,大多数人将赌注压在了黑皮身上,因为黑皮参加过多次黑市拳赛,他的格斗纯粹是要把人置于死地,也就是说,他的格斗技术等于杀人技术。
画龙和黑皮站在游泳池的两端,两个人都赤裸着身子,一丝不挂的原因是为了防止他们携带武器。这是个有趣的画面,他们并不是来游泳的,因为那游泳池没有水。
观众的情绪都非常激动,开始大吼大叫,“黑皮踢死他”“打爆他”“把他的屎打出来”。
高飞对画龙说:“你有把握吗?”
画龙摇摇头。三文钱给画龙点着一支烟,说:“好好打,你会赢的。”
画龙点点头。
赌场老板吹响了一个哨子,尖厉的声音划破夜空,比赛开始了。
这场比赛,有两个裁判:上帝和死神!
黑皮一个漂亮的侧空翻跳下游泳池,稳稳地落在水泥地上,获得观众的喝彩。他握着拳头,像疯子一样大吼了一声,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气势十分骇人。其实这也是一种心理战术,借此来震慑对方,让对手感到紧张,在气势上先声夺人。
画龙叼着一根烟,慢吞吞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双方越走越近,周围的观众屏住呼吸,画龙已经看到了黑皮眼中的杀气,很多格斗者认为杀气可有可无,其实不然。杀气可以加强意念。同样一拳,滞留意念和穿透意念的伤害是完全不同的。
在众人的目光中,两个人已经走到游泳池的中间位置。
画龙先出手了,他将手中的香烟向黑皮一弹,黑皮躲过,画龙一记迅猛凌厉的低鞭腿踢向黑皮,黑皮提膝护裆,对脚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听得人头皮发麻。提膝护裆是泰拳的基本动作,提膝可以挡住大部分的下盘攻击,前提是腿骨够硬。这是双方的第一次试探性较量,两人都意识到对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画龙已经判断出黑皮所练习的是泰拳,黑皮也感觉到了画龙鞭腿的威力。
两个人的脚背上都有一层厚厚的茧子。
黑皮也使用了一招低鞭腿,画龙躲过,一旦被踢中裆部,那么也就意味着比赛结束。
在正规比赛中,很多人喜欢用高鞭腿,高鞭速度慢,距离长,容易被对手躲过。在实战中,低鞭腿是最理想的,距离短,速度快,既隐蔽又能造成伤害,踢人裤裆也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都是最实用的。
双方处于胶着状态。
画龙左臂自然下垂,放松,自由摆动,右手作绞肘式防御,这也是散手技的防守式。黑皮发动了一轮进攻,他的进攻是立体式的,拳、脚、肘、膝,以惊人的速度挥舞,一点也不吝惜体力,泰拳以凶狠著称,进攻即防守。画龙一边后退一边以咏春拳的勾离手防御黑皮的直拳和勾拳,大臂平举小臂划弧,配以水人桩功力,弧线化解对方的攻击。腿法是泰拳最主要的重击武器,训练方法也非常独特,踢树干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项,例如泰拳王亚披勒每天踢树干两千次。面对黑皮威力极大的腿法,画龙硬碰硬时显得略占下风,只好腾挪躲闪。在近身贴打中,画龙用太极散手闪开一个空当,太极的原理是撑不住就把力的方向改变让对方过去。他所擅长的散打中的近身摔,比如抱腿摔,根本用不上,因为任何一种摔法都可能导致对方冲膝击脸,肘击后脑。泰拳的膝法和肘击并不丰富,但绝对是杀伤力最大的,泰拳王迪希兰曾连续用膝法KO了九位缅甸拳王,K-1冠军瑞米·本加斯基号称“铁膝王”,他的重膝力量达到1700磅。
一轮攻击过后,画龙由守为攻,使出了他的绝招——侧身垫步腾空侧踹。在他从事武警教官的十年中,这一招他每天都反复练习,他自信中国能抵挡住他侧踹的不超过五个人。惊人的爆发力排山倒海般击中黑皮胸部,然而黑皮只是踉跄后退了几步,并没有摔倒在地,黑皮惊人的抗击打能力让画龙感到吃惊。画龙抢步上前,瞬间踢出两脚,黑皮使出一招旋风肘,逼退画龙。
双方又转为防守阶段,借此恢复体力。
画龙意识到站立式格斗自己很难取胜,所以想转变成地面格斗,他冒险使用了一招极真空手道中的舍身踢,也叫光速回蹴或大回环踢,这招和跆拳道中的腾空后旋腿很像,其实这样具有观赏性的招数,在实战中往往是送死。果然,黑皮轻易地躲开了,画龙踢空摔在了地上。
黑皮一个侧扑,扑在画龙身上。画龙迅速旋转做翻身动作,使用擒拿技法,抓住对方脚腕,拧住,反其关节,同时右腿后蹬使对方失去重心,两手抱牢,完成转身,形成十字固锁,这也是地面终极技。巴西人格雷西多次获得世界终极格斗大赛UFC冠军,他使用的就是关节技、绞技等地面格斗技术。
画龙基本上控制了局势,他锁住黑皮的脚腕,以自己的腿为支点,用力地向下一扳,黑皮惨痛一声,感到自己的腿要断了。黑皮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用手连连拍地求饶。画龙紧紧拧住黑皮的脚腕关节,侧身,一手从胯下抱住对方,扛在肩上,他对黑皮悄悄地说:
“你要是不想死,你就装死。”
然后画龙使用美式摔跤中的背后过肩摔,身体后翻,凌空而起,摔的过程中身体向地面旋转,使对方的头部栽向地面,借助坚硬的地面和自身的力量给对手重创,这也是摔法中的必杀技。
画龙并不想杀死黑皮,有心放他一马,所以在摔的过程中,他没有使黑皮的头部撞击地面而是背部触地。
观众看到画龙将黑皮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三文钱、高飞等人欢呼起来。
画龙站起来,黑皮躺在了地上,如果黑皮装死或者装昏,比赛也就结束了,但是这个卑鄙的家伙并不领情,他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脚用力揣向画龙的脚踝。画龙毫无防备,失去重心,一倒地就被黑皮勒住了脖子。
画龙立刻感到呼吸困难,他用拳击打黑皮的头,越挣扎黑皮勒得越紧。
医学已经证明,一个上吊的人,只需要1分半钟,就会手脚不听使唤,慢慢失去知觉。上吊而死的人不仅舌头会吐出来,有的还会大便失禁拉一裤裆,有的下身勃起瞬间射精。画龙此刻的意识就有些不清晰了,有种想大便的感觉。他的眼球暴突却视线模糊,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这时,他隐约看到身边的地上有一个红点,原来是他扔的那个烟头。烟头快要燃尽了,并未熄灭,在风里一亮一亮的。画龙用手捏起来,将灼热的烟头按在黑皮的腋窝里,黑皮痛得松开了手。
人的命运有时会因为一些细小的事物而发生转折,例如一句话、一个眼神、一面墙、一个烟头。
画龙摆脱控制,站了起来,黑皮的脚刚才被画龙扭伤了,这使他非常被动,在后面的对抗中完全失去了反击的能力,画龙很快就结束了战斗,以一记右摆拳重重地击在黑皮的太阳穴上。
黑皮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也许死了。
第十四章每一幢破旧的楼都发生过很多故事。
在松花江的河道狭窄处,紫藤在岸边乱窜,往往越过河流,架起一座座花桥。在云南有一条公路,野蔷薇在路两边爬上树的枝头,在道路上空形成很多个漂亮的拱顶和拱门。在华城三元里有两幢楼,楼下各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里疯长的爬山虎攀缘上墙壁,沿着两幢楼之间的电线握手相交,成为一道绿色的瀑布,瀑布中还有牵牛花和葡萄,行人走过时往往要用手拨开垂下来的枝蔓。
一个走亲戚的外地人对此啧啧称奇,他说:“太漂亮了!”
亲戚说:“你不知道。”
外地人问:“不知道什么?”
亲戚指指左边的那幢楼说:“楼里闹鬼!”
1992年,常常有蛇从楼道里爬出来,当时这里住着一个贩蛇的人。1994年,如果有人在深夜路过,会听到楼里传来咳嗽声以及婴儿的哭声还有嘘嘘的声音,那是刺猬、猫、穿山甲发出来的,这些也是用来贩卖的,华城人喜欢吃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楼道很窄很黑,即使在白天,给人的感觉也是阴森恐怖的,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外地来的出租户。1998年,有两个人租了六楼东边的房子,但是细心的邻居只看到了其中一个人,另一个人自从进了房子后就没走出来过。
只过了半个月,那个人就退房了,又搬进来两个男学生。
搬进来的当天夜里,很黑,周围都很安静,一个学生做噩梦,醒了,睁开眼看见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坐了一个黑影,仔细看竟然是个人。他吓坏了,急忙起身打开灯,黑影不见了。另一个学生也醒了,揉揉眼睛问干吗不睡觉,学生就说看见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学生骂他神经病,哪有什么人,连个鬼影都没有。这个学生也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于是关了灯继续睡。然而他睡不着,闭上眼睛老是想着那个黑影,最后实在忍不住睁开眼睛往那椅子上望了一眼,那黑影又坐在了那里,似乎还在动。他壮了壮胆,坐起来看,终于看清了,离自己不远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但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分辨出是个男的。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头皮发麻,直觉告诉他,这个黑影不是人,应该是鬼!他大力地推醒同伴,同伴十分生气,准备破口大骂,但是看到他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的时候,同伴也意识到了什么,拉亮灯之后椅子上的人影就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找到房东,告诉他房子不租了。
学生走后,又搬进来一个菜贩子,菜贩子在夜里也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事。厨房的水龙头常常自动打开,房顶上有时会听到异样的响声,就像玻璃球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有一天他在睡梦中,感觉从床下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摸他的脸。他不堪忍受,只好退房。这一系列奇怪的事,使房东报了警。
警察不相信这些邪乎的事,房东几次三番要求调查,要不他的房子就没法出租了,警察只好去那房间查看。他们用鲁米诺荧光显色,发现在黑暗中,地面的血点像银河一样散开着,青白色的血迹一览无余,很明显,这间房子里发生过凶杀案。
房间里有一股臭味,因为当时是冬天,臭味并不是很浓。一个警察觉得是床底下的那双鞋发出的味道,但是那鞋是一双新鞋,警察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决定把床翻过来看看。
床一翻过来——赫然发现一具男性尸体,被绑在了床底!
孙明少把尸体藏在沙发里,杨合滔把尸体冻在冰箱里,朱玉把尸体砌在墙壁里,宫润焙把尸体埋在粪坑里。有些藏尸方式并不高明,绑在床底的那具尸体经过警方调查确认了身份,他是一个被通缉的逃犯,曾任河北邯郸某银行金库管理员,与另一位管理员窃款外逃,而后发生矛盾被同伙杀害。
过了一年,大家已经淡忘了这件事,有一对做生意的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住进了这里。
一个女孩16岁,一个男孩只有3岁。这对夫妇很勤快,每天天不亮就去贩卖蔬菜,后来卖水果,一年下来,也发了点小财。女孩在一家包子店打工,很少回家。那个男孩,不爱说话,样子有些呆傻,尤其是他的脸非常苍白,还泛着青灰色,就像是死人的脸。
有一段时间,夫妇二人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平时这两口子都是早出晚归,这使邻居感到非常奇怪。
对面楼上住着一个高二的学生,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用高倍望远镜偷窥附近的楼层,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看到一个毛骨悚然的画面:对面楼上一个男人吊死在房间里,一个小男孩抓着他的腿往墙上撞。警察使用切割机打开防盗门,一股熏人的臭味扑鼻而来,夫妇二人死在房间里,现场惨不忍睹。女人是被斧子砍死的,墙壁上溅满了血,尸体横躺在地板上。男人吊死在窗前,身体已经腐烂,密密麻麻爬着蛆,甚至在嘴里、眼睛里、耳朵里,也有蛆爬进爬出。警方很快查明,男人杀了妻子,然后自杀,然而杀人动机却始终没有调查清楚。使警方感到恐怖的并不是凶杀现场,而是那个孩子,那个3岁的孩子,以为爸爸妈妈睡着了,就在他们的尸体身边,吃些小饼干,喝凉水,自己和玩具玩,和死去的爸爸妈妈说话,大哭,哭得嗓子哑了,孩子就这样生活了三天。
孩子的天真无邪与凶杀现场的残忍血腥形成恐怖的对比,这个孩子怎么能理解周围的一切,他如何面对这巨大的永远的阴影,他会怎样面对这个悲剧,将来又如何接受?
从那天开始,孩子就不说话了,在外人面前成了一个哑巴。姐姐把他送到了全托幼儿园,周末接他回来,只有在姐姐面前,他才会简单地交谈几句。
因为六楼东户发生过两起耸人听闻的凶杀案,所以西户一直没有人敢来出租。后来,对面楼上那个喜欢偷窥的学生用望远镜看到,有四个人搬进了六楼西户,其中一个人有两个头,后来学生仔细观察到那个“头”只是个大瘤子。
这四个人是:三文钱、寒少爷、高飞、画龙。
画龙:“这地方安全吗?”
三文钱:“对门刚死过人,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砍死了,用斧子,男的上吊了。”
高飞:“浑身都是蛆。”
寒少爷:“听说,警察出来后都蹲在楼道里,哇哇地吐。”
寒少爷:“楼下的几个出租户都搬走了。”
三文钱:“这幢破楼是空的,对门的邻居就剩下个女孩,星期六才会回来。”画龙:“大怪怎样了?”
三文钱:“还在医院,他的脸没有那么大了。”
画龙:“万一邹光龙去找麻烦呢?”
高飞:“炮子的那三个小兄弟在那儿看着呢。”
三文钱:“让他们回东北吧。”
画龙:“炮子是谁?”
三文钱:“你问得太多了。”
高飞:“今天告诉你,明天你可能就没命。”
画龙:“还有个问题,你咋叫这名?”
三文钱从兜里拿出几个硬币,把它们依次抛向天空,两手交替,再接住硬币。
三文钱:“我以前扔刀子和火把,那时我们有一个马戏团。”高飞:“山爷也是。”
三文钱:“山牙是驯兽的,耍猴的,三条腿的鸡,五条腿的羊,都归他管。”
三文钱:“他有一条假腿,有一次下雨,他的假腿上长出了蘑菇。”
三文钱:“他还训过一只松鼠,后来,那松鼠上吊了。”
画龙:“松鼠也会上吊?”
三文钱:“吊死在两根树杈上。”
高飞:“说到这里,我倒是想问问你。”
画龙:“什么?”
高飞:“你怎么不杀了黑皮?”
画龙:“不想。”
高飞:“你不会是警察派来的吧?”
画龙:“有我这么拼命的警察吗?黑皮差点把我勒死。”高飞:“有,我以前见过一个,他叫周兴兴。”
第十五章
楼下有几株向日葵,如果下雨,如果在黄昏下雨,向日葵会耷拉着头,大叶子滴着水。
一个女孩从向日葵旁边走过,一个男孩站在楼下,女孩抬起眼睛看了男孩一眼,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这个男孩就是寒少爷,在此之前,他的目光从来都不停留在别人的眼睛上。他一直是低着头的,因为脖子上有个大瘤子,年轻的姑娘们见他走过,常常好奇地回头看他。他连忙避开,心情万分沮丧,他长得丑,从来不笑,人们甚至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其实他只有17岁。这个性情孤僻的男孩,多年来一直与世隔绝地生活,做任何事都有一种鬼头鬼脑的谨慎态度。然而这一次,女孩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他显得格外腼腆,立刻垂下了头。女孩是寒少爷对门的邻居,她的母亲死于凶杀,她的父亲死于自杀。
哪个人的爱情不是从最初的那一瞥开始的呢?爱情往往开始于见面的第一眼,一见钟情是唯一真诚的爱情,稍有犹豫就不是了。
寒少爷回到屋子里,他感到自己非常丑陋,脖子上的那个瘤子使他羞惭满面,自卑得厉害。晚上,他躺在床上,无数次地睁开眼睛看窗外的黑夜,他自言自语说,她可真漂亮啊!
一个星期之后,他费尽心机,制造了一个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低着头,慢吞吞地走在楼道里,倾听着女孩上楼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就这样,一点点地接近了完美与纯洁,他闻到了淡淡的香味。女孩刚洗完头发,那使人头晕欲醉的香味,也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气息,他感觉一个花园和他擦肩而过。他看到那女孩的鞋底很厚,泡沫做的,这种鞋在当时非常流行。他甚至认为自己不配有这种幸福,从生下来被扔在垃圾箱的那一天起,被压抑了的心,无法向外扩展,便向内生长,无法开放,便钻向深处,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生活在一个黑洞里,这黑洞就是他自己的内心。他受尽了人间的一切苦,鬼魂刚刚隐没的黑暗深处因为那一瞥而栽满了花卉。
楼房很旧了,屋檐下有一些巢,大片大片的麻雀飞走又飞回来。
寒少爷走到楼下,十七年来,他生平第一次听到了鸟叫,以前鸟叫的声音是无法进入他的内心的,他也是突然发现月光映照的每一片落叶上都有很多露珠,每个露珠里都有一个晶莹的星星。
恋爱中的人低下头也可以看到天上的星辰。
又过了一个星期,寒少爷开始跟踪心上人。他装作散步的样子,平时他都是在下雨的日子穿上雨衣出去散步,雨衣不仅能遮挡住他脖子上的肿瘤,更能给他一种安全感。
那女孩是个卖包子的。附近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还能记起那家装修豪华的包子店的前身是一个茅草棚,老板是个开封人,祖传的灌汤包制作手艺使他发家致富。那个路边的包子店对寒少爷来说似乎洒满了蓝色的光辉。他越往前走,脚步也就越慢,犹豫几次,他会失去勇气,突然转身走回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懊悔,鼓足勇气,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前进了。那种内心的激烈斗争,不亚于一场世界大战,终于,他走进了包子店,显得格外腼腆,他递过钱对女孩说:
“我买包子。”说完,他连耳朵都涨红了,感到心跳得难受。
“是你,”女孩认出了他——这个搬来没多久的邻居,女孩问,“几笼?”
他伸出四根手指,不敢抬头。女孩把灌汤包装进一个塑料袋,递到他手里,他转身就走。
“你等等。”女孩叫住他。
这话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白得像张纸。
“找你钱。”女孩对他一笑。
这一笑,他在以后的铁窗岁月里久久不能忘怀。
次日凌晨,画龙率领一队武警官兵包围了三文钱所在的那幢楼。他在傍晚找了个借口溜出去,用公用电话向远在北京的指挥部秘密做了汇报,由于三文钱、高飞等人已经怀疑了画龙的卧底身份,指挥部下令广东省公安厅立即实施抓捕。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参与抓捕行动的武警是在睡梦中被紧急集合的,有的武警甚至来不及穿裤子,只穿着内裤拿上武器就奔赴指定地点。
荷枪实弹的警察守住楼道口,画龙喊开门,隐蔽在楼道里的武警迅速冲入屋内,三文钱和寒少爷束手就擒。高飞从自己的房间里隔着门开了一枪,警察卧倒,这为高飞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他用一张书桌顶住门。画龙撞开房门,房间里空无一人,高飞跑了。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那两幢楼之间的电线上爬满了爬山虎和葡萄,干枯的葡萄藤和爬山虎的茎纠缠在一起,形成结实的绳索。高飞跳到阳台上,飞身一跃,抓住葡萄藤,滑到地面,消失在了夜色里。
指挥部从全国调了三位审讯专家,连续数日,三文钱用几百句“不知道”来回答审问。半个月之后,审讯专家告诉三文钱,大怪已经被抓了,并且交代了这几年来贩毒的罪行,无论你说还是不说,最后都得枪毙。审讯专家将一瓶酒和一只烧鸡放在了三文钱面前:“这是你的一个朋友买来给你送行的。”
“谁?”三文钱问。
“画龙。”审讯专家回答。
寒少爷面对审讯也是一直沉默,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对审讯人员说:“我全部告诉你们也行,你们得让我见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走进了一家包子店,他的脖子上有个大瘤子,身后跟着一批押解的警察。店里的食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张地站起来,警察让他们安静,那个年轻人对店里的一个女孩吞吞吐吐地说:
“你不知道……我……我多少有点喜欢你呢!”
华城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打击贩毒、制毒的专项行动,一批毒贩纷纷落网,十几家涉毒的娱乐场所被查封,截止到12月10日,追捕分队在广东、云南、海南等地抓获涉案人员140人,共缴获海洛因420公斤,鸦片85公斤,冰毒130公斤,K粉200公斤,枪支64支,各种子弹7000发,手榴弹、地雷、炸弹40枚,赃款赃物共计3047万元。
在三文钱的住所,警方发现了一张黑白的旧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个马戏团,一个走江湖的草台班子,七个人站在一起,经过寒少爷辨认,那七个人是:大拇哥、马有斋、丁不三、丁不四、三文钱、山牙、孟妮。
二十年前,只要这个马戏团一出现,就会有锣鼓声、笛子声、孩子们的欢呼声,即使是在泥地上搭起帐篷,观众也会蜂拥而来,他们扔下五毛钱,最后带走地上的烂泥巴。
二十年前,五分钱可以买一个小笼包,一毛钱可以蹲在小人书摊上看一整天,两毛钱买一包香烟,如果花五毛钱就可以看一场马戏。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娱乐方式并不多,所以这个马戏团表演的时候几乎场场爆满。
孟妮卖票,三文钱敲鼓,大拇哥舞起狮子,马戏团的帐篷上画着一些珍禽异兽,买票的大多是城镇上的二流子,小孩从帆布下面偷偷钻进去,待到观众云集,演出正式开始。
第一个节目是舞狮表演,大拇哥扮演成一只狮子,在乱糟糟的观众围成的圈子里扭动身体,张牙舞爪,随着欢乐的节拍跳上长凳。那时他是多么喜爱舞狮啊,闲暇时间,他就操练,马戏团宿营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的麦田里舞狮,在冰封的湖面上舞狮,他从春天舞到了秋天。作为这个草台班子的首领,他扮演的就是自己——一只狮子,他赋予它生命。
舞狮结束,孟妮出场,这个又高又胖的女人缓缓走到场地中央,叉手而立。她嘴唇闭着,观众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嗓音说:“哎哟妈呀,人还挺多。”正当观众纳闷声音从何处传来的时候,一个侏儒从孟妮裙子下面滚出来。
他捏着鼻子说:“真骚。”
观众哈哈大笑,侏儒先是自我介绍,来了一段东北二人转风格的开场白,插科打诨,风趣幽默,然后他为大家表演的是口技。
“你,把大腚帮子撅起来。”侏儒对孟妮说。
孟妮脸上的横肉动了动,挤出一个笑容,撅起屁股。侏儒钻进裙子,“噗”,他模仿放屁的声音,逗得观众哄堂大笑。
他在裙子下面拉响了防空警报,全场安静下来,没人大声说话。炸弹轰然落下,羊咩咩叫着到处跑,鸡飞狗跳,小孩在哭,房屋烧得噼啪响,观众侧耳倾听,一支队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而后,当当当,脸盆敲响,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乡亲们冲啊,打鬼子。机关枪响成一片,夹杂着手榴弹爆炸的声音,鬼子呜里哇啦,惨叫声声……各种声音被这侏儒模仿得惟妙惟肖,观众无不鼓掌喝彩。
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
和尚自称来自五台山,法号有斋。他拿出一盏油灯,找个观众点燃,他将灯吹灭,然后用手指一碰灯芯立刻就亮起来了,他吹灭,再用手指点亮油灯,如此重复几次,观众啧啧称赞。更为惊奇的是他拿出一个鸡蛋,置于阳光之下,过了一会儿,那鸡蛋竟然缓缓地凌空升起,悬浮在空中。观众全都站起来,伸长脖子,张着嘴巴,大和尚一把将鸡蛋抓住,在地上磕开,鸡蛋里空空如也,没有蛋清和蛋黄。他的压轴节目是一个魔术,助手滚出一个大缸,他让刚才表演口技的那个侏儒钻进去,然后一桶一桶地往缸中倒水,直到注满。他围着缸转圈,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用手一指水缸,缸中的水竟然爆炸了,冒出一股浓烟,水中间翻滚起来,逐渐沸腾,又慢慢恢复平静。正当观众猜测缸里的侏儒会不会淹死的时候,那个侏儒从帐篷外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观众掌声如潮,大声叫好。
手指点灯,鸡蛋悬浮,清水爆炸,这些民间巫术并不神秘,我们会在以后详细揭开秘密。大变活人的魔术其实很简单,缸是特制的,底部有暗格,侏儒藏在下面,另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侏儒是他的孪生兄弟。
这对孪生兄弟为观众表演的是一出哑剧,两个侏儒抢一把三条腿的椅子,通过摔倒、夸张的殴打、滑稽的肢体动作来引发观众的阵阵笑声。最后,背景音乐响起,一只羊上场,属于这两个小丑的时间结束。
一只黑山羊拉着小车缓缓出场,车上载着两只小猴,山牙吹着笛子跟在后面。小猴向观众敬礼,巡场一周,观众被逗笑了,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接着,小猴又表演了齐步走、倒立、顶砖头,山羊用蹄子敲击一面小鼓伴奏,最后,使观众叹为观止的是山牙从衣兜里掏出一只老鼠,解开它脖子上拴着的细铁链,放到地上,老鼠嗖的一下蹿没了。然后,山牙打了个呼哨,那老鼠竟然后台蹿出,沿着他的裤腿攀爬而上,立于肩膀一动不动!观众的眼睛都看直了,山牙从肩上拿下老鼠,在它脖子上拴好链子,像抚摸小猫小狗一样把玩了一番,又放进衣兜。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灰黑色的老鼠,如此训练有素,让观者大开眼界!
下一个节目是杂耍,三文钱将几把刀子扔向空中,再接住,手法娴熟。使观众喝彩的是三文钱的飞刀表演,他搬出一个木板,蒙上眼睛,站在远处扔出飞刀,飞刀稳稳地插在木板上颤动着。
最后一个节目是两个侏儒推出一架板车,车上放着一个大玻璃槽子,槽子中有很多蛇,一个女人端坐其中。
观众散场,所有的悲喜剧落下帷幕。
马戏团拔营而去,只留下很小的一堆灰被风吹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四海漂泊,江湖流浪。
最初,马戏团刚成立的时候有过一头大象,是大拇哥从云南买来的,后来病死了。在那几年里,他们向陌生的城镇出发,那个侏儒骑着大象,仿佛是个骄傲的王子,在一百米的高空,放牧白头的苍鹰。
他们在一个山脚下扎营,星星很大,低垂在旷野上空,风中有谷子碎裂的声音,还有花的香气。侏儒采摘大朵的野菊花,右手提着一串紫葡萄走进帐篷。另一个侏儒——他的孪生兄弟——穿着一双黄胶鞋,捉了很多萤火虫准备放在蚊帐里,回来时,在帐篷外面听到崩落的扣子的声音。两个侏儒开始打架,为了一个女人,那个胖女人拍着屁股大哭。
1981年,他们在一片果园里扎营,河水清澈,梨花大雪般覆盖了整张席子,席子上坐着一个侏儒。如果有一只麻雀俯视这片果园,如果麻雀飞走落在县城里的电线上,阳光暖暖地照着,麻雀会看到一个胖女人牵着一个侏儒的手在逛街。果园里的那个侏儒在发呆,在观察梨花怎样把枝头压成美丽的弧线。
丁不三和丁不四都爱着孟妮!
山牙始终都没有驯服那只白头的老鹰,终于有一天,老鹰飞走了,再也没有落在他的肩头。
大象还没有死的时候就拴在地上。在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系上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住大象的右后脚,防止大象逃跑。我们都知道大象的力量,它可用长鼻卷起大树,甚至可以一脚踏死一只猪。为什么它会乖乖地站在那里呢?曾经有个孩子对此产生疑问,他问山牙,大象为啥不跑?
山牙回答,它觉得自己跑不了。
原来,这头象刚被捉来时,马戏团害怕它会逃跑,便以铁链锁住它的脚,然后绑在一棵大树上,每当小象企图逃跑时,它的脚会被铁链磨得疼痛、流血。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后,小象并没有成功逃脱,于是它的脑海中形成了一种一旦有条绳子绑在脚上,它就永远无法逃脱的印象。长大后,虽然绑在它脚上的只是一条小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着小木棍,但它的潜意识则告诉自己:无法逃跑。
三文钱,籍贯广东,大拇哥,云南巍山人。
马有斋家在辽宁,父母双亡,只有燕子,年年飞回空无一人的庭院。
马有斋爱吃肉,爱喝酒,爱抽烟,爱赌博,他是个假和尚。他喜欢寂静,他所理解的寂静是一条臭水沟悄无声息地流,青草长在沟边,他坐在沟边抽烟。背后的房屋并不是孤零零的,周围有几百所一模一样的房屋建在一起,每栋房里都有人在睡觉,他能感觉到一家人在睡梦中呼出的热气,其实他很想有一个家。
在华城的时候,三文钱从垃圾箱里捡到了一个怪胎,马有斋也捡到了一个女人,女人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就死了。后来,马戏团解散。
我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会记起多年前的某一个下午,场地上溅起灰尘,人们在欢呼,锣鼓和笛子发出美妙的音乐,或者是槐花的香气,或者是弥漫的桂花香气,或者破旧的房子,向北的窗户,是这些东西让我们记住了一个马戏团,我们记得的仅仅是马戏团这三个字,以及当时我们所感受到的其他东西。
第十六章
长白山脚下有一个卖狗肉的小店,店主人是个老太婆,村里的年轻人都喊她孟婆婆,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则喊她孟妮。孟婆婆无儿无女,她这一生中,有过两个男人,还有三只狗先后统治过她的灵魂。
她上半辈子和蛇一起度过,下半辈子和狗一起度过。在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丑了,只是没有现在这样胖。那时她在一个大玻璃池子里,池子里还有一百多条五颜六色的小蛇,她和蛇一起被人参观。这个马戏团压轴的节目就是推出来一个小车,车上有个大玻璃槽子,或者说,一个玻璃做的棺材,一个丑陋的女人坐在里面,她的身上,爬满了蛇。确实,这个玻璃盒子比小丑耍的把戏要好看。每当一个侏儒把玻璃棺材用小车推出来的时候,观众都会啧啧称赞,认为没有白花钱看马戏表演。围观者在鼓掌,可她听不见,她有点聋,她的戏是在玻璃里面演的,那个玻璃棺材便是她的整个世界。
虽然她坐着不动,但这种表演很累,有时——例如在一个炎热的夏季下午,她就在玻璃棺材里睡着了,那些蛇在她身上蜷缩着,爬着。直到一年后的夏天她才开始习惯,才消除疲惫,感到一阵清凉,那是蛇这种冷血动物带来的清凉。从此,她变得越来越懒,甚至懒得走出玻璃棺材,只有撒尿拉屎的时候才出来,她打着哈欠,问问在帐篷外抽烟的山牙:“这是哪儿?”山牙大声回答:“贵州。”有时回答:“四川。”她就“哦”一声,撒尿完,继续回到她的棺材里,用脚把蛇踢到角落里,躺下就睡。
有一次,她在睡梦中感到肚子疼,醒了,去厕所,她拉出来一条蛇。
孟妮坐在玻璃池子里,日子久了,她的乳房就下垂了,身体也变胖了。有一次,她的屁股下流出了鲜血,浸湿了裤子,她没有感到一丝慌乱,也不能去垫上卫生纸,因为表演还没结束。那些蛇闻到了血腥味,开始咬她,观众发出了惊呼声,她依然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因为表演还没结束。这时,从幕后跑出来一个愤怒的侏儒,他用脚使劲地踩那些攻击她的蛇,然后把她扶了起来,她的屁股上还挂着一条蛇,侏儒把那条蛇拽下来,扔向了观众。从此,她开始感激他,并且以身相许。在一个胡同里,她和他遇到了几个醉汉骚扰,他们是去散步的,他躲避在她的裙子里,她举起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进行自卫。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夫妻。再小的男人也是大男人,再大的女人也是小女人。有时,她搞不清楚来睡觉的是哥哥还是弟弟,因为这对孪生侏儒长得一模一样。这两个侏儒都没有生育能力。她有了两个丈夫。
后来,马戏团解散,孟妮带着其中的一个侏儒,回到家乡,开始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她已经不确定手里牵着的这个小人是不是那个把她从蛇窑里拯救出来的人。这个小人脾气很坏,喜欢骂人,有时还打人,全村的人都讨厌他。他喜欢皱着鼻子,在空气里嗅来嗅去。在一次酒后,他失踪了,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臭得厉害了,全村的人都跑到一个水塘里看打捞上来的尸体。
喝醉了之后,他为他的父亲哭,为母亲笑,他40岁时醉死在一个池塘里。他什么都不会,他不会躲在裙子里表演口技,他不会藏在水缸里表演魔术,他是个废物。
另一个侏儒跟随大拇哥去了云南,他俩从境外贩来毒品,卖给山牙,山牙再转手卖给三文钱和马有斋,解散后的马戏团组成了中国最大的贩毒集团。
小店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树,那一年,槐花落得晚了,枝叶深处,喜鹊叫着。
在槐树下,孟婆婆踩着老式缝纫机。另一个侏儒回来了,他站在路口,风从背后吹来,这使他有种君临天下的气概。
“妮,你过得,还行吗?”
她不回答,眼泪流了下来。
孟婆婆杀了一只狗招待他。这只狗她养了六年。狗依偎在她的脚边,抬着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她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把刀,将它的头揽进怀里,把刀叶就送进了它的脖子。狗嚎叫一声迅速地蹿到了店旁的柴堆里,她向它招了招手,它就跑回来,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有些抖。她又摸了摸它的头,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但是,这温情转瞬即逝了。她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与前次毫无区别,同一个伤口。狗叫着,脖子上插着刀,又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龇牙咧嘴,这一次是爬了回来——如此又重复了两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也在那条路上。
侏儒带来了很多礼物,金首饰、香水、一捆钱,还有几个罂粟壳。孟婆婆把所有东西都扔到窗外,她说,我不要。
“那你要啥?”
“不要你走。”
“我还会回来的。”
“啥时候回来?”“冬天。”
“冬天啥时候?”
“下雪的时候。”
晚上,他们吃狗肉,喝烧酒,度过了一个狂欢的夜。
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这个小小的侏儒,比男人更像男人,要走的时候从不回头。
两个男人能像一个男人爱她,这是莫大的幸福,尽管这两个男人的身高加起来还不到她的耳朵。她除了杀狗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很少出门,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太丑了,她的肥胖又胜过她的丑陋,在她26岁的时候,她的体重已经超过300斤。过度的肥胖甚至使她无法自己系鞋带,所以整天都穿着拖鞋,一年四季都穿着裙子,夏天,她穿一条裙子;冬天,她穿四条裙子。她的裙子是村里一个裁缝为她特制的,她从来不戴胸罩,应该说没有一款胸罩可以容纳她的大乳房。她的丑和她的脸无关,40岁的时候,她的体重已接近400斤,任何动作都是缓慢的,例如她慢慢地走,像一艘船那样转身,搅动热的空气。这个肥胖的女人力大无穷,一掌就可以震落树上熟透的枣子,她杀狗时只需要一刀,两手一用力就可以将整张狗皮扯下来。
扔在窗外的罂粟发了芽,静悄悄地生长,夏天,开了绚丽的花,很快又结了球形的果。孟婆婆收获罂粟,扔进锅里,又放入八角、花椒、良姜、桂皮、丁香、白芷、草果、当归、肉蔻等多种调料。她煮了一锅狗肉,挑到市场上去卖,在半路上就卖光了,那香味扑鼻,如此诱人,以至于让很多路人止步吞咽口水。
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在哪里吃。吃狗肉也不仅仅是狗的问题,重要的是氛围。
店门前摆着几张乱糟糟的桌子,旧篱笆旁边的枝丫上垂悬着一根根手臂粗大的冰锥,正午时分,冰锥滴着水,长白山作为整幅画面的背景,北风呼啸,关东好汉们大碗喝酒,用手撕着狗肉,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每一片雪花的背后都有着梅花的香气。他们吃完狗肉,消失在风雪中,又重新在一个灯光昏黄的房子里出现。这些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性格彪悍,村子里每年都有因酗酒而死亡的男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昨天还帮邻居救火的人一转眼就变成了纵火犯,向孤寡老妪施舍钱财的人因为赌输了钱而拦路抢劫。
挖人参的人已经进山,夜间去打猎的人还围着篝火说话,他们将一块砖烤得通红,用铁耙将烧红的砖块放到冰封的河面上。砖块剌剌地响,慢慢融化寒冰,砖块所在的位置,那也是一天前雪橇驶过的地方,数月前鱼儿游过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窟窿,闷在冰下的鱼都游过来透气。几个人叼着烟,一桶一桶地从冰窟窿里打水,每一桶水里都有几尾鱼翻腾着身子。
孟婆婆站在河边,她想起夏天的时候,她的丈夫,那个小小侏儒将一张木床扔进河里,然后将木床系在水草上,这样木床就不再随波漂流。他站在床上撒网,捕鱼,他用一把匕首刮去鱼鳞,将鱼剖洗干净,穿在铁丝上,晾在后院里。
空中的雪花纷纷扬扬,孟婆婆抬着脸看着天空,一场大雪就让她在瞬间白发苍苍,这个可怜的胖女人对着天空自言自语:
“他没有来……”
1998年夏天,孟婆婆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她的饭桌上放着个酒瓶,酒瓶里插着塑料花,那是她20世纪80年代末买来的,她从桌前站起来,关上门,走上泛白的乡村公路,那时天刚亮。那时,还发生了两件事——一只马蜂飞向草垛,一条菜花蛇盘成一团。她拐了一个弯,去沈阳找马有斋去了,她找马有斋是为了什么,最好的答案就是不说,因为相思两字已经写了出来。
从那以后,她每年都要离家一段时间。
第五卷第十七章
二十年前,马有斋是个和尚;十年前,马有斋是个道士。
他跟随大拇哥的马戏团整整十年,表演巫术,他用手指点灯,念咒语使鸡蛋凌空飘起,蒙骗了很多观众。手指点灯其实很简单,用化学药品氯酸钾和硫黄各五十克研成粉末,混合在一起粘在手指上,当灯吹灭后,冒着青烟的灯芯还有一点火星,用手指一点,灯就重新亮了。湘西有个装神弄鬼的巫师在墙上画一盏灯,用火柴一点就亮起来了。这是他事先在墙上钻了一个绿豆大的孔,孔内放一块樟脑,玩弄法术时用火柴一点,墙壁上画着的灯就亮了。
让鸡蛋飘浮在空中,这样的把戏每个人都会。
鸡蛋开一个细小的孔,倒出蛋清蛋黄,用针注入露水,油泥糊住小口,在阳光暴晒下,鸡蛋就会缓缓升起。这个把戏的麻烦之处在于露水的收集,夏天的时候,马有斋常常要在天亮前跑到田野里,他拿着个罐头瓶,摇晃灌木和草叶,采集露水的同时他也被露水打湿了。
马戏团解散之后,他回到村里,村里有一个跳大神的巫婆,他每次走过巫婆家门口的时候都要骂一句:臭老娘儿们,穷嘚瑟,糊弄鬼呢。他还指使他的三个孩子向其吐口水,巫婆在村里无人敢惹,村民们对接近神明的人保持敬畏。
有一天,阳光明媚,巫婆倚着门框嗑瓜子,马有斋走过她身边,问道:“怎么,没出去嘚瑟啊?”
巫婆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将头歪向一边,继续嗑瓜子。
马有斋停下脚步,骂道:“篮子(方言,脏话,生殖器的意思)。”
巫婆嗤之以鼻,将头歪向另一边。
马有斋怒气冲冲,将巫婆推进院子,关上门把她强奸了。
从此,这两个单身的人姘居在了一起,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一点火焰在燃烧。巫婆寡居多年,马有斋性欲旺盛,这促使他们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庭。巫婆有两个孩子,马有斋有三个孩子,五个孩子也成为巨大的生活压力。马有斋不得不重新扛起锄头,去田间劳作,闲暇时间就和巫婆一起降妖除魔,驱鬼辟邪。
他扮成道士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头发长了起来。
马有斋和他那个被称为仙姑的老婆常常被人请去跳大神。仙姑戴上面具,戴上垂着彩穗的神帽,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马有斋锣鼓伴奏,仙姑一边跳一边唱:
哎……我左手拿起文王鼓,
圆又圆那嗨,
唰唰,赫朗朗。八根弦,四下拴,
羊线系儿挂金钱。
赫朗朗。
我右手拿起东海东,南山南,
赶海赶山的鞭呐嗨。
不长不短一尺三。
红绳裹,
绿带缠,
五彩的飘带飘下边,
赫朗朗。
过往的神仙停一停,
唰唰。
我十里要接呀八里要迎哎。
五里扯住你的马缰绳。
看看嗨,大门又挂彩,小门又挂红哎,
一毡铺地到堂屋。
赫赫,唰唰。
住庙就把庙门开。
不住庙就家来吧!
家在穿堂鼓楼西,
当仙下马报名号啦,
唰唰唰。
葫芦开花一片白,
哪位大仙下凡来?
大多数时候,她请来的是钟馗,有时请来的是观音菩萨,主要根据主人的需要,如果主人卧病在床,这时,寿星南极仙翁或阎王判官就该下凡了。玉皇大帝一般不来,除非主人家特别有钱。有一次,她跳着跳着饿了,就请来了尾火虎神,她成了一只老虎,纵跳,扑抓,吃光了贡品。跳大神结束之后,马有斋除了收取主人家的钱财,还会将一包香灰当成灵丹妙药卖给围观的群众。
马有斋觉得这是一门生财之道,就削了一把桃木剑,扮成道士,画符捉鬼。他能够让鸡蛋飘起来,能用手指点灯,这使他的名声超过了只会跳大神的老婆,成了远近闻名的半仙。只有肯花大价钱的人才请得动他,有一次,外省的一个老汉慕名而来,进门先掏出2000块钱,说自己的儿子中邪了,如果半仙能帮忙,事成后会再给3000元。
老汉讲了一件怪事。
老汉自称姓李,承包了镇上的一个鱼塘,前几天,他的儿子去鱼塘游泳,回来后就中邪了,眼神呆滞,说话木讷,像换了个人似的。更严重的是儿子变得怕水,甚至不敢洗手洗脸,去了几家医院,医生也没办法。
马有斋听完后,点点头说:“这是水鬼附身了。”
李老汉问:“能赶走吗?”
马有斋说:“赶不走,除非捉住。”
李老汉问:“把这鬼捉住后咋办?”
马有斋说:“油炸!”
第二天,在李老汉家的院子里架起了一口油锅,镇上的很多人都跑来观看,小孩子爬到了树上。马有斋手持桃木剑,身穿青布道袍,道袍背后绣着太极阴阳之图,须发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马有斋看了看油锅,让李老汉多准备一些劈柴,一会油锅就烧开了,沸腾起来。马有斋将手伸进滚烫的油锅,院子里的观众发出一声惊呼,马有斋若无其事,说:“再烧,火旺点。”
其实,这锅油并没有烧开,马有斋悄悄地向锅中加入了硼砂之类的化学物质,因为发生化学反应,会产生气体,气泡会鼓到油面的上方,造成油沸腾翻滚的现象,而这个时候油的温度并不高,不会对人造成伤害。
马有斋让李老汉的儿子躺在一张凉席上,然后将一张符纸放在李老汉儿子的胸口,令其闭上眼睛,不许睁开。马有斋净手焚香,开始做法,观众安静下来,只见他念念有词,绕着李老汉的儿子走来走去。突然,马有斋大喝一声,用手猛地一拍,纸上赫然出现一个血红的手印。他把符纸扎在桃木剑上,大喝道:“捉住啦!”
马有斋左手捏剑诀,右手持剑,迅速地将剑端的符纸压在香案上,然后他将剑立于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符纸。这时,他开始气喘吁吁,似乎捉鬼是件很累人的事。一会儿,围观者看到剑端的那张符纸冒出烟,竟然燃烧起来。马有斋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抛撒在香案上,那些糯米竟然也着了火。
最后,马有斋将烧着的符纸投入油锅,完成整个捉鬼过程。在纸上拍出一个血手印,这主要是一种化学试剂酚酞在起作用,酚酞遇碱会变成红色,马有斋就是利用了这个简单的化学反应。他事先把酚酞喷到符纸上,晾干,看起来还是一张好端端的纸,然后做法时,手上再蘸点碱水,往纸上一拍,一个红手印就有了。
那么,符纸怎么会自燃呢?其实很简单,马有斋预先在香案上撒了一些淡黄色粉末,就是过氧化钠。过氧化钠遇水和二氧化碳就会燃烧。他将符纸拍在香案上,沾上过氧化钠,气喘吁吁对着符纸呼气,呼出的气体中含有二氧化碳和水,达到燃点,纸就会燃烧。糯米事先和硫黄粉搅拌过,硫黄与过氧化钠接触,也会发生燃烧。
过了几天,李老汉的儿子奇迹般地好了,恢复了以前的活泼开朗。捉鬼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他在鱼塘底看到了一具尸体,因此受了惊吓。那尸体肿胀成一个巨人,腰间缠绕着电线,电线的两端都系着石块。他不知道这死者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将其杀害抛入鱼塘里的,他只是在一个深夜,把尸体拖上来,悄悄地挖坑掩埋。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一年,巫婆死了,马有斋的孩子们也长大了。
清明,马有斋家来了三个客人,他们是大拇哥、丁不四、山牙。
山牙:“咱们有几年没见了?”
马有斋:“有七年了吧。”
大拇哥:“我看你这家业啥也没置下。”
马有斋:“混日子呗。”
丁不四:“现在还装神弄鬼?”
马有斋:“没人相信这一套了。”
丁不四:“我哥走了。”
马有斋:“孟妮,在家里卖狗肉。”丁不四:“我得去看看她。”
马有斋:“三文钱呢?”
大拇哥:“在华城。”
山牙:“叫花头,他混得还行,那里的叫花子都听他的。”
马有斋:“我对不住你,看见你这腿,我心里就难受。”
山牙:“不碍事,也不耽误我牵着小烟包到处走。”
马有斋:“还耍猴?”
山牙:“我现在跟着大拇哥发财呢。”
大拇哥:“我从老家弄了点白面。”
丁不四:“这是条财路,赚钱着哩。”
大拇哥:“不能不管你,现在想喊上你,还有三文钱,咱们一起。”
马有斋:“贩毒是吧?”大拇哥:“在我老家,云南那边,好多人都干这个。”
马有斋:“我没本钱。”
大拇哥:“不用你拿钱,我欠你的。”
马有斋:“那行,我,还有我的三个儿子,都跟着你发财吧。”
马有斋搬出小村的时候,小村下小雪了。
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搬走,所有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昨天的位置,雪花飘落下来,院子里的咸菜缸像新坛子一样有着古老的比喻。
1993年之前,东北只有一些小毒贩,他们从南方购来毒品,转手卖掉,从1997年开始,马有斋垄断了东北三省的毒品市场。贩毒带来了巨大的暴利,马有斋在城里购置了房产,占地十亩,亭台楼阁,极尽奢华。
二十年前,马有斋是个和尚,马戏团解散之后,他就沿街行骗。一街的杨花柳絮随风飘舞,马有斋穿着瓦青僧袍,黄面布鞋,轻叩别人的大门。那些木头门、铁门,那些黑色的大门、红色的大门,打开之后,他念一声阿弥陀佛,拿出公德簿,要主人写上姓名籍贯,然后说是某个寺庙要修建,请捐献一些钱。他双手合十,留下这么一个苍老古朴的手势,携带着钱财离开。那时,善男信女依然不少,现在,人们看到一个和尚敲门,一个陌生人敲门,根本不会随便把门打开。
马有斋在“化缘”的时候,慈眉善目,其实,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他曾用一根软鞭把河南的一棵小树的叶子抽得精光,那棵小树,在二十年后的梦里,再次发芽开花。他心情高兴的时候,也会在三个儿子面前,将一把禅杖耍得虎虎生风,二十年后,那把生锈的禅杖靠在窗前,挂着一轮圆月。
这个和尚装成道士的原因已经说过——他的头发长了出来。装神弄鬼的那段日子,他能回忆起的只有这一个画面:在一棵核桃树下,他坐在石头上,用石头砸核桃。
贩毒使马有斋一夜暴富,他几乎忘记了过去。
他有一颗牙很痛,牙医说:“马老爷子,拔了吧。”他说:“不拔,滚。”他是个对痛苦不能忍受的人。他举着锤子,在房间里寻找一个可以把钉子钉上去的位置,钉子钉上去之后,他又在钉子上系了根绳子,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牙齿上。他站在椅子上,奋力一跳,从此,他就不再感到牙疼了,那颗蛀牙系在绳子上,轻轻地晃动。他镶了一颗金牙,脖子里挂着沉甸甸的金项链,手腕上戴着金表,手指上戴着三个金戒指,他浑身上下,闪闪发光。
后来,马有斋得了腰椎间盘突出,这个闪闪发光的人只有跪着才能舒服一些,如果是躺着,他会痛得满床打滚,彻夜难眠。他突然想到这个姿势或许意味着什么,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第一个医生,为他针灸、推拿,不见效。第二个医生为他局部热敷,外用“扶他林凝胶”等止痛的膏药,不见效。第三个医生建议他动手术,他拒绝,医生只好用25%甘露醇250毫升加地塞米松10毫克,静脉滴注。
输液的时候,他也是跪着的。
马有斋疼痛难忍,他对大儿子说:“去,拿一包白粉来。”
贩毒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吸毒。吸毒带来的快感抑制住了疼痛,几天之后,腰椎间盘突出竟然奇迹般地好了,然而,吸毒的快感也不如最初强烈了,马有斋开始采用注射吸毒的方式。他用一根松紧带绑住手臂,就跟护士打静脉针时一样,他拿起针管,把针头朝上,扎进胳膊弯的血管里,把毒品推进去。一会儿,又把毒品抽回到针管里,混合着血,这样来回几次,冲洗针管,以便把全部毒品都输入进去。到了注射毒品的阶段,就已经是很深的毒瘾了,很难戒掉。如果是一个有几年毒瘾的人,身上已经找不到血管来注射了。这时,他们会采用一种叫“打血槽”的方式。就是在大腿上打个洞,插上一根输液管。输液管插上去后就不拔出来了,一直插在大腿上。毒瘾来了,用针管把毒品通过输液管注射到体内。
马有斋胳膊上密布着针孔,他只能在胯间注射了,一天要褪下裤子好几回,终于,三个儿子跪在了他面前,求他戒毒。
大儿子说:“爸,你不要命啦?”
马有斋说:“不要了。”
大儿子夺过针管。
马有斋扑通给儿子跪下了,哀求道:“给我。”
三个儿子只好强制他戒毒,将马有斋关进后院的一间房子,派了一个老头伺候他。毒瘾发作的时候,老头就将他手脚捆绑上,嘴里塞上毛巾,塞上毛巾是防止他痛不欲生咬自己舌头。云南罗发伟毒瘾发作时,将父亲骨灰吸进肚子;甘肃王娟毒瘾发作时先是裸奔然后一头扎进粪池;四川陈锦元毒瘾发作时四肢痉挛,鬼哭狼嚎,附近的一所幼儿园因此搬迁;广东曹小军毒瘾发作时,吞下去瓶盖、打火机,还有他的两根手指。
马有斋迅速地消瘦下去,由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目光呆滞、涕泪交流、大小便失禁的老年人。因为免疫能力低,他的头发开始脱落,在一次高烧之后,双目也失明了。
吸毒能够破坏人的正常生理机能和免疫功能,蚊子叮咬吸毒者一下,就有可能起一个脓包。一个劳教干警曾说过一个极端的例子,有次一个吸毒劳教人员蹲着锄草,大概锄了一小时,站起来时,脚上的血管全部爆裂,血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射出来,因为怕有艾滋病,谁都不敢靠近。等到血不再喷射后才被拉到医院进行抢救。马有斋成了瞎子,睡觉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昏迷。有时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觉。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看到的都是黑暗。在药物治疗的配合下,马有斋慢慢戒了毒。
戒毒之后,他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着一支烟,过了没多久,就一次点着两根,如果你看见一个人的手指上夹着两根香烟在吸,那就是马有斋。他每天要抽六盒香烟,因为睡眠颠倒,只有在晚上才可以看见他,每次见到他,他的手里都夹着两根烟。
除了抽烟,他还有一个爱好:在石头上刻字。
一个世界对他关闭大门,另一个世界的门也随之开启。
他整天都处在冥思苦想的状态,有一天,他让儿子买来几块石碑以及锤头、凿子等石匠工具。
儿子问:“你要刻什么?”马有斋回答:“金刚经。”
儿子说:“你眼睛看不见,会不会刻错啊?”
马有斋说:“字,在我心里,怎么会刻错呢。”
在后院那间黑暗的屋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石屑飞扬。起初,他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这样做不是为了摆脱孤独,恰恰相反,而是保持孤独。他将刻好的石碑立在院子里,日久天长,后院就成了一片碑林,成了一片没有坟头和死人的墓地。
后院还有一片池塘,那池塘里有鲤鱼、草鱼、鲢鱼、泥鳅、青蛙、蛇,以及落在水底里的鸭蛋。在一个清晨,马有斋打开窗户,他突然闻到一股清香。
他问送饭的老头:“外面,是什么这么香?”送饭的老头回答:“莲花,池塘子里的莲花开了。”
马有斋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了。”
从此,他披上旧日袈裟,在房间里敲起木鱼,每日诵经念佛,参禅打坐。以前,他是个假和尚;现在,他成了一个真和尚。三个儿子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回答:“赎罪,替你们三个。”
三个儿子平时结交了不少达官显贵,也拉拢腐蚀了一些官员,为其充当保护伞。有一个检察院的科长,喝醉了之后,跑到后院,问马有斋:“老爷子,我倒是想问问,什么是佛?”
马有斋反问他:“现在几点?”
他醉眼迷蒙,看看表,说:“晚上11点。”
马有斋问:“现在人家都睡了吧?”
他打着饱嗝说:“差不多吧,快半夜了。”
马有斋说:“带钥匙了吗?”他说:“带了,瞧。”他从腰间卸下一串钥匙,在手里晃着。
马有斋将钥匙拿过来,扔进了窗外的池塘。
“你干啥玩意儿啊,啥意思?”
“你不是问什么是佛吗?”
“是啊,你扔我钥匙干啥?”
“就在你家里。”
“我不明白。”
“你现在回家,给你开门的那个人就是佛。”
第十八章
马有斋有三个儿子:老枪、炮子、小刀。
巫婆有两个儿子,大吆子、二吆子。
他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大吆子:“看在马叔的面子上。”二吆子:“再说,我们几个从小一块长大。”
老枪:“你跟着我们,是害了你。”
小刀:“这是要掉脑袋的。”
炮子:“你们俩敢杀人吗?”
1998年6月19日,一个老头,拿着一张报纸进了公共厕所,十分钟后,老头出来,我们进去,如果凝视那张沾有大便的报纸,就会看到下面这条新闻:
6月16日晚9时30分左右,两名男子在惠发百货商场外的露天放映投影电视的公共场所持尖刀疯狂砍杀,造成3死10余人受伤的惨案。两男子随后驾驶摩托车向东山方向逃窜,目前仍在逃。
当晚记者闻讯赶到现场时,警方已将惠发百货周围路段全部封锁,20余辆警车和数十名警察在现场查访。附近居民告诉记者,只要天气好,惠发百货每晚都在商场外播放露天投影电视,有时会放一些影片,以积聚人气。6月16日晚9时许,约有200人在此处看电视,不久后,此处就发生了恐怖的一幕。
来自黑龙江的伤者郭先生说,他在一家工厂打工,当晚正在惠发百货前看投影的节目,突然人群大乱,听到有人喊:“打架了,快跑。”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就跑,可能跑得较慢,被人追上在腰部捅了一刀。他当时感觉一阵刺痛,还以为被电击了,跑远后才发现腰部的伤口流出血来。还好刀口不深,没有刺中内脏。
郭先生给记者展示工作服上的一个洞,说这就是刀刺的口子。纤维制布料上留下的刀口长约两厘米,切口非常整齐,像用剪刀剪过的一样。
听说有三人身亡,郭先生称:“当时若跑慢半秒钟,可能……”
据记者了解,现场的一名29岁妇女和一名20多岁的青年男子被刺后当即身亡,记者在商场前的一张桌球台前看到一具尸体,被纸板覆盖着,附近地面上有大量血迹。其他十余名伤者分别被送往东山区人民医院、市人民医院和中医院,其中一人送市人民医院不久后即伤重不治。
警方以正在紧张破案为由,拒绝透露案情。至记者发稿时止,警方尚未发布捕获凶手的消息。
当时有数百人目击惨剧,两名持刀者杀入人群,凶手似乎没有特定作案目标。
在惠发百货旁边开奶茶店的一位中年妇女看到了案发过程,据她描述,当时人们正安静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电影,突然出现两名黑衣男子,一个长发长须,另一个是平头。两人各持一把尺余长的尖刀,向观者背后猛刺,被刺者尖叫呼痛。现场大乱,人群四散奔逃,但凶手似乎没有作案目标。她看到一名凶手先刺中了一名抱小孩的妇女,又刺向旁边的一名男子。人们四散奔跑,凶手持刀紧追,追上一个就向其背后猛刺,然后追其他人,刺了十余人后才罢手。随后两名凶手跑到路边,驾上摩托车向东山方向逃走。(《都市早报》记者:林慧。)
专案组请教了一位退休的刑侦老专家,老专家看完案卷后分析,破案线索应在当地黑社会,这两名凶手在练胆攒积分,凭着这起“案底”,他们便通过考验可以入伙了。
在暴力型犯罪中,常常有犯罪分子滥杀无辜,以此提高心理素质。海南人刘津杀害一个卖风筝的老人,命令其同伙分尸,锻炼胆量;西安人江校军计划引诱刑警上门,动手抢枪,为了练手练胆,先杀害了一名上门送煤气的女工。
那两名凶手,长发长须的是大吆子,留板寸平头的是二吆子。
东北黑社会以心狠手辣著称,轰动全国的大案要案中,有不少东北人的身影。“刀枪炮”即东北黑社会的统称,从一个桃核,可以看到一片桃园,马有斋给自己的三个儿子取名为刀枪炮也许有着深远的寄托。
贩毒带来了巨大暴利,然而他们并不满足,老枪利用毒资开了几处赌场,小刀开设了多家提供色情服务的夜总会和洗浴中心,从1998年开始,逐渐形成了一个以家族为背景、以黄赌毒为产业的犯罪集团。
大吆子和二吆子很快取得了刀枪炮兄弟的信任,他们招募打手,纠集地痞流氓,在几次黑帮火拼之后,渐渐吞并了其他黑势力的地盘。这期间也落下了不少仇人,其中一个叫花虎的包工头多次扬言要废了他们。他们兄弟俩带上枪去找花虎,当时花虎正和一群人在喝酒,二吆子用枪逼着他们不许动,大吆子对花虎说:“你不是想杀我吗?给你枪。”
大吆子把手里的长枪递到花虎手里,花虎不敢接。
大吆子又把枪对着自己脑袋,抓着花虎的手指放在扳机上。
大吆子说:“你只要一开枪,我就死了,我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个杀我的机会。我数三下,你就开枪,一、二、三……”
花虎没敢扣动扳机,他不知道枪里有没有子弹,即使他敢开枪,二吆子也不会放过他。
大吆子把枪从他手里拿过来说:“花虎,你是不是以为枪里没子弹啊?”
大吆子对着花虎脑袋上空开了一枪,乓——花虎吓得跪在了地上,一股恶臭蔓延开来。二吆子问:“那是什么?”
大吆子回答:“大便,这家伙吓得屙裤子了。”
第十九章
我们在上面进了一个公共厕所,现在从那厕所出来,向西六十公里就会到达一个村子。
村长叫老马,儿子叫小马。有一天,儿子要去城里。村长说别去了,城里乱。然而,儿子还是去了……结果染了一身性病回来。
小马回到生他养他的小山村,他不愿像野狗那样漂泊在外,村前的白桦林里有他童年的脚印,有简陋的住所。夕阳西下,他二大爷家的牛羊要回家,这一切都好像和淫乱无关。
小马的牙很白。
没进城之前,他天天在院里刷牙,井水不凉,母鸡咕咕地叫,墙头上长满开红花的仙人掌。那天,他对当村长的爹说:“你给我钱,我想进城打工。”爹说:“?,家里总共有五百来块,还得留着买化肥用,地里的杂草老高,棉花叶子底下又有那么多红蜘蛛,还得买瓶乐果打药,你说你去城里干啥?还有你个庄户人家天天刷牙顶个屁用,当吃?当喝?”
小马的脑袋发胀,胀得太阳穴发热。他蹲着,沉默着,可他愤怒了。娘走过来嘟囔一声:“小马,快下地拔草去。”“滚!”小马急了,一蹦老高。他娘和邻居骂街时也是一蹦老高,他娘还会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骂。
小马的后脑壳挨了一巴掌。“你个王八羔子,反了你的猪圈了,”爹又打他一耳光,“刚才叫谁滚?”小马的头嗡嗡地响,喉咙发痒。爹又想说什么,小马转身就把他爹猛地一推,爹的门牙磕掉一个,到死都没长好。
小马进了城,在电线杆子上看到一则招聘广告:
华清池度假休闲山庄急招公关小姐、公关先生、高级服务生、厅房公主、厅房少爷、桑拿师、沐足师等,要求相貌端正,形象气质佳,底薪3000+小费,工资可当日结算,负责食宿,面试合格后当天即可上班。
华清池有温泉三口,表面上是一个集疗养餐饮娱乐于一身的假日休闲中心,其实半公开性地提供形形色色的色情服务,这也是小刀开设的色情场所之一,他是幕后老板,平时就派大吆子负责管理。大吆子手下有个叫兰姐的女人,管理着众多领班,领班其实就是“妈咪”,每个“妈咪”都带着一群小姐、先生。
兰姐是个穿皮裙的女人,40多岁,风韵犹存。
“抬起头来。”兰姐把烟吹到小马脸上。她坐在桌后的老板椅上,房间里很静,隐约能听到大厅里的舞曲。
小马抬起头来,低垂着眼帘。
“多大了?”
小马说:“20。”
“坐过监狱吗?”
小马一愣,连忙说:“没有。”
兰姐便有点遗憾,她觉得进过监狱的人聪明。她将小马从头打量到脚,最后目光停在了他的裤裆处。“愿意找一份挣大钱的工作吗?”
小马点点头。
“会按摩吗?”
小马摇摇头。
“难道你想让我教你?”兰姐一笑,她的眼睛贼亮。小马心跳得厉害,预感到可能要出事了。
“过来,坐我腿上,小兄弟。”兰姐说。
小马站着不敢动。
“我数三声,”兰姐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
数到七,小马走过去,坐在兰姐的怀里。
兰姐搂着他,咯咯笑着说:“你的工作,就是做鸭子,鸭子也就是男妓。”
几天后,小马焕然一新,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小马按摩过的女人很多,但真正嫖过他的只有三个。兰姐曾手把手地给他指点过女人的敏感处:耳根、嘴唇、脖子、乳头、腋下、肚脐、屁股、大腿、膝盖、脚心。兰姐说要是她们觉得还不过瘾就只好按摩那里和那里了,兰姐还说千万别忘了要小费,反正她们都是款姐富婆。
小马的第一个顾客是王经理,一个女强人。在包厢里做完后,她莫名其妙地哭了,女人的泪宛如浸过水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得小马不知所措。
第二个顾客是钱女士,她丈夫刚刚去世,死于老年痴呆症,而她只有29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钱女士最初带小马出台,去星级酒店,而后带他回家过夜,她觉得家里比较安全一些。她是个讲究情调的女人,例如,客厅里很静,她会放一段音乐,营造浪费的气氛。人有时会面对很多无谓的选择,碟片很多,有一次,她随便拿了张放出来的却是京剧。
钱女士问小马:“喜欢吗?”
小马说:“节奏太慢了。”
钱女士说:“那咱们就慢一些好了。”
她坐在他对面喝咖啡。她坐下的姿势很优雅,屁股是那样的下沉。她大胆地看着他。当她吃完第三块应该放在咖啡里的方糖之后,她开始软化,撩起睡裙极其妩媚地跨过茶几,贴在了他怀里。
他动作娴熟,准确地吻住蛇的芯子,轻轻抚摸她攀爬的手,绸质的长裙如水般从她身上滑落。
第三个是赵太太,一个珠光宝气的假烟贩子,长得像猪,她还不刷牙不常换内裤。她很喜欢小马,每次来都点他作陪,每次来都会坐在他怀里撒娇说要长期包养他。和丑女人做爱是一种折磨。赵太太精力充沛,性欲旺盛,在客房里做完,她还要到大厅里跳一会儿黑灯舞。
每逢周末,最热闹的就是大厅。许多男女在一起跳舞,彼此可以乱摸,中间舞台上的下流表演更是层出不穷,有钢管舞、脱衣秀。高潮是选美活动,十几个小姐走着模特步,还做出各种各样的挑逗姿势,她们将一束玫瑰抛向喧嚣叫嚷的人群。得到花的人可以挑选一位小姐免费过夜。
小马一般是坐在大厅的角落,以前他想都没想过会有如此淫乱的场面。有一次,一束玫瑰突然从天而落砸中了他的头。
欢呼声起哄声立刻包围了他,一群小姐跑过来。为首的一位扎马尾辫的女孩很是兴奋,径直扑到小马怀里说:“逮住你了。”
“你看上哪个,就让哪个晚上陪你。”她说。
这一排美女,或高贵,或性感,或娴静,或妩媚,或冷艳,或娇小动人,或楚楚可怜,个个秋波流转,眼神迷离,嘴唇像玫瑰花瓣一样柔软而芬芳。
小马对扎马尾的女孩说:“我选你。”
小马后来知道她叫阿媚。
一个是“鸡”,一个是“鸭”,他们俩的相遇是对人类的巨大讽刺。他们的手一相遇便可以打上帝的耳光,他们的脚一相遇便可以踢佛的屁股。谁也不用付给谁钱,在那天晚上,在那个雷鸣电闪的夜,小马和阿媚第一次做爱。
曾经有个大款很认真地问阿媚:“说实话,你爱我吗?”阿媚不假思索地说:“不爱。”于是他们没有结婚却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同居了一段时间,大款玩腻了。阿媚便来到这个城市做了按摩小姐。
阿媚对小马的印象很好,她说那天她向他跑过去,看到有个很帅的男人坐在那里,那正是她梦中的男人。小马很容易陷入了情网,甜言蜜语,他也不愿意分辨真假。他们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不出台的时候就一起睡觉。他想过和她结婚,平平淡淡在那个小山村生活,他想看她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床单晾在院里。
过了不久,一个记者暗访华清池,这个记者叫林慧,也就是报道惠发商场杀人案的那位。她化身成商界白领,将暗访中的所见所闻付诸报端,舆论哗然,尽管兰姐有公检法中的败类做后台,但华清池还是被查封了。
查封那天,下了雨,有人送阿媚一束湿漉漉的玫瑰。小马在房间里煮方便面,阿媚怒气冲冲进来将玫瑰扔到了油锅里,锅里欻啦一声立刻升起难闻的青烟。美丽竟如此真实。玫瑰对一位妓女来说象征不了什么。
小马说:“我想走了,不想做了。”
阿媚问:“去哪儿?”
小马说:“回家。”
阿媚立刻哭起来,但又很快把泪擦了:“不回来了?有什么打算吗?”
小马说:“没有,你呢?”
阿媚说:“咱俩也攒了一些钱,不如开个小店,做正经生意。”
小马说:“你能嫁给我吗?”
阿媚说:“当然能了,总要嫁人的。”
晚上他们照例做爱,似乎有了爱情的力量,很缠绵很激情地融合在了一起,高潮如陨石撞击了地球,有一点震荡,有一点炫目。
几个民警突然撞门而入,接着肩扛摄像机的记者也冲了进来,小马和阿媚吓了一跳。一位民警抓住小马的头发问:“嫖客?”
小马说:“不是。”
另一位民警问阿媚:“小姐?”
阿媚摇摇头。
有个当官的说:“既然不是夫妻,带走。”小马说:“我们是。”
然而,还是被带走了。
第二十章
1983年,一个头上插着一把水果刀的人曾经走过七条街。
1984年,一个脸上扎着碎玻璃的车祸受害者曾经跑过一个农贸市场。
1990年,街头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的眼眶里嵌有两粒骰子,那是被人砸进去的,有时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他先是被送进了医院,回家后卧床半年死掉了。
他给儿子留下的遗言只有两个字:不赌!
儿子叫宝元,当时16岁,后来成了大江南北声名显赫的赌王。
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盖上房子,娶了媳妇。他们一家过得安宁而幸福,他有一个儿子,还有一辆机动三轮车,往返江边和市场,贩卖水产。有一天,几个鱼贩子凑在一起,其中一个人说了一句话:我们玩扑克吧?
这句话改变了宝元的一生。
那是在一个废弃多年的工厂,齿轮上爬满牵牛花,厂房里甚至长出了一棵梧桐树。当时下起大雨,鱼贩子们把机动三轮车扔在江边,纷纷跑进岸边的厂房避雨。其中的一个鱼贩子提议玩扑克,大家说好,那个鱼贩子随手折断梧桐树,每人分得一片树叶,垫在屁股底下,盘腿而坐。
宝元抱着胳膊看,大家动员他一起玩,他笑着说:“不会。”
他们玩的是“诈金花”,又叫“三张牌”,是在全国广泛流传的一种民间多人纸牌游戏。玩“诈金花”可能牌小诈走牌大,是实力、勇气和智谋的较量,是冒险家的游戏。
宝元看了一会儿,就学会了。
一个鱼贩子对他说:“老表,玩玩嘛,人多热闹。”
他热血沸腾,搓搓手说:“好。”
他继承了他那个赌徒父亲遗传下来的冒险基因,正如每个人都保持着另一个人以前的模样。
废旧工厂里的蚊子很多,在他身体上叮下了密密麻麻的疙瘩,他用指甲轻轻地掐,整个下午他都享受着这种挺舒服的感觉。待到黄昏,雨停了,收鱼的鱼贩子一哄而散,他点点钱,赢了2000多,这是他第一次赌博。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一片树叶掉了下来。
从此,宝元的兜里天天都装着一副扑克牌。他在各种地方赌钱,在码头的空地上,在邻居家的床上,在大排档油腻腻的餐桌上,他开始不满足于几十元的小局,赌友便帮他联络了大的赌局。
他越陷越深,渐渐输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他以为是运气不好,后来有人提醒,是赌博过程中有人出千,究竟怎样出的老千,他百思不得其解。即便如此,他还是执迷不悟,天天借钱去赌博。
母亲发现了宝元赌博的事情,让他跪在父亲的遗像前。
“你爸咋死的?”
“病死的。”
“放屁,放屁,是赌博,出老千被抓,人家把两颗骰子砸到他眼眶子里。知道用什么砸进去的吗?”
“不知道。”
“用板凳!”
宝元没有钱再赌,也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他每天就呆傻傻地看人家赌。
一天,宝元在街上捡到了一个打火机,从此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打火机是铜质的,经过抛光打磨,光可鉴人。他灵机一动,想到自己可以利用光线反射看清楚底牌。也就是说,把打火机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发牌的时候,牌从打火机上面发出去,这样他只需要低头看着打火机,就可以知道每一家发到的是什么底牌。
当时,高科技出千还没出现,很多出千道具都没有流行,赌徒出千完全是靠手法和技巧。
这个想法简直让宝元欣喜若狂,他自己实验了几次,认为确实可行,就把房子悄悄卖掉了。
他的兜里有一个打火机,他的内心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通过这个打火机,他窥视到了赌博中最不可思议的黑暗一幕。
那是在一家茶楼的包间里,几个老板玩得挺大,底钱100,封顶1000,一场下来输赢都是十几万。宝元去的时候,已经玩得热火朝天了,赌友和他打个招呼,他就加入了赌局。
他点燃一根烟,把打火机随便往面前的桌上一放,轮到他发牌的时候,他借助打火机的反光能看到场上所有玩家的底牌,慢慢赢了不少钱。他玩得很谨慎,天快亮的时候,他摸到了三张6。
宝元想,一把定输赢的时候到了,就这一把,捞回了钱以后再也不赌了。
桌上的钱已经堆成了小山,其他人跟了几轮就放弃了,只剩下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一千一千地往上押。宝元心里清楚,对方的底牌是两张K和一张黑桃3。
穿西装的男人问宝元:“你还有多少钱?”
宝元回答:“4万多吧。”
穿西装的男人拿出四叠钱说:“一千一千的太慢了,咱把钱都押上,怎么样?”
宝元明白对方是想把他吓退,他把所有的钱都扔到桌上,说:“行,你上钱,开牌吧。”
穿西装的男人把自己的牌拿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把牌翻开,说:“自己看吧。”
宝元目瞪口呆,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记得对方的牌:三张K!
他明明看到了对方的底牌是两张K和一张黑桃3,他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三张K。
回家的路上,他身无分文,还欠下很多外债,风那么大,天那么冷。
母亲为了躲避债主,被迫回到乡下和姑姑住在一起,老婆带着儿子去了岳父家。外面鞭炮齐鸣,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宝元禁不住悲从心来,放声大哭。
宝元去岳父家找老婆,儿子开门,喊了声爸爸。老婆狠狠掐了孩子一下,一边打孩子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不许喊他爸爸,他不是你爸爸,你没爸爸,你爸爸死了!”
3岁的儿子用含泪的眼睛看着宝元。
多年以后,他还总是在梦里看到儿子那无助的委屈的眼神。
从此,宝元所有的故事皆在异地。江西老官桥下有个卖凉皮的,他在那卖了五年了。有一天,他的凉皮店快打烊的时候,一个恶狠狠的人走了进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开过门,他被洗劫一空。
那个抢劫的人正是宝元。
假设他的面前有一条河流,他会跳下去。他想过自杀,站在桥上的时候又胆怯了,他看着河流,云彩映在水面上,有鱼游过,船上的人在撒网,有些鱼是网不住的,因为它们属于天空。宝元在桥下吃了一碗凉皮,吃饱后抢劫了卖凉皮的老头,开始了四海漂泊的生涯。
在河南,他做过铜厂保安,在河北,他做过餐馆学徒。吴桥也是中国杂技之乡,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乡间村野,上至老人,下至小孩,吴桥人个个身怀绝技。
有一天,宝元在车站闲逛,路边围着一群人,挤进去看到是一个瘸腿老人在玩扑克。
老头拿三张牌,其中两张是红桃,一张是黑桃A,他将三张牌扔在地上,押中黑桃A者赢,下大赢大,下小赢小。由于他的动作很慢,即使是小孩子都可以看清楚他将黑桃A扔在什么位置。一会儿,他就输了不少钱,有点急了,嘟囔着说:“今天遇到的各位都是高人啊,再玩最后一把就收摊。”
老头依旧慢悠悠地将三张牌扔在地上,观众都看到黑桃A在中间的位置,一些心动者纷纷下注,宝元也押上了10块钱。老头将中间的那张牌翻开,却不是黑桃A,很多人就输了。
这是一个广为流传的街头骗局,不是魔术,只不过是运用低级老千手法,使人产生错觉。
宝元每天都去车站,一来二去就和老头混熟了。老头自称是东北人,说话却是南方口音,闯荡江湖十多年了。有一次,宝元刚发了工资,请老头喝酒,在一家牛肉面馆里,老头表演了几个扑克戏法给宝元看。
老头娴熟地洗牌,还表演了单手洗牌,洗完之后,发了四家,宝元翻开自己的牌,眼睛一亮,是三张K。老头翻开自己的牌,得意地一笑,竟然是三张A。
老头让宝元随便补发一张牌,他将那张牌翻开,居然还是一张A。
宝元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就央求老头教他,老头说:“不能白教,得给学费。”宝元就把自己的工资拿了出来。那天,老头教给他如何洗牌、换牌、偷牌。
宝元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是怎么输的了。
宝元问老头:“你这么厉害,干吗不去赌呢?”
老头说:“伢子啊,可别这么说,这些都是三脚猫的东西。上海杂技团有个魔术师,叫陈世荣,那才是真正的高手。”
宝元很有悟性,老头演练了几次他就掌握了全部的动作要领,他练习的也是千术的基本功。
赌徒们总能找到赌局,正如野狗可以找到大便。
宝元练得熟练了,跃跃欲试。虽然这些只是初级千术,但是在一些小赌局上也无人识破,宝元依靠这些小技巧也赢了不少钱,渐渐地,大家都不和他玩了。他听一个老乡说起石家庄有个地下赌场,第二天就去了石家庄。
地下赌场的黑暗深不可测,人们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
宝元对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很自信,他进了赌场,刚一出千就被抓住了。
赌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把他毒打一顿就给放了。
宝元在一个简陋的车站旅馆里躺了半个月,然后去了上海,他准备拜师学艺。吴桥车站的瘸腿老头曾经告诉他上海东方杂技团有个叫陈世荣的魔术师,他准备一边打工一边慢慢寻找,没想到陈世荣名声很大,在上海街头问了几个人,就打听到了。东方杂技团享誉四海,多次获得国际大奖,陈世荣是20世纪80年代就登台表演的老魔术师,尤其擅长扑克魔术。杂技团每天都在剧院演出,宝元去的时候,正好是陈世荣的节目,陈世荣表演了空手变牌,满场撒牌抓一张A,然而观众的掌声寥寥无几,只有宝元站起来大声喝彩。
陈世荣看着宝元说:“这个小兄弟,给我捧场是我的荣幸,我再给大家表演一个绝活吧!”
他从兜里拿出一副牌,抽出一张,随手一甩,那张牌旋转着飞到空中,观众仰头看着,那张牌竟然在空中渐渐消失了。人们难以相信飞在空中的扑克牌竟然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观众席上鸦雀无声,随即是雷鸣般的掌声。
陈世荣鞠躬谢幕,宝元绕到后台,走到陈世荣面前,扑通跪下了。宝元说:“我要拜师。”
陈世荣说:“可以啊,你报名了吗?”
宝元说:“报名?”
陈世荣说:“我们团有个魔术培训班,每周我都去讲课。”
宝元说:“我不是来学魔术的。”
陈世荣说:“那你想学什么?”
宝元说:“我想学千术。”
陈世荣微微一笑,并不感到意外,他把宝元扶起来,仔细地打量着,然后拿出一副扑克,让宝元把自己会的全部演示给他看,宝元也毫不保留尽力表演了一番。陈世荣看完后说:“我看你很有天赋,也不想拒之门外,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收你为徒。”
宝元问:“什么事?”
陈世荣说:“很简单,就两个字,不赌!”宝元想了一会儿说:“好。”
陈世荣撇撇嘴说:“你撒谎。”
宝元的脸一阵白,连忙说:“没有。”
陈世荣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扔到宝元面前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来找我拜师,只要你能把这刀子插到自己手掌上,废掉自己一只手,我就收下你。否则,你就和那些人一样,回去吧。”
宝元拿起刀子,犹豫良久,自己学会千术,却不能赌,那么学这个还有什么用呢。突然,他心里有了一个想法,自己不赌,不当老千,但是还可以抓老千啊。这想法如同夜空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以后的道路,最后他下了决心,将匕首举起来狠狠扎到自己手背上,然而没有一丝疼痛,匕首像弹簧一样伸缩进了刀柄。
那把匕首只是一件魔术道具!
陈世荣正式收下了宝元,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敢拿刀子插自己手的人,他也一直想找一个传人。白天,宝元就在杂技团里做些勤杂工作,晚上,就跟陈世荣学习千术。陈世荣告诉宝元,自己是洪门中人,父辈当年叱咤风云,上海滩无人不晓,千术属于祖传技艺。千门八将是:正提反脱风火除谣!
正:利用千术或牌技作假。
提:布置赌局。
反:利用人际关系拉对手下水。
脱:赢了钱想办法逃跑。
风:派专人望风。
火:以武力处理问题。
除:利用谈判处理问题。
谣:利用谣言使对手中招。
陈世荣说,魔术是天堂,千术是地狱。他彻底纠正了宝元的出千手法,并且告诫宝元:“菜鸟老千才会使用道具,一旦被抓现行,下场会很惨,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或者砍下手指头。握牌的手形要自然,高级老千一看对方的手形就知道其水平,洗扑克牌时切忌卖弄,不要洗那么多花样,洗得熟练只能让人怀疑,应该伪装成一个普通人。”
陈世荣又教给了宝元一些高级手法以及对高科技出千的认识,包括麻将和牌九的出千技术。
陈世荣说:“出千的最高境界就是不出千。”
宝元问:“那靠什么赢钱呢?”
陈世荣说:“概率!”
美国拉斯维加斯以及澳门的赌场都是不作弊的,世界四大赌城盈利靠的都是概率。一个赌客每一次下注是输是赢,都是随机事件,背后靠的虽然是你个人的运气,但作为一个赌客整体,概率却站在赌场一边。赌场靠一个大的赌客群,从中赢钱。而赌客,如果不停地赌下去,构成了一个大的赌博行为的基数,每一次随机得到的输赢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在赌场电脑背后设计好的规则赔率面前,赌客每次下注,赌场都是赢多输少。
第一个有意识地计算赌博胜算的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卡尔达诺,他几乎每天赌博,并且由此坚信,一个人赌博不是为了钱,那么就没有什么能够弥补在赌博中耗去的时间。他计算了同时掷出两个骰子,出现哪个数字的可能最多,结果发现是“7”。
陈世荣对宝元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远有比你高级的老千存在,一些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都可能是你从来都没见到过的高手。”
三个月之后,宝元出师了。
从那以后,他成了享誉大江南北的赌王。
第六卷第二十一章
老枪的第四家赌场开业了,当时赌场聘请的主管就是宝元。大吆子手下有一帮打手,个个有枪,负责维持赌场的秩序。
老枪对宝元说:“你只要坐在赌场里,赌场每天收入的十分之一就是你的。”
宝元说:“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就没人敢出千。”
老枪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派大吆子去接来,买套房子住在一起吧。”
宝元说:“要是这样,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刀枪炮的黑势力遍布东北三省,小刀主要从事色情行业,炮子不仅贩毒,还打通海关干起走私的生意。他在长山群岛租了一个荒岛作为走私中转站,因为毒源紧张,夏季时,他也派人种植罂粟。一年后,宝元对老枪说,咱们场子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
老枪问:“怎么奇怪了?”
宝元说:“他每次来都赢,赌场最近亏损严重。”
老枪说:“肯定是老千。”
宝元说:“可是我没看出他有什么问题。”
老枪问:“他是哪儿的人,做什么的?”
宝元说:“大吆子偷看了那人的驾驶证。”
老枪问:“那人叫什么?”
宝元说:“寒冰遇!”
一只蝴蝶起飞,翅膀和花瓣同时战栗,花瓣落下来,惊动一只熟睡的猫,猫蹿向墙头,叼走了邻居家的鱼,邻居去买鱼,回来的路上打了个传呼,一个司机低头看传呼机,车撞上了护栏,翻滚到沟里,车上的四人全部死亡。这四个人是:大吆子、宝元的母亲、宝元的老婆和儿子。
蝴蝶的翅膀成为一场悲剧的源头,它扇了一下,扇得暮色黑了,远方就出现了一场车祸。蝴蝶起飞之际,无法预知飞行中暗藏的危险,它有着自己的弧度和方向,也改变了别人的路线和轨迹。
清理现场的交警注意到,一个老太太的腰间扎了一根电线,这电线也是腰带;一个孩子的手里还拿着一袋汽水,这种袋装的汽水当时的价格是一毛钱。
老太太正是宝元的母亲。
那根电线不仅是腰带,也是一切苦难的见证和象征!
第二十二章
俄罗斯沙利亚有一个巨大的地洞,地洞深不可测,崎岖狭窄,很多国家的探险队员想方设法都没有下到底。科学家将一只蝙蝠的脑部植入芯片,控制它飞进洞中,在洞里发现了钻石,这使得两个村庄从地图上抹去,一个城市应运而生。
海湾战争时期,美国军方也曾经制造“机器蛇”“智能老鼠”侦察敌情,搜索情报。
山东科技大学机器人研究中心制造了一只神奇的鸽子,一只头上戴着微电极的普通家鸽,它可以按照研究人员发出的计算机指令,准确地完成起飞、盘旋、绕实验室飞行一周后落地的飞行任务。
这一天,一只壁虎爬到了老枪赌场的房顶。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老枪的赌场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他的奇怪之处在于一连十天从来都没输过,并且赌注大得惊人。在赌场里天天赢的人有,可是连续十天都赢的人肯定是老千。宝元细心观察,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通过调看赌场内的监控录像,宝元发现这个人还有两个同伙,他们三个是认识的,但是装作陌生人,各玩各的,从不说话。他们每次来都赢很多钱,赌场亏损严重。
这三个人就是:周兴兴、画龙、寒冰遇。
刀枪炮黑势力很大,因为担心打草惊蛇,指挥部没有通知东北警方,只是派遣周兴兴、画龙和寒冰遇暗中调查。指挥部秘密冻结了刀枪炮兄弟三个的银行账户,因为他们的流动资金很多,为了防止他们携款外逃,所以周兴兴、寒冰遇、画龙三人就去了老枪的赌场,他们的任务是——赢钱。
在赌场里赢钱的办法只有一个:出千!
指挥部联合几位科学家,制造了一只机器壁虎。科学家在壁虎的脑部植入芯片,遥控它爬行,停止,进入冬眠状态。壁虎的嘴巴里安装有一个无线针孔探头,发射远红外线,可以扫描普通扑克,得知每一张扑克的底牌是什么。还可以扫描轮盘赌上的滚珠,通过计算机测速,准确地判断滚珠的落点。壁虎爬到赌场的房顶,发射激光扫描,将信息反馈给指挥中心的电脑进行分析,通过赌场窗外的一个霓虹钟楼将暗号发送给寒冰遇他们,这样他们就稳赢不输。码头、车站常常有很大的钟楼,为了使人们在夜里看清时间,钟楼的表盘周围都有灯光照射。
老枪的那个赌场就在码头附近,从赌场的窗户里可以看见钟楼。
轮盘是赌场最具代表性的游戏之一。轮盘共有38个栏位,分为内外两圈,内圈每个栏位中有一个数字,分别是1至36,以及0和00;外圈为红黑两种颜色相间排列,通常是红色和黑色各占一半。大赌场一般是滚珠打出去后,依然可以下注,直到荷官喊停。赌客可以自由选择他认为小球将停留的号码位置,押单双或者具体数字都可以,押中了后赌场按一定赔率赔钱。荷官打出滚珠后,赌场房顶的壁虎发射一束肉眼看不到的激光,反馈给指挥中心,通过电脑分析测速,得知滚珠会落在什么位置,然后控制钟楼的霓虹灯,暗示给赌场里的寒冰遇、画龙和周兴兴,整个过程也就几秒钟。如果滚珠会落在6上,钟楼表盘6点位置的灯就亮起来,赌场内的寒冰遇他们就押数字6,押上1万元的筹码,滚珠停止在6上,赌场就按照35倍的赔率赔钱,那就是赢了35万。
十天过去了。老枪点燃了一支香烟。在烟雾缭绕中,他深呼吸,他不知道他的生命快要燃烬了。
老枪问:“这几天大概输了多少了?”
宝元小心翼翼说了一个数字。
老枪手中夹着的香烟掉在了地上,嘴角抽搐了两下:“这样不行,得想办法。”
宝元说:“我看不出他们出千。”
老枪说:“废物,白养着你。”
宝元说:“赌场的声誉很重要,如果将他们赶走,别的赌客也不来玩了。”“赶走?”老枪的鼻子哼了一声,“没那么容易,他们赢了我那么多钱。”
宝元说:“也许他们是计算概率的高手,大赌场里偶尔会有这样的人。”
老枪说:“你不也是高手吗?你去和他们赌,把咱们的钱赢回来。”
宝元说:“我不赌,以前答应过师傅。”
老枪语重心长地说:“宝元,你几年没回家了?”
宝元想了想,叹了口气:“四年了吧。”
老枪说:“给你说个好消息,大吆子去接你儿子了,还有你妈、你媳妇。”
宝元说:“啊,真的?”
老枪说:“你晚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宝元不说话了,他上一次见到儿子还是四年前,那时儿子只有3岁,他想起儿子举着一个罐头瓶,瓶中泡着红的绿的樱桃。儿子很乖,不舍得吃,先喂妈妈吃一颗,再喂爸爸吃一颗。想到这里,他的鼻子一酸,眼圈红了。
老枪说:“你不是为了自己去赌,你是为了儿子,为了你妈,你不想咱的赌场关门吧?”
宝元说:“好,我赌!”
寒冰遇、画龙、周兴兴被赌场的领班请进了贵宾室,老枪和寒冰遇握手,领班介绍说:“这是我们老板。”
老枪说:“三位赢了不少啊。”
寒冰遇说:“这几天手气不错。”
老枪指了指宝元说:“这是个大老板,有钱,赌得爽快,你们想不想和他玩玩?”
画龙说:“我还有事。”
周兴兴也说:“改天吧。”
老枪说:“你们都是通宵地玩,今天很反常啊,来赌场就是赢钱的嘛。”
寒冰遇说:“好吧。”
寒冰遇、画龙、周兴兴扮成真正的赌徒,他们的眼神中还有一丝疑虑,他们明白自己被赌场盯上了,不把钱输光就很难脱身。宝元坐在桌前,面无表情,他想着儿子、老婆和母亲,他想念的其实已经不存在——他不知道家人出了车祸。
经过商议,宝元、寒冰遇、画龙、周兴兴四人决定玩梭哈。
宝元洗牌,洗牌的手法是高级老千才会的“完美洗牌法”,完美洗牌法可以说是洗牌的最高境界,把一副牌一张间隔一张洗,一张压一张,每次都有固定的顺序,只要记住牌序,就可以知道下一张发什么牌。
宝元用完美洗牌法洗了五次,这也是牌序最乱的一次,尽管很乱,但是宝元记得顺序,所以知道发出去的每一张底牌是什么,几轮下来,画龙最先输光了筹码,周兴兴也渐渐输光了,寒冰遇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押钱。
宝元惊讶地发现寒冰遇竟然也知道底牌——宝元摸到一把好牌时,寒冰遇就选择放弃,摸到臭牌时,寒冰遇就会下注。
那只壁虎在赌场的大厅里,寒冰遇所在的这间贵宾室没有窗户,也看不到窗外的钟楼,他是如何知道对方底牌的呢?
一个字:看!
宝元在看牌的时候,寒冰遇在看宝元的眼睛。
眼睛瞳孔的变化是人不能自主控制的,瞳孔的放大和收缩,真实地反映着复杂多变的心理活动。如果一个人感到兴奋、愉悦、喜爱的时候,瞳孔就会扩大到比平常大四倍;相反,感到沮丧、消极、讨厌的时候,瞳孔会收缩变小。
寒冰遇当过特种兵,他在练习狙击的时候可以盯着一个羊粪蛋子瞄准一下午,他就是通过观察宝元眼睛瞳孔的变化得知对方底牌的。
最后一把,寒冰遇输了。前面只是在演戏,故意迷惑对方,如果一下子把钱输光,肯定引起宝元的怀疑。寒冰遇明白,自己不把钱输光,就很难走出赌场。
寒冰遇摇头叹气,摊开双手说:“倒霉,输光了,下次再玩吧。”
画龙和周兴兴站起来,对老枪表示自己明天还会来玩。
这时,贵宾室的门开了,炮子和二吆子拿着双管猎枪走进来,他们俩堵住门口。
老枪问:“怎么回事?”
炮子用枪指着画龙说:“哥,他们是警察。”
周兴兴嚷嚷起来:“你们太过分了吧,输了钱还不让走,还胡说八道。”
门口又出现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的手里也拿着枪。
他就是高飞!
这个犯罪集团的前身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马戏团,马戏团解散后,其成员组成了一个黑社会犯罪集团。警方根据周兴兴和画龙的卧底调查,先后打掉了犯罪集团的骨干:山牙和三文钱。高飞从华城逃跑后,辗转来到东北,他在赌场内的监控电视中认出了周兴兴和画龙,立刻告诉了炮子。
高飞对周兴兴和画龙说:“真巧,好久不见啊。”
老枪气急败坏地夺过二吆子的枪,将枪口对着寒冰遇:“这个也是警察?”
画龙说:“我不认识他。”
寒冰遇说:“我也是。”
画龙的本意是替寒冰遇开脱,但是寒冰遇不想扔下同伴撒手不管。与此同时,画龙踢翻桌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勒住了宝元的脖子,他把宝元挡在自己身体前作为人质,画龙说:“临死也得找个垫背的。”
老枪哈哈大笑着说:“他只是我养的一只狗,开枪。”
“等等,”寒冰遇说,“我们投降!”
画龙放开了宝元,二吆子一脚踢中他的裆部,画龙痛得弯下了腰。
画龙、寒冰遇、周兴兴三人的手被反绑起来,押到了地下室。
三人坐在一条长凳上,那地下室也是个厨房,放着很多杂物。
高飞拿出一个地瓜,放在枪口处。
高飞问:“知道地瓜可以干吗吗?”
寒冰遇回答:“消声,这样外面就听不到枪声。”高飞说:“聪明。”
老枪说:“你们是谁派来的,来干吗,你们都知道些什么事?”
寒冰遇说:“开枪吧。”
画龙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周兴兴闭上眼睛。
老枪说:“没那么容易。”
墙边放着个电炉子,炉丝正烧得通红,二吆子脱掉周兴兴的鞋,逼他站在烧红的电炉子上。周兴兴面有惧色,寒冰遇说:“我来替他吧。”他用脚蹬掉自己的鞋,站在炉子上,地下室里立刻升起一股烧焦的气味。他的痛觉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对疼痛感到麻木,尽管脚下刺刺啦啦地响,但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炮子让寒冰遇下来,称赞道:“是条汉子!”
“牛什么呀。”老枪向寒冰遇开了一枪,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寒冰遇略微移动了下身体,避开胸部,子弹打穿了他的胳膊。躲避子弹,是一个特种兵才能掌握的高级技能。
炮子和二吆子对他们三人严刑拷问,百般折磨,棍子打断了好几根,三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炮子和二吆子打累了,老枪把手枪扔给宝元,让他好好看着。
宝元拿着枪,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
一会儿,天蒙蒙亮了。
老枪从休息室走出来对宝元说:“宝元,大吆子出了车祸。”
宝元惊愕地抬起头。
老枪说:“你儿子、你妈,还有你老婆,都死了。”
宝元头皮发炸,手中的枪掉下来,老枪捡起手枪,让宝元去交警队看看。
周兴兴、画龙、寒冰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枪走过去,想检查一下他们死了没有。
刚才还奄奄一息的画龙,突然踢出两脚,一脚踢掉了老枪手中的枪,一脚踢中了老枪的膝盖。
手枪正好落在寒冰遇身边,寒冰遇用两只脚夹住枪,躺在地上,迅速调整好姿势,他用大拇脚趾扣动了扳机,子弹正中老枪腹部。
寒冰遇、画龙、周兴兴站起来,来不及解开绳子,他们的手反绑着,离开地下室,一起向码头的方向跑去。此刻,天已经亮了,枪声很响,炮子、二吆子、高飞听到枪响就追了出来。
寒冰遇、画龙、周兴兴逃到了码头附近的一艘轮船上。
“快开船,我们是警察,被人追杀。”周兴兴对惊慌失措地船老大说,船老大正和一个伙计在喝酒,他站起来向后一看,码头上正追过来几个人。船老大说:“船正在修理,开不动,你们先躲起来。”
“躲哪儿?”周兴兴问。
船老大说:“藏到麻袋里,我就说是货。”
周兴兴来不及细想,他们甚至没有时间解开手上绑着的绳子。船老大对伙计使了个眼色,三下两下将周兴兴、画龙和寒冰遇塞进麻袋,用绳子扎住口,在他们身上盖上一张帆布。
船老大嘿嘿笑了。
我们在前面说过,刀枪炮兄弟三个也干走私的生意,这艘船正是炮子用来走私的,船老大也是炮子的手下。
船老大对赶来的炮子说:“三炮,那几个人在我船上。”
炮子把枪扔给船老大,对二吆子和高飞说:“杀了他们,我回去看看我哥。”
高飞和二吆子冲进船舱,船老大解开帆布说:“在这里。”
周兴兴他们明白了自己上了一条贼船,画龙在麻袋里破口大骂,船老大用撬棍在麻袋上使劲砸了几下,画龙和周兴兴晕了过去,寒冰遇胳膊中枪,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意识也处在模糊状态。
船老大说:“扔到海里,淹死他们算了。”
高飞说:“尸体会漂到岸上。”
二吆子说:“一枪打死,太便宜他们了。”
高飞说:“是啊,他们都是不怕死的人。”
二吆子说:“那怎么办?”
船老大说:“我有个好主意。”
船开动了,马达轰鸣。
寒冰遇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船停了。他感觉到自己被抬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随后,他又听到了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们三人被扔到了一个无人的荒岛上。
三个麻袋躺在沙滩上。
那荒岛面积很小,远离海岸线,没有淡水,没有食物,甚至没有树,只有几块光秃秃的大石头裸露在沙土中。荒岛周围遍布礁石,很少有船只路过。
画龙最先苏醒,用牙齿咬破麻袋,他先把周兴兴从麻袋里弄出来,然后互相帮助解开了反绑在手腕上的绳子,寒冰遇昏迷不醒。
周兴兴:“咱们怎么会在这里?”
画龙:“我也奇怪。”
周兴兴:“老寒怎么样了?”
画龙:“好像昏过去了。”
周兴兴:“我明白了。”
画龙:“什么?”周兴兴:“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
画龙:“你直接说就是。”
周兴兴:“等死。”
画龙:“他们是想让我们慢慢等死?”
周兴兴:“饿死,渴死。”
画龙:“用不了几天,我们会饿得连狗屎都吃下去。”
周兴兴:“可惜,这岛上连狗屎都没有。”
画龙:“饿急了,会吃人的吧?”
周兴兴:“也许吧,也许咱俩会先吃掉老寒。”
画龙:“然后呢?”
周兴兴:“然后你把我杀死,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画龙:“最后我自己饿死在这荒岛上?”周兴兴:“是啊,他们就是这样想的,让我们在这里自相残杀,慢慢等死。”
有个人站在一个水果摊前。
老板问:“要买点什么,橘子、苹果、梨,还是香蕉?”
他摇摇头。
老板继续问:“你想买什么水果?”
他掏出兜里所有的钱说:“我买那把水果刀。”
他就是宝元。
宝元走向一片田野,麦苗青青,手里的水果刀闪耀着阳光。
他仰面躺在碧绿的麦田里,开始清清楚楚地回忆往事,那些往事如碧空一样晴朗。
以前他有一辆机动三轮车,有一次下起大雨,他和老婆开着机动三轮车在雨中欢笑。他们每天去集市上卖鱼,卖不掉的鱼就存放在冷库里。他还记得那间冷库,房顶上耷拉着冰柱,地面上耸立着冰柱,地面上的冰柱是房顶上的冰柱造成的,滴水,迅速地冻结。老婆说,我冷。宝元抱住了她。儿子出生后,整夜地哭,他和他妈夜里轮流抱着孩子哄,他妈白天卖鱼的时候常常打哈欠。儿子渐渐长大,儿子向鱼群挥拳,鱼群散开。有一年冬天,他和儿子在院里堆了个雪人,然后父子俩笑着向着雪人狠狠揍去。
老婆并不漂亮,但是她站在月季、玻璃上的冰花、石榴或者夹竹桃后面的时候会显得很漂亮,他家墙壁上的相框里有些这样的照片。
儿子脸上有雀斑,很淘气,很馋,常常花一毛钱买汽水或者棒棒糖。
他妈爱吃卤煮的鸡头、猪肝、羊肺,这些东西是最便宜的。
后来,宝元迷恋上了赌博。
他妈,他老婆,他儿子,他们都成了一天到晚吃白菜的人。
现在他们全都已经离去,家门紧闭,寂静无声,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只有风吹过窗户,吹着灰暗破败的墙壁,吹着蚊帐,吹着蚊帐里吊着的小风扇,他们全都走了。宝元闭上眼睛,他看到了儿子,看到了老婆,看到了他妈。有些人和事物确实是需要闭上眼睛才可以看到的。在这时间和空间深处有一个弯道,类似于胡同的拐角,只需要闭上眼睛,就能够对往日岁月进行最后的眷顾。
宝元喃喃自语:“我来了。”
他用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血溅在绿油油的麦苗上。
三天后,警方发现了宝元的尸体,在清理遗物的时候警察发现他怀揣着一封信。纸上的墨迹并不一样,有时浓黑,有时很淡,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在不同的日子里用不同的笔写下的,有些被水打湿洇开的字迹证明写信的人曾经哭过,警方始终没有搞明白这封信为什么没有寄出去。
摘抄如下:
妈,玲,鹏鹏,我现在外面给人家打工,过得挺好,这是一家汽修厂,等我挣了钱我就回去。不用担心我,我再也不赌了,我对不起你们,这几年不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咱再也不过穷日子了。妈,我给你买烧鸡,我知道你爱吃鸡皮。玲,一定要等我啊,我很想家,很想你们。我还带着家里的钥匙,天天都挂在腰上,没事的时候就看看。现在这钥匙就在桌子上,这一个是开大门的,这一个是开屋门的,这个是抽屉上的钥匙,还有一个,玲,是你自行车上的钥匙。我还记得那辆自行车,我带着你回老家钓鱼,你还记得吧,从公路上一直骑到河边。我钓鱼,你坐在旁边唱歌,把鱼都吓得不上钩了,我还记得你唱《心雨》: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我一听这歌就伤心地想哭,这些我都记得,我真想回家啊。鹏鹏,爸爸想你,爸爸想抱抱你,我得有多长时间没抱过你了?你也想爸爸了,对不对,我知道你想了,我很想你啊,鹏鹏,写到这里,我哭了,爸爸对不起你。鹏鹏,你要是看到爸爸的信,你就喊声爸爸,我能听见。爸爸不是坏人,你以后要好好上学,一定要考上大学。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爸爸送你什么东西好呢,爸爸真想在你生日那天回家,敲开咱家的门,手里提着方便兜,里面全是你喜欢的东西。到时候鹏鹏别忘了给爸爸开门,爸爸会把你抱起来,举起来,大声说,爸爸回来喽,再也不离开你们喽。
…………
周兴兴、画龙、寒冰遇失踪之后,大案指挥部立即行动,一个由武警和特警组成的抓捕大队一星期之内共抓获刀枪炮犯罪集团成员近百人,收缴大批赃款赃物。小刀落网,他开设的色情场所被取缔关闭,高飞、老枪、炮子、二吆子四人在逃,马有斋在家里束手就擒。马有斋穿着袈裟,一个警察给他戴上手铐,他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马有斋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身上的袈裟蒙着一层晨曦,他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个睡眠颠倒的瞎子,即使是在夜里,也依然感觉到外面阳光灿烂。
警方审问每一个涉案人员,希望得知周兴兴、画龙、寒冰遇三人的下落。
一个月后,有个船伙计投案自首,他向警方交代了一个重大线索。当时大案指挥部总指挥白景玉正躺在凉席上,他出了一身汗,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坐起来,汗津津的皮肤与草席分开的时候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声音。他冲进预审室,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抓住船伙计的领子就问:
“他们在哪儿?”
“在一个荒岛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白景玉下达命令,一定要把他们找到。
在那个船伙计的指领下,海警立即派出巡逻直升机,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那个荒岛,然而岛上空无一人,也没有发现任何尸体,只有海浪冲刷着沙滩。搜救人员面面相觑,他们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在附近海域搜索了一小时,没有任何发现。
第二十三章
曾有个船长对水手说:“这个指南针,不指南,也不指北。”
水手问:“那它指向哪儿?”
船长回答:“罂粟岛。”
很久以前,一些沿海的居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这荒岛上种出五谷杂粮。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和玉米就像野草,长不到抽穗就枯黄了。荒岛还是荒岛,种下的东西颗粒无收。清朝末期,一伙海盗乘船登陆,他们在岛上种植罂粟,大获丰收,从那时开始,人们就把这个岛称为罂粟岛。
太阳从海上升起,天边,云层的缝隙中漏出玫瑰色的朝霞,海面风平浪静。
寒冰遇脸色苍白,依然昏昏沉沉的,画龙和周兴兴帮他脱掉上衣,子弹打穿了胳膊,伤口露着白骨,触目惊心。脱掉上衣的寒冰遇显得比较胖,荒岛上缺医少药,伤口已经感染化脓,用不了几天,这个胖子就会变成死胖子。
他们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第二天,他们搭建了房子。
第三天,他们吃掉了房子。
所谓的房子就是在土坡上挖了一个坑,上面搭着几片海带。海岛的晚上很冷,整个晚上都刮着风,白天又很热,太阳晒的人头昏脑涨。海带是画龙在沙滩上捡到的。海浪把一团海带冲到沙滩上,画龙捡回来,本来想做遮阳挡风之用,但他们又饿又渴,填饱肚子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饥饿是什么感觉?
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他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依然会感到恐惧。曾经有个老人讲起他是怎样将一把扫帚吃下去的。三年自然灾害过后,有个生产队长种植的土豆获得丰收,他饿怕了,他将土豆煮熟,捣烂成泥,在自家的院子里用土豆泥砌了一面墙,等到灾荒再次来临的时候可以吃墙度日。
画龙说:“我现在可以吞下去一头牛,如果有人请我吃饭,我会把今天的、昨天的,还有前天晚上的饭一块吃下去。”
“嚼起来像牛肉干,很筋道。”周兴兴撕下一片海带,示意寒冰遇要不要尝尝。
寒冰遇摇摇头,过了许久,说出一个字:“水!”
失血过多的人必须补水,海带的味道是咸的,吃多了更感到口渴。
周兴兴吃完一片海带,仔细观察着海带的根,试图从上面找到什么。根系粗壮,发达,这说明海带正处在成熟期,海浪能将海带冲上沙滩,这说明附近海域生长着大量的海带,这样也就解决了吃的问题。他让画龙去周围的海滩看看,一会儿,画龙回来了,不出所料,他又抱回来一团海带。
周兴兴找了一个凹坑,在坑的周围铺上海带,压上石块,免得夜里被风吹跑。
画龙问:“你这是干吗?”
周兴兴回答:“明天就有水了。”
到了夜晚,海上的潮气和雾气会凝结成水珠,水珠顺着海带流到凹坑里,积少成多。第二天,画龙和周兴兴去看,不禁大失所望,水,确实是有了,但是只有一点点,他们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喝掉,否则就会被阳光晒干。周兴兴和画龙把这仅有的一点水让给了寒冰遇,寒冰遇毫不客气,两口喝光,周兴兴和画龙只能吞咽口水。
周兴兴尝试着用干净的沙子过滤海水。他挖了一个坑,装上沙子,将海水倒进沙子里,经过沙子层层过滤后,再由坑下方的一个出水口流出来。然而海水经过沙子过滤后,水质并不会发生根本的改变,喝起来依然又苦又咸,不能饮用。
画龙焦躁不安,周兴兴坐在沙滩上沉思,两人嘴唇干燥,他们已经三天没有喝水了,肚里只有一些海带。沙滩上很干净,没有蜗牛和贝壳,周兴兴站起来,叹了口气,大海让他感到失望。他把目光转向荒岛,荒岛地势平坦,一些洼地里有些干枯的海带,已经不能食用。那些海带成熟之后,根部脱离礁石,被海水冲上沙滩,被阳光晒干,又被风吹进洼地。
周兴兴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有水啦!”
画龙跑过来:“在哪儿?”
周兴兴指了指大海。画龙说:“操!”
周兴兴蹲下,用手将面前的土聚拢成一堆,他问画龙。
“你怎样用这堆土杀死一个人?”
“用土迷他眼睛,然后……”
周兴兴呵呵一笑,说:“这堆土也是杀人凶器,只需要用水、用火,它就会变成一块砖头。”
画龙说:“是的。”
周兴兴说:“除了砖头,这堆土还可以变成别的东西。”
画龙说:“什么?”
周兴兴回答:“锅!”
画龙点点头,又疑问道:“没有水,要锅又有什么用?”
周兴兴说:“有了锅也就有了水。”我们在中学时都做过一个物理实验,将一张纸叠成船的形状,纸船里放入水,点燃蜡烛,在纸船底部烧,纸船不会烧着,而纸船内的水会烧开。
假设在远古时期,某个山洞里住着两个猿人,一个会使用水,一个会使用火,如果他们是一雄一雌,则可能会交配,他们的孩子长大,懂得使用石头、土、树枝等简单的工具,孩子的孩子长大——一个器皿就出现了。在石器时代和铜器时代之间出现了一些碗、陶罐和盆。
周兴兴做的是一个砂锅!
他用袜子筛土,掺入细沙,沙子经过高温会结成圆润的晶体,这样使得砂锅表面圆润,可以耐高温,更结实。他用水和泥,制坯,晾干,在土坡上做了个简易的窑洞,经过高温,一个砂锅就烧制成功了。
我们不得不说,这个砂锅的样子很丑,像一个很大的砚台。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画龙钻木取火试图点燃那堆干枯的海带的时候,寒冰遇将一个打火机扔到他脚下,寒冰遇抽烟,所以随身携带着打火机。
周兴兴用同样的办法烧制了一个锅盖。
等到这一切都做好之后,画龙问:“水在哪儿?”
周兴兴说:“等着看!”
他在锅里加入海水,在下面烧火,一会儿,海水就沸腾了,蒸发为蒸汽,盐留在锅底,蒸汽冷凝为蒸馏水,水珠沿着锅盖预留的缝隙不断滴落出来,这即是淡水。蒸馏法的原理很简单,像新加坡、瑙鲁等岛屿国家也是采用这种海水淡化技术。
他们用石板做了个简易的蓄水池。
画龙高兴地说:“我请你们俩喝海带汤,我的手艺不错呢。”周兴兴说:“晚上,我们吃清蒸螃蟹!”
画龙说:“没有螃蟹。”
周兴兴说:“有。”
画龙说:“我怎么没看见?”
周兴兴说:“沙滩上有螃蟹的脚印,你到退潮的时候去看看吧。”
等到晚上退潮的时候,画龙果然在沙滩上捕捉到一些螃蟹,还有活蹦乱跳的小虾小鱼。他们三人饱餐了一顿,寒冰遇的状况似乎也有所好转。蒸馏淡水需要大量的燃料,很快,海岛上干枯的海带就烧完了。画龙每天都去打捞海带,他从一块礁石游向另一块礁石,每块礁石周围都生长着大量海带,海带属于浅海植物,画龙并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潜水本领就可以捞到很多,在沙滩上经过暴晒,就可以作为燃料了。
太阳升起一次,周兴兴就在石头上画一条线,时间过得很快,他们被困在海岛上已经七天了。那天下午,他们三人正在闲聊,寒冰遇指着天边突然说:“快看!”
三人站起来,不禁看得呆了。
乌云从天边翻滚而来,海面静得出奇,顷刻间,狂风大作,天空一刹那阴云密布。平静的海平面涌出很多气泡,乌云越压越低,一个大气泡升起,破裂后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股细细的黑色云柱从乌云中向下伸展,底部下垂的漏斗状云柱渐渐与漩涡相接,水面“砰”的一声,海水开始快速旋转,逐渐形成水柱冲天,与黑云相连在一起。
画龙惊呼道:“海龙卷!”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而又恐怖的场面,人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太渺小了。
周兴兴大声喊道:“那边还有一个!”
天边又出现一个海龙卷,从东南方向缓慢移动,它的上端与雷雨云相接,下端直接延伸到海面,很快,两个海龙卷慢慢接近,巨大的能量使云层打转,云的转动也带动了空气的转动。海龙卷越转越快,一瞬间,两个海龙卷合二为一,一个巨大的海龙卷出现了,旋转飞舞,气势汹汹,周围的云层释放出闪电,海龙卷的根部四溅着如蛇的水花,场面惊心动魄,非常壮观。
龙卷风是一种强大的风暴,它与低气压和旋转的风向有关。当地表和海面的空气被加热,柱状空气从积雨云风暴的上部下降,龙卷风发展的迹象就变得非常明显——空气低压区域开始剧烈旋转。
海上的龙卷风可引起海龙卷,水中的鱼虾,甚至搁浅的沉船都会被卷入空中,一只水母在浪花的蕊间被抛出来,在天空打开裙裾,一只飞鸟的眼神也在此时闯进一条鱼的回忆。沿海的居民有时会看到奇怪的景象,海龙卷过后,鱼从天而降,落在他们家的院子里。
有些龙卷风只能保持几秒钟,有些会持续一小时以上。
二十分钟后,龙卷风消失在云层中,暴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
周兴兴和画龙躲避进坑洞里,寒冰遇让他俩出来。
画龙问:“干吗?”
寒冰遇说:“老天有眼,这场雨下得好。”
周兴兴说:“明白了。”
他们冒着大雨和冰雹,在岛上建立了几道堤坝,拦截雨水,等到雨收云住,他们将积水引导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池塘,这样就彻底解决了淡水危机。
岛上的生活孤独而又平静,他们用海螺喝水,用砂锅煮海带、螃蟹、鱼和虾。他们看到过一条海蛇断成三截,依然还会活着。有时,海面上会漂着一片片红色的树叶,他们觉得那叶子实在太美了,于是把手伸进水里,想捞片树叶瞧瞧,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树叶”竟然漂动起来,一会儿没入水中不见了。原来,这不是什么漂亮的树叶,而是叶形鱼在水面上闭目养神!叶形鱼总是把自己装扮成树叶,可以骗过人的眼睛。
自从那场暴雨过后,寒冰遇的伤口就恶化了,大面积溃烂。他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浑身都散发着臭气,更糟糕的是被雨水淋了之后,他开始发高烧,如果不加以治疗,周兴兴和画龙只能眼睁睁看着寒冰遇慢慢死去。
画龙对寒冰遇说:“把你的胳膊砍下来吧?你看整条胳膊都烂掉了,还有这味道真的很让人作呕。”
周兴兴说:“把胳膊砍下来也不一定能保住命,那样会出现一个新的伤口,再说,我们没有刀子,拿什么砍,难道要用石头砸?”
画龙说:“那只有慢慢等死了。”
寒冰遇不说话!当一个人快要死去的时候,他会听到苍蝇的嗡鸣。
寒冰遇的脑子就嗡嗡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一天到晚躺在土坑里。
有天傍晚,一只海鸥,在飞行中突然死去,落在海岛上。
周兴兴和画龙跑过去看,这只海鸥应该是死于谋杀,凶手是风、疾病和人类。它的一只脚爪受伤了,可能是在捉鱼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污染的大海,到处乱扔的垃圾,这些是它致命的死因。
画龙说:“老天要是能空降一个医生过来就好了,并且带着手术刀、药品,还有青霉素。”
周兴兴看着海鸥沉思:“会有医生的。”
画龙半信半疑地问道:“什么时候?”
周兴兴语气坚定:“明天早晨。”
画龙嗤之以鼻:“骗人。”周兴兴说:“再耐心地等一个晚上。”
画龙说:“我们打赌,如果明天看不到医生,那你就去捞海带。”
周兴兴说:“好!”
第二天,海鸥的尸体腐烂了,发出难闻的臭味,周兴兴坐在地上,对着海鸥自言自语。画龙走过去,问他医生在哪儿,周兴兴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周兴兴问海鸥:“你从哪来?”
海鸥不回答。
周兴兴继续问:“你有没有看见医生?”
海鸥一动不动。
画龙不解地问道:“周兴兴,你是不是吃海带吃成傻子了?”
周兴兴继续审问海鸥:“你想顽固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政策难道你不知道?”
画龙哈哈大笑:“你可以对它严刑逼供。”周兴兴严肃地说:“我是一个刑警,也干过多年的预审,现在我在审问海鸥,请不要打扰我好吗?”
画龙说:“它要是能开口,也只会对你说——我死了。”
周兴兴回头瞪他。
画龙忍住笑,看周兴兴到底想干什么。
周兴兴问道:“你有没有看见过苍蝇?”
画龙说:“我看到过。”
周兴兴不理他,对海鸥说:“看来我只有验尸了。”
周兴兴拔掉海鸥的羽毛,撕开它的身体。海鸥的五脏六腑已经生了密密麻麻的小蛆,一股臭气弥漫开来。画龙捂住嘴,感到一阵阵恶心。周兴兴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小蛆,他对画龙说:
“在这里,这就是医生!”死亡的第一个见证者通常是苍蝇。这是因为苍蝇的嗅觉非常敏锐,它们往往在几公里之外就能嗅到新鲜的尸体。一只雌蝇只需十分钟就能找到一具尸体,然后在上边产卵。这些卵经十到十四小时,即可蜉化成蛆。从蛆的孵化、吃掉尸体组织。发育到蛹阶段,最后作为成虫飞走,这一全过程需要八至十四天。法医也是因此来推断一具尸体的死亡时间。
蛆虫确实是最好的外科医生。
医院对伤口腐烂经久不愈的病人常常感到束手无策,因为腐烂组织用人工方法很难清理干净。在几个世纪前,蛆就已经被用来治疗伤口感染,从滑铁卢战役到索米战役,以及美国内战时期,蛆的治疗作用就被战场上的外科医生发掘利用。在伤口处放入蛆,蛆可以吃掉腐烂的伤口中坏死的组织和细菌,蛆是一种食腐幼虫,对新鲜的肉并不感兴趣,所以不必担心蛆会把整个人都吃掉。在战争时期,很多野战军人在没有药品的情况下,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治疗的。周兴兴把一些小蛆用盐水简单地消毒,然后放进寒冰遇的伤口,他撕破衣服,帮寒冰遇包扎好伤口。
寒冰遇说:“谢谢。”
画龙问:“你现在是什么感觉,要知道,蛆正在你的胳膊里爬呢。”
寒冰遇回答:“有点痒。”
周兴兴说:“蛆必须经常更换,要不然,你的胳膊里会飞出来苍蝇。”
十天之后,寒冰遇奇迹般地好了,蛆不仅吃掉了溃烂组织,还促使伤口生成一种有助于新组织生成的生物酶。这样,伤口很快长出了健康的新组织。
两只鸟在一个人的头顶飞过,后来,那鸟的羽毛出现在他的羽绒服里。
一个渔民放生了一只海龟,他在龟壳上刻下了四个字:福寿延年。周兴兴、画龙、寒冰遇三人被困在岛上的第二十八天,一只海龟刚刚爬上沙滩,就被画龙捕获,周兴兴和寒冰遇看到海龟背上刻有“福寿延年”的字迹。
画龙说:“海龟肉,味道不错的。”
寒冰遇说:“放了它吧。”
周兴兴说:“现在已经进入海龟的产卵期,会有很多海龟上岸的。这只,就放生吧,也许会给咱带来好运。”
海狮最先爬到岸上交配,这种动物吼声如狮,且个别种类颈部长有鬃毛,又颇像狮子,故而得名。画龙的拳脚功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在沙滩上和海狮搏斗,最终那只海狮战败,被他们三人吃到了肚子里。海豹和海狗又陆续登岸,它们必须上岸来交配和繁衍,年年如此,代代相传。海豹就像一个履带式挖土机一样用腹部爬行,海狗的毛皮珍贵,雄性海狗鞭更有壮阳补肾之效。当然,这两种动物也进入了周兴兴他们的肚子。
第二天,大批海龟登陆了。
海龟在各地产卵的时间不尽相同,4月~7月为繁殖旺季。雌雄海龟群居在珊瑚岛周围,互相追逐,选择配偶。有时雌海龟对求爱的雄海龟看不上,就用头对着雄海龟,不让雄海龟爬上背后,雄海龟总想方设法从旁边绕至雌海龟背后,雌海龟也总是随机应变,转过身去用头顶着对方,不让雄海龟得逞。若二者满意,情投意合,雄海龟就爬到雌海龟背上,用前肢爪钩住雌海龟背甲,长长的尾巴同下往前弯曲,交接器插入雌海龟的泄殖腔中,交配的时间可长达3~4小时之久。
周兴兴观察到,海龟上岸产卵的时间,一般是晚上10点以后。它们用鳍状四肢笨拙地向前爬行,沙滩上留下两条宽宽的与履带车痕迹相似的龟道。在海水淹不到的沙滩处寻找产卵地点。此时的雌海龟虽然有些迫不及待,但却格外谨慎,略有风吹草动,它们就立即返回大海。因为捕龟者和一些野兽往往在这期间等待捕捉上陆产卵的雌海龟,或挖食它产下的卵。海龟一旦在陆上被掀得腹面朝天,就只能束手就擒,产卵期的海龟警惕性特别高。只有确认万无一失的时候,它们才会寻找适宜的产卵地点。海龟在产卵地点的选择上也是很认真的,既要有利于卵的孵化,又要不易被敌害发现和破坏,所以花的时间很长。
寒冰遇也在仔细观察海龟的产卵过程,他发现海龟选择好场地后,先用巨大的前肢挖出一个宽大的凹坑。坑的深度与龟体高度相当,将整个身体隐伏于坑内,然后再用两个较短的后肢,交替在生殖孔下方挖一个垂直的卵坑。尽管海龟老态龙钟,行动迟缓,但挖坑时后脚踏实地却像人手一样灵巧,像勺子一样将沙粒舀起,小心翼翼地提上来抛出坑外,有时抛得很远。产卵海龟多时会使整个海滩响起“沙沙”的挖沙声。坑有半米多深,边壁垂直,像一口小井。如果地点适宜,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挖好。若遇塌陷或沙中有瓦砾等杂物,就需要用很长时间去清理。
卵坑挖好后,稍事休息,便开始产卵。产卵前,先用后肢向尾和泄殖孔处拍几下,将黏附的沙拍掉,然后泄殖孔向卵坑中排出几滴白色透明的液体,随即产出第一颗卵,卵很像一个白色的乒乓球,卵壳坚硬而富有弹性,不易破损。海龟一旦开始产卵,无论什么强烈刺激,它都全然不顾。整个产卵过程十分钟左右。这期间它一直不断地排出黏液,使整个卵坑都被带有黏液的沙粒包裹着。产卵结束后,就用后脚拨沙将卵坑掩埋起来,然后爬出掩体坑,再用前肢将坑填平,最后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爬回大海。
海龟蛋是一种美味,画龙在挖海龟蛋的时候,有些海龟一边爬向大海一边流泪。
这是因为海龟在吃水草的同时也吞下海水,摄取了大量的盐。在海龟泪腺旁的一些特殊腺体会排出这些盐,造成海龟在岸上“流泪”的现象。经过细心的观察,寒冰遇对画龙说:“我们有办法离开这荒岛了!”
画龙说:“除非有船。”
寒冰遇说:“我们可以自己造一条船。”
周兴兴说:“我也想到了。”
画龙说:“这岛上连棵树都没有,用什么造船?”
寒冰遇对周兴兴说:“咱俩把答案写出来,看看是不是一样。”
周兴兴说:“好!”
周兴兴和寒冰遇在沙滩上各自写了出来,画龙去看,发现他们写的都是两个字:海龟!
他们制造的船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绳索、麻袋、死海龟、活海龟。
绳索是用海带的柄、茎以及纤维编织而成的。海带分为柄、茎、叶,市场上见到的海带多是叶片。海带的柄部很坚硬,茎也有柔韧性,他们去除叶片,将柄和茎抹上海豹油,经过烟熏水浸,这种自制的绳子也是非常的经久耐用。用海带做的绳子并不稀奇,很多水手也懂得用海藻制作绳子。
麻袋是和他们一起被扔在荒岛上的。他们将麻袋裁开,将绳索编织成网状,然后铺在上面。这样就造好了船身。
死海龟主要起到浮标的作用。溺水死亡的人,男尸脸朝下,女尸脸向上。这是因为骨盆构造的原因——女人的屁股比男人的大。溺水死亡的人,不管男尸女尸,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浮在水面。在腐烂的过程中,尸体内会产生大量气体,这使得水中的尸体会漂浮在水面。海龟同样如此,将海龟翻过来,四脚朝天,死亡后扔到海里,死海龟也是漂浮着的。他们用绳子将十二只死海龟捆绑在“船身”上,这样就做成了一个气筏。活海龟可以作为这气筏的动力。与陆龟不同的是,海龟不能将它们的头部和四肢缩回到壳里。他们用绳子系住活海龟的脖子,坐在筏子上,海龟会像骡子和马那样拉着筏子在海中前进,这样也就有了动力。他们挑选了四只健壮的海龟。海龟正处在产卵期,它们会凭借本能以最快的速度游向陆地。海龟是浅海动物,尽管可以在水下待上几小时,但还是要浮上海面调节体温和呼吸,所以不必担心海龟会一直潜进深海。
四天之后,他们的船造好了!
他们选择在中午起航,因为中午既不是涨潮也不是退潮时分,海面风平浪静。
画龙自告奋勇要当船长,他大喊了一声:“出发!”
他们离开了荒岛。海龟划动四肢,一刻不停地游着,海龟拖着筏子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三人坐在筏子上,回头去看这座生活了一个月的荒岛,心里感慨万千,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概到黄昏时间就可以登陆了。
寒冰遇教授给画龙驾驶海龟的技巧,他告诉画龙必须得紧紧牵住海龟,不要让绳索绷紧到快要迸断的地步,如果海龟向下沉,千万不能猛地一拉,必要的时候给海龟放出绳子。通过绳索在水中的斜度来判断水下海龟的位置,一直控制海龟的路线不要改变。
画龙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就好像你经常驾驶海龟似的。”
寒冰遇呵呵笑了:“我也没什么经验,不过这和驾驶骡子、马,没什么区别嘛。”
周兴兴在观察筏子上绑着的死海龟,他用手按了按,发现浮力很大,足够坚持到他们登陆。
寒冰遇开始讲起一些趣闻,他说有的鲸鱼会自杀,它们自己游到岸边,搁浅在那里,胃里常有乌贼和章鱼活生生地爬出来,还有海龟从鲸胃里钻出来,在沙滩上还乱蹦乱跳。海龟极有灵性,在广东惠东县海龟湾自然保护区,有个叫“安安”的百年雌海龟,它能背着一个小孩在水中嬉戏。
他们渐渐远离了海岛,一直向西,就会抵达我国的海岸线。三人坐在筏子上,海水和天空一样湛蓝。突然,绳索迅速地上升,四只海龟全部浮到海面上,它们在水底似乎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惊慌失措,想四散奔逃。画龙竭尽全力拽住绳子,才没有使绳索挣断。
他们看到筏子旁边的水下有一条可怕的阴影游过,阴影渐渐变大,它转了个弯,慢慢升到了水面。
周兴兴喊道:“鲨鱼!”
他们看清楚了,那是一条大青鲨,高耸的脊鳍像刀子般划破水面,水从它身上向两边直泻。他们注视着鲨鱼绕了个圈,再次逼近,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无遗。鲨鱼猛地张开大嘴,吞下去一只海龟。
画龙喊了一声:“糟糕!”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死海龟的嘴巴里一直在滴着污血,当那血迹在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鲨鱼在很远的地方就闻到了。它有着超强的嗅觉,它从水底深处上来,嗅到了血腥气的踪迹,就顺着他们的筏子所走的路线追踪过来,全然不顾一切,有时它迷失了气味,但是它又重新寻找到了方向。
很快,三只活海龟都被鲨鱼吃掉了。画龙试图保护最后一只海龟,他将海龟拽到身边,但是那条鲨鱼跃出水面,一口咬住了海龟。画龙瞧准机会,向鲨鱼的眼睛上猛击一拳,眼睛凹下去,迸出鲜血,血液在水中漂开去。一会儿,其他鲨鱼闻到了血腥味,很快也游了过来。它们很兴奋,因为饿昏了头。六七条鲨鱼开始袭击眼睛受伤的那只鲨鱼,受伤的鲨鱼在海面上翻滚着身体,扭动着尾巴,在挣扎中被同类吃掉了。
失去了动力的筏子开始在海面上打转,三人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画龙说:“我在想,咱们三个谁会被鲨鱼最先吞下去。”
周兴兴说:“但愿是我,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俩死在我前面。”
寒冰遇说:“以前,我当兵的时候,我们进行野外生存训练,我们连长讲过一句话,这句话很管用,至少救过我三次。”
画龙问:“你们连长说的是什么?”
寒冰遇说:“最后一刻,也不要放弃希望。”
鲨鱼游走了,没有再来。鲨鱼不是食腐动物,所以那些作为浮标的死海龟安然无恙。
他们用手划着筏子,但是徒劳无功,因为海水中有很多暗流,他们双手的力量并不能前进多少。几小时过去了,依然看不到陆地的影子,他们感到筋疲力尽,只能任由筏子随着波浪浮动。
寒冰遇在水中捞出一簇黄色的马尾藻,把它抖抖,一些小虾就掉下来。小虾在麻袋上蹦跳着,甩着脚,像跳蚤一般。寒冰遇用拇指和食指掐去它们的头,连壳带尾巴嚼着吃下去。它们很小,可是营养丰富,而且味道也好。周兴兴和画龙情绪沮丧,甚至感到绝望,因为天就快黑了。
夕阳照着海水,波光粼粼中可以看见七色彩虹,晚霞布满了天边,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去。
他们的筏子在大海中随波逐流,一条金枪鱼贴近海面游过,最后一线阳光照耀着它像金子般闪亮的鳞片。暮色渐渐苍茫,他们在这大海中漂荡,开始想念那座荒岛。他们感觉自己是这样孤单,也许每个人都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座岛。他们背靠背,身子贴在一起,这样会感到暖和一些。
三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
天已经黑了,没有月光,只有暗淡的星光。
海上渐渐地起风了,海浪随时都可能将这筏子打翻。黑暗中,风声呼啸,越来越大的风刮得波涛汹涌,一个大浪卷来,三人的身上都湿透了。
寒冰遇说:“你们俩相信神吗?”
周兴兴说:“我信。”
画龙说:“我不信。”
寒冰遇说:“画龙,以后你也会信的。”
他打着了打火机,向空中摇动着手臂。
夜空中,一架直升机飞了过来,螺旋桨旋转的声音,惊起成群的飞鱼。
海警并没有在岛上找到周兴兴、画龙、寒冰遇三人,他们在附近海域搜索了几小时,一无所获。他们向指挥中心汇报,白景玉勃然大怒,下令继续搜寻。很快,天黑了,海警请求返回,白景玉长叹一声,泪流满面,他慢慢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就在搜寻的直升机准备返回的时候,一个海警偶然回头,看到漆黑的海面上闪烁着一点光。那一点光正是寒冰遇手中的打火机发出来的!
第二十四章
云岭镇有一家兽医站,兽医站只有一个医生。
在播种季节,这个医生也兼卖种子和化肥,兽医站门前的花盆里种着棉花、玉米、小麦和大豆。这些农作物长势茁壮,说明售出的种子品质优良。
医生姓陈,他擅长治疗鸡瘟,还会钉马掌、骟骡子、给母猪配种,闲暇时间也屠宰牲畜,也就是说,他有时是医生,有时是屠夫。
一天清晨,陈医生刚打开大铁门的时候,一辆车停在兽医站门前,从车上下来三个人,抬着一个腹部血肉模糊、不停呻吟的人。
这三个人就是高飞、炮子、二吆子,抬着的那个人是老枪。炮子:“大夫,快救救我哥。”
陈医生:“他怎么了?”
炮子:“被枪打了,打中肚子。”
陈医生:“枪伤啊?”
炮子:“我们有钱。”炮子打开一个背包,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他们逃走时带走了赌场内的所有现金,有40多万。
陈医生:“我是个兽医。”
高飞:“不是兽医,我们还不找你呢。”
陈医生:“我只给牲口看过病……”
二吆子:“少废话!”
高飞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陈医生。
枪伤病人如果去医院治疗,医生肯定会查问中枪原因并报警,所以高飞、炮子、二吆子、老枪四人长途奔波一夜,来到这家小镇的兽医站。他们关上大铁门,逼迫陈医生尽快治疗,陈医生让他们把老枪抬进屋子,放在床上,老枪仍旧不停地痛苦呻吟。
陈医生戴上橡胶手套说:“没有麻醉药,没有盘尼西林,只有磺胺粉。”
炮子问:“磺胺粉是啥玩意?”
陈医生说:“是用来做消毒的,不能止血,也不能止痛。”
炮子说:“好吧。”
炮子又低头对老枪说:“哥,你忍住。”
只用了五分钟的时间,陈医生就用镊子夹出了老枪腹部的弹头,然后清理了腹腔里的凝血块,撒上磺胺粉,用绷带包扎好伤口,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二吆子说:“医生,活干得漂亮。”
陈医生说:“我以前给一头毛驴做过手术。”二吆子说:“毛驴也中了枪?”
陈医生说:“不是,毛驴吃下去一个秤砣,我给取了出来。”
陈医生忘了告诉他们,那头毛驴第二天就死掉了。事实上,老枪的脾脏破裂,陈医生在做清创处理的时候,还损伤了老枪的输尿管。一会儿,病床上的老枪就开始咳嗽、吐血,这是生命垂危的预兆。陈医生向他们表示吐血是正常的,弹头已经取出,回家后静养几天就好了。
炮子说:“病情不稳定,我们得在你这儿待一天。”
陈医生说:“你们还是走吧,我不要钱。”
高飞说:“我们天黑再走,你最好老实点。”
陈医生说:“警察在到处抓你们吧?”
二吆子说:“警察不会到这里来的,除非你报警。当然,你就是报警,到时候你也是人质。”
陈医生问:“什么是人质?”
高飞说:“人质就是警察来的时候,你得站在我们前面。”
老枪停止了吐血,腹部缠着的绷带被鲜血染红了。
陈医生去取纱布的时候,趁他们不注意,掏出一张钞票,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扔到窗外的马路上。
俞芳利用灯光报警,秦林点燃自家的草垛报警,蒋存义把花盆推向楼下的行人身上报警。苗春莲在家遭遇入室抢劫,歹徒逼她说出信用卡密码时,丈夫打来了电话。苗春莲知道,这个电话可能是她获救的唯一机会,她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危险处境,而是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想和我妈出门逛街,你在单位吃完饭再回家吧。”由于苗女士的母亲早已去世多年,因此,一下子引起了丈夫的警觉,立刻报警,没多久,警方将秦女士成功解救。
陈医生选择的报警方式也很巧妙,他在一张五十元钞票上写下“我是兽医站陈医生,我这里有坏人,请帮忙打个电话报警”。如果是写在纸上,被路人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写在钞票上,行人很快就能捡到,捡到钱时人们一般会观察是不是假钞,这样也就发现了钞票上的求救字样。
一小时后,警笛大作,辖区派出所民警接到电话报案迅速赶到,兽医站的大铁门被敲得砰砰响,高飞、炮子、二吆子扔下老枪,翻墙而逃,兽医站后面就是大山,山上是行人罕至的茂密森林。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雨,民警随着脚印一路追踪,高飞开枪射击,追踪被迫中止,中止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民警都没带枪——很多警察一生中都未开过一次枪。
辖区派出所民警向上级汇报,上级领导火速派出当地武警支队前来支援,他们组成四个搜捕分队,牵着警犬,全面搜山追击,陈医生也自告奋勇加入了搜捕队伍。
高飞、炮子、二吆子,在山林里慌不择路地奔逃,他们刚一停下来喘口气,就听到山下警犬的叫声。三人惊慌失措继续逃命,前面出现一条小溪,高飞建议顺着溪流向上跑,这样可以让追踪的警犬失去嗅源,也使得警察找不到脚印。
溪水的源头是一个池塘,池塘边有一些野坟,野坟上长着未开放的菊花。坟应该是多年前的模样,只是小了一点。他们三人气喘吁吁,坐在坟头上休息。此时,已经听不到警犬的叫声,三人惊魂未定,却又各怀鬼胎。
二吆子走在池塘边,用手捧着水喝。
高飞拍拍炮子的背包,悄悄地对他说:“小心二吆子!”
炮子面无表情,装作没听见,他折断一根树枝做拐杖,说:“走吧,咱得翻过这座山。”
炮子在前,高飞在中间,二吆子在最后,三人专走羊肠小道,跋山涉水,崎岖而行。
高飞故意把手枪别在后腰上,诱惑一个人偷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东西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二吆子只需一伸手,就可以把枪弄到。然而他不为所动,在攀登一块大石头的时候,高飞后腰上的手枪掉在了地上,正好掉在二吆子的脚下。
二吆子把枪捡起来,拿在手上。
高飞厉声喝问:“二吆子,你想干什么?”
炮子也回头看着二吆子。
二吆子终于下定决心,枪口对着炮子,他冷笑一声,说:“把钱给我!”
炮子说:“你冷静点,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二吆子说:“以前,你逼我杀人,现在,你别逼我杀了你,把背包扔过来。”
高飞弯腰捡起两块石头。二吆子说:“别动。”
高飞说:“你开枪啊。”
二吆子扣动扳机,脸色一变——他发现枪里已经没有子弹。
高飞拿着两块石头,炮子握紧手中粗壮的树枝,两人向二吆子扑过去,二吆子转身就跑,却跑到一个山崖边上。高飞举起石头,炮子举着树枝,步步逼近。二吆子一边求饶一边后退,他脚下一滑,从悬崖上失足跌落,一会儿,下面传来重物从高处落地时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高飞对炮子说:“放心,我对你的钱没兴趣,咱俩一块逃出这深山,就各奔东西,我去找大拇哥和丁不四,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炮子说:“好。”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山洞里宿营。
森林的夜晚十分安静,只有几声鹧鸪的叫声,四处森然,令人压抑。藤蔓植物挂满大树,那些古老的大树有着古老的哀愁,蛛网密集,树林安静的时候,风歇息在树叶上。借着月光,高飞发现了一个捕捉野猪的陷阱,旁边立着木质的警示牌,半夜里,高飞假装撒尿,偷偷把警示牌扔到了草丛里。陷阱旁有一株李子树,果实累累,高飞摘了几个李子,放在陷阱上,然后回到山洞。炮子躺在山洞里的篝火旁,他也是彻夜未眠,时刻保持警惕。
第二天,两人离开山洞,高飞装作脚崴了,故意走在后面。
高飞说:“那边地上有几个李子,你不饿啊,咱俩可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炮子去捡李子,结果掉进了陷阱,他大声呼救。
陷阱很深,像一个井,高飞蹲在洞口,对炮子喊道:“我去找根树枝,把你拽上来。”
炮子说:“快去,快救我。”一会儿,高飞回来了,他对炮子说:“没有树枝,只找到一块大石头。”
炮子苦苦求饶,他把背包扔上去,求高飞饶他一命。
高飞恶狠狠地将石头砸下去,正好砸在炮子的头上,炮子闷哼一声,躺在井底,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高飞走出深山,走到盘山公路上,他拦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打开背包一看,里面竟然不是钱,而是树叶——原来钱已经被炮子调包了。
炮子并没有死,他当时被石头砸得眼冒金光,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索性躺在那里装死。等到高飞走了,炮子用腰带卡在陷阱内的墙壁上挖了几个小坑,他用脚踩着那些坑,像攀岩那样爬出了陷阱。
后来,炮子隐姓埋名,利用这些钱东山再起,成为一个传销组织的头目。第七卷
第二十五章
在莱阳市,每到早晨6点和下午6点,街头巷尾、广场、公园,以及河边的空地上,都有一大群人,像赶集一样,然而不买东西,也不卖东西。他们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为什么像幽灵似的汇聚在一起呢?首先,为了堵塞交通,然后为了让人感到恐怖。
这恐怖画面是在白天出现的。
这是些什么人?
一群整天吃白菜的人。
一群混迹于城乡接合部的人。
一个所有成员都睡地铺的集体。
一个不敢对亲人说出自己真实职业的组织。
这些人数以万计,他们坚信自己将在几年后成为“百万富翁”。因为人太多了,这些百万富翁每天早晨都排队上厕所,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打电话。一条破旧的巷子口有个电话亭,一个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还系着条猩红的领带,他打了三个电话。
一、“喂,二舅吗,我现在开了家广告公司,你以前不是干过司机吗,来给我开车吧,每月3000元,包吃住……我能亏待你吗……对,驾驶证来到这里再办吧……喂,你别挂电话,等等,我不是在干传销……喂,喂……”
二、“姑父,您老身体怎么样,打电话给你问个好,我做老板了,开了家网络公司……你来入股吧,就是投资……不懂网络没关系,我刚开始也不懂啊……脱不开身,那就把家里的牛卖了,想赚大钱就做出点牺牲啊……好,那再说吧。”
三、“石头,是我……你忘了啊,以前咱在一个工地上,我是电工组的……是啊,好几年没联系了,我现在做房地产呢,圈了一块地……对,哈哈,我现在就是包工头……难听,还是叫我王老板吧,你在家干建筑能挣多少钱啊……来帮我吧,每月不少于3000……好,你到了车站我去接你,就这么说定了。”
石头来了。
噩梦从此开始了。
石头一下火车就受到了热情接待。当年的电工,现在的王老板,一见面就给他一个拥抱,另一个自称苗主任的女人帮他拎着行李,他的行李中装着瓦刀、锤、钎——他是一个建筑工人。他们七拐八拐走进一片杂乱的居民区,走进一幢破旧的楼房。
进入房间,地上横七竖八像尸体般躺着一些人,见到石头进来,“尸体”纷纷复活,向石头握手,说辛苦了。屋里的人都热情洋溢地迎接他,给他递毛巾,倒开水,弄得石头很不好意思。晚上吃饭,四菜一汤,有鸡有鱼,取“机遇”之意。石头后来知道,只有新人加入的时候才会吃到鸡和鱼,平时就是吃白菜和土豆。十几碗米饭,上面竖着筷子,齐刷刷两排摆在厅里的茶几上,他们端起饭之后就开始喊:
“领导请吃饭,老板请吃饭,大家请吃饭,我也吃饭。”
口号整齐划一,非常洪亮。石头突然想笑,绷住脸,还是没憋住,扑哧一下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以后他也会成为一个吃饭前喊口号的人。为了在新人面前展示激情,吃饭要“抢”,大家抢着盛饭,抢着添饭,抢着给新人夹菜,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吃之前要感谢领导,说的时候还配合一些手势,说到经理、总裁什么的还来个中国式的抱拳行礼,表示敬仰!吃完饭,大家开始玩游戏,剪刀石头布,成语接龙,猜数字,实话实说,都是幼儿园小朋友玩的那种幼稚游戏,输了的人要表演节目,有的唱一首歌,有的讲一个故事。石头输了,大家开始有节奏地鼓掌,要求他表演节目。
腼腆的石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会,就给大家鞠个躬吧。
晚上睡觉,男的一个屋,女的一个屋,都是呈一字形排开大地铺。睡觉前,一个挺漂亮的女孩给石头洗脚,石头死活不让。
女孩说:“我们不是一家人,但胜似一家人。”
石头说:“汗脚,臭,我自己来吧。”
女孩固执地按住他的脚,把鞋脱了下来,一股臭味在房间里渐渐弥漫。石头的脸红了,女孩却不嫌弃,很温柔地给他洗脚,还没洗完,旁边已经站着一个人拿着毛巾准备给他擦脚了。石头是一个建筑工人,何尝受过这等待遇,心里暖暖的。
王老板走过来说:“石头,这里就是家。”石头问:“咱的工地在哪儿?”
王老板说:“明天,我带你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大家边唱歌边穿衣服,早饭是米粥,这米粥的特点是看不到米。吃完所谓的早餐,王老板说带石头出去走走,在路上,王老板向石头郑重地表示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公司,但是自己在从事一种新兴的行业,两年就可以赚到380万。石头并未对这种欺骗感到愤怒,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哦。”
他们来到了一处二层小楼,王老板敲门先敲两下,隔一会再敲一下,像对暗号一样。门开了,进入一个四周封闭的房间,窗户被窗纸封上了,还有厚厚的窗帘。屋里坐满了人,整整齐齐的,都是坐在塑料板凳上。
石头悄悄地问朋友:“是不是要放黄色录像啊?”
朋友大声说:“我带来一个新朋友,大家欢迎。”大家都站起来,掌声雷动。一个穿西装的女讲师走在黑板前,大家安静下来,王老板也拉着石头坐在小板凳上,开始认真地听。
讲师说:“我们来到这个小小的课堂,无非就是一个‘缘’字,简简单单一个‘缘’字,把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异地他乡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要寻找我心中的梦,当我在风雨中接受洗礼的时候,有人又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要实现我心中的梦。人生有梦,人生如梦,但是人生毕竟它不是梦,我们在这里可以将梦想变成现实。文凭不等于水平,学历不等于能力。不管你是大学研究生还是小学毕业,在我们这里都一视同仁。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我们组成一个大家庭,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我们一定会获得成功。”
讲师问石头:“这位新来的朋友,你是被骗来的吧?”石头小声地回答:“是的。”
讲师说:“小时候,妈妈说打针不痛,妈妈为什么要说谎?因为说一个美丽的谎言,孩子就能勇敢地接受。如果别人对你说这里有一座金山,你会来吗?你会反问他吃药了没,并且准备提着一袋水果去医院看望他……”
众人哄笑起来。
讲师继续说:“第一个发现商机的是天才,第二个发现的是庸才,第三个发现的是蠢材。为什么我们这个行业成员都是亲朋好友,因为这个商机知道的人越多,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少。我们要做天才,而不是蠢材,我们骗亲朋好友来,就是为了他们好,我们要和亲朋好友一起挖取成就事业的第一桶金。你不相信奇迹,奇迹就不会发生。”
众人鼓掌欢呼。
讲师示意大家安静,说:“我们连锁销售是个新兴的行业,这套模式是从美国引进。只要投入3800块,发展三个下线,最后成功出局,就可以赚到380万。我们群蜂生物科技公司总部是在韩国,我们分五级三阶制,E.业务员、D.组长、C.主任、B.经理、A.总裁……虽然你现在不是一个百万富翁,但你以后肯定是一个百万富翁,虽然你现在睡的是地铺,吃的是大锅饭,但是会吃苦的人吃一时之苦,不会吃苦的人吃一辈子的苦,一切都让事实说话,下面请几位成功人士上台现身说法。”
一个人上台鞠躬,对大家说,“我现在每月拿1.9万,1.9万够不够?”
下面的人精神百倍,齐声高呼:“不够!”
另一个人上台说:“我现在已经做到主任级别,我为从事这项伟大而崇高的直销行业感到幸运,我要感谢我的上线,现在我免费地把自己推荐给大家。我来自……欢迎台下在座的各位百万富翁千万富翁抽出你们百忙之中的宝贵时间莅临我寝室指导……”最后,讲师问石头:“这是一个改变你个人和家族命运的时刻,你愿不愿意加入百万富翁的队伍?”
石头说:“好,我加入。”
众人站起来,发出潮水般的掌声,穿西装的女讲师上前拥抱石头,石头只觉得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石头开始向家里要钱,他母亲卖咸水花生,他姐姐开着一家油漆店,3800元对他家来说不是小数目。打电话之前,苗主任帮他写好电话稿,石头拿着一个鞋刷子放在耳边自言自语,时不时地将语调提高,然后和风细雨地说着什么。他先模拟打上几遍,这样可以提高成功率。
石头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村委会的电话,村长把他母亲叫过来,他母亲慌里慌张地问怎么了。
石头说:“妈,我和朋友承包了一个修路的工程,急需用钱。”母亲说:“家里没钱,你姐姐开店,钱都给她进货了。”
石头说:“这是个赚大钱的机会,错过了可就晚啦。”
母亲说:“咱没有发财的命,你就好好地当个泥水匠,挣多花多,挣少花少。”
石头说:“妈,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
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整个过程他都跪在地上,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终于答应借钱汇给他。
一个月后,石头声称自己承包工程发了财,把姐夫骗了过来。
姐夫对投入3800元就能赚到380万感到怀疑,一屋子人轮番对其洗脑。
非法传销洗脑一般分三步。
第一步是答疑解惑,通过互相沟通,以问答形式消除成员心中疑惑,解决其付诸行动的各种障碍问题,比如讲“骗有善意和恶意之分,将人们骗来是为了让他们发财”,消除其骗人内疚感。
第二步是煽情授课,深入洗脑。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通过授课、成功人士的经验介绍,描绘出美好前程,短期即可达到高额回报率,点燃新人投入非法传销团伙的狂热欲望。
第三步是课后沟通,强化洗脑。主要是在寝室营造“大家庭”氛围,由“培训员”向成员传授与他人的沟通技巧及传销的战略战术和手段,反复灌输传销快速致富理念,强调一开始付出多回报少,越往后付出越少回报越多的发财路径,将成员传销致富的梦进一步固化、放大。
石头劝说姐夫:“我能骗你什么?你是我姐夫,我顶多骗你一张火车票,你先了解一下我们这个行业,仔细琢磨一下这是不是个发财的机会。”
姐夫说:“我不太相信。”一个秃顶男人对姐夫说:“我开着三家中介所,我都放弃了,你看我是傻子吗?”
姐夫笑而不答。
一个中年妇女说:“我大姑排在前面,大姑的下线是我爸爸,爸爸下面是我的小女儿,小女儿下面是大女儿,我现在帮小女儿做发展。下个月,小女儿就有工资发了。”
姐夫问:“多少?”
中年妇女说:“三四百块,要知道,我小女儿只有6岁,6岁就拿工资了。”
一个梳着小分头的青年走过来说:“我表哥来十一个月了,他都挣100多万了,现在他买车买房,还在家搞了几十亩的香蕉地。”
姐夫说:“我考虑一下吧。”
科学家做过一个试验,将六个人关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屋子里有一个苹果和一个橘子,五个人说这个橘子比苹果大,剩下的那个人就会相信;五个人说今天是星期二,剩下的那个人尽管知道不是星期二,但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最终被别人说服。人类有着盲从的心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打鸡血就是个例子。
石头的姐夫听了几堂课之后,就陷入了传销的深渊。他先把自己的侄子发展为下线,侄子王勇又以招聘为借口拉来一个同学。
这个同学叫陈磊,刚来到就感觉不对劲,好多人在屋子里,他们也不谈招聘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嘘寒问暖,陈磊就警惕了起来。一会儿,有个女孩把他的手机借走了。他当时没想太多,过了一会儿,王勇来了,根本不提招聘的事,而是介绍连锁销售,说了半天,然后告诉他,其实是把他骗来的,让他做这个销售。
陈磊感到非常愤怒,他咆哮着说:“王勇,咱俩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咱俩好得穿一条裤子,你竟然把我骗来,骗来搞传销。”
王勇急切地辩白:“这是直销,不是传销。”
陈磊举起拳头,想打王勇,却下不去手,他就用拳头打墙,墙霎时红了,石头和石头的姐夫上前将他抱住。
王勇哭喊着说:“你打我吧,别折磨自己。”
陈磊说:“这竟然是真的,我们多年的朋友,你能这样骗我吗?”
王勇说:“我把你骗来是为你好,我就想咱俩一起创业发财,大展宏图,我们以前在学校不经常这样说吗,这是个机会,我用一辈子的友情,来换你这几天的时间。你留下来,我不勉强你加入这个行业,你留下来帮我看清楚,即使是火坑,你看清楚了也好拉我出来呀。你现在刚来,好多东西都没有看到,好多东西都不了解清楚,你就这样下结论。看在友情的分上,这么多年来,你还不了解我吗?”
陈磊也哭了,心里想,是啊,即使是火坑,我也应该把他拉出来呀!以前听说的那些关于传销的事情一幕幕都在他眼前出现。
石头的姐夫看到陈磊精神状态很差,就说先休息一会儿吧,然后叫了一群人进来看着他,怕他再冲动。他们还不断地说不用为人身财产安全担心,只是先在这里面待几天,好好地了解行业,过几天了解明白了,做与不做都可以。陈磊感到心力交瘁,坐了近三十小时的火车,又碰到了这种事情,太痛苦了。他就坐在那里处于一种呆滞的状态,不断地听他们喋喋不休地讲。
过了一会儿,外面进来一个人,把陈磊叫到了另外一个房间,说他女朋友已经打了几十个电话了,让他给女朋友回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女朋友带着哭腔的话一下子就传进他的耳朵,她不断地问陈磊怎么了,是不是不要她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女朋友说她已经在电话前坐了一整天了,每隔十分钟就打一个电话,非常担心。陈磊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尽量平静地和女朋友说:“我没事,就是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女朋友说:“是不是被人绑架了,被人骗了?”
陈磊说:“不是。”
女朋友问:“是传销吗?”
陈磊回答:“是。”
女朋友在电话里哭了,屋里的那几个人听到“传销”非常生气,他们冲过来,想抢夺陈磊的手机。陈磊跑进卫生间,用洗衣机顶住门,开始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手机却欠费了,他连忙把自己所在的位置写到短信里,用群发功能一遍一遍地发,始终是发送失败。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焦急万分,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就在厕所门被撞开的一刹那,消息发送成功!
几个人冲进来,把陈磊拉回房间,一个人夺过手机,检查了一下,发现欠费了,就把手机还给了他。陈磊愤怒地说:“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我女朋友哭得嗓子都哑了,你们有没有一点点同情心,如果有,你们就放我出去。”
王勇说:“你现在情绪不稳定,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让你走。”
陈磊说:“你们既然是正当的行业,为什么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王勇说:“我们是直销,你误会成传销了,万一你出去报警,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陈磊明白自己的朋友已经深陷其中,他想,为了父母,为了女朋友,为了家人,为了自己,拼了!他冲到门口,却发现门已经反锁了,几个人想拦住他,他又跑到阳台上,想跳下去,阳台上安装了护栏,他绝望地对着漆黑的天空,像受伤的狼一样扯着脖子大喊女朋友的名字。
当天晚上,他失眠了,第二天上午收到两条短信。一条是“交费成功,交费金额为100元”,另一条是女朋友发的:“磊,虽然我们还没结婚,但我已经把你当成老公了。我给你交了话费,怕你手机欠费失去联系,现在你爸爸和我爸爸,全家出动去解救你,这两天你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可和他们硬来,要冷静,我永远爱你!”
陈磊握着手机,一阵幸福的战栗传遍全身,眼睛湿润了。他仔细审视了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他不敢贸然报警,因为他上厕所都有人跟着他,只能安静地等待,他把手机调成振动,等到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偷偷地给父亲发短信。传销的第一步往往是非法拘禁,在这个灵魂扭曲的环境里,没有人可以信任,不要以为能说服谁,被洗脑的人是不会听道理的,和一群疯子辩论完全没有必要。他们将传销窝点称之为“家”,有不少是拖家带口,卖牛卖房,甚至贷款来从事这个行业,在传销组织里没有夫妻等亲人关系,丈夫见了老婆也要称呼老板好。
传销的本质就是——一个人的更富建立在另一个人更穷的基础上,另一个人就是自己的亲人。
陈磊冷静下来,假装配合那些传销人员,也去听了几堂课,两天后传销人员举行了一个大型的分享会,地点在朝天电影院。十几个成功人士现身说法,气氛用“疯狂”两字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近千人的大会场里掌声如雷,连绵不断。
主持人对大家说:“今天,我们的马总裁也来到了分享现场,大家欢迎。”
在掌声中,一个穿黑色西装、梳着大背头的男人步入会场,身后跟着一个气质非凡的女秘书,女秘书拿出一沓发言稿,他示意不用。他走上台,向会场扫视一周,会场安静下来。
“我就说一句话,”马总裁看着大家,“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会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全部站了起来,两手举过头顶,开始有节奏地鼓掌。
这时,会场里的陈磊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捅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惊喜万分,原来是他爸爸。爸爸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地说“嘘”,然后做了个走的手势。当时,台上的马总裁正在向B级别传销人士发放奖金,那一捆一捆的人民币让会场里的人看得热血沸腾,谁也没注意到陈磊和他爸爸偷偷地溜出了会场。
走到门口的时候,陈磊的爸爸回头一看,觉得站在台上的马总裁非常面熟。
他对儿子说:“想起来了,我见过这个人,我得赶快报警。”
陈磊的爸爸就是云岭镇的陈医生。
马总裁就是炮子。
一小时后,炮子刚走出会场,一副锃亮的手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
泉城广场附近有一面墙,这面墙已经有着三十多年的历史了。
三十年来,每过一年,墙就矮一点。如果一个人站在墙之前,如果他站立三十年,会靠近又远离某种永不能触摸的东西,那就是这公共墙壁上的字记载着的历史,从那一年的大字报,到计划生育的标语。
这面墙与所有的墙相连在一起。墙面已经风化,剥痕斑斑,弹孔记录着射程,而后枝蔓生出,在整整四年时间里,墙面被绿色的爬山虎所覆盖,成为一些过路行人在自家院子里种植花木的最初动机。
1993年,墙上贴了狂犬病流行的告示,城里的打狗队到处捕捉流浪狗,在那一年,有一只老狗以惊人的力气跳过了这面墙。
1996年,一个工人粉刷掉旧日时光,墙面换成了一家电器公司的广告,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广告上面开始覆盖着广告,写着治疗性病、办证、公关招聘、卖肾、出售透视扑克等的“牛皮癣”滋生出来。
2001年的某一天,墙上贴出了法院的布告。
一个小学生站在布告前认真地念:
被告人马有斋,男,五十三岁,犯贩卖毒品罪、黑社会组织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其个人财产上缴国库。
被告人马有炮,外号“炮子”,男,二十五岁,犯贩卖毒品罪、黑社会组织罪、聚众持械劫狱罪、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非法经营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被告人寒保三,外号“三文钱”,男,五十岁,犯贩卖毒品罪,教唆未成年人运输毒品,情节恶劣,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张木德,外号“大怪”,男,三十四岁,犯贩卖毒品罪、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法院在泉城广场举行了公开宣判大会,依法对四十多名犯罪分子进行公开宣判。白景玉亲临会场,画龙也做了精彩发言。千余名各界群众旁听了此次公开宣判大会,每宣判一个犯罪分子,路口的群众都爆发出欢呼声。公诉机关对其他犯罪分子进行了宣判:
铁军武,外号“铁嘴”,屠春明,外号“屠老野”,两人犯抢劫罪、逃脱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库班,犯盗窃罪、贩卖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
丁万祥,外号“丁老头”,刘朝阳,外号“耗子”,两人犯盗窃文物罪、加工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
马有刀,外号“小刀”,犯组织卖淫罪,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寒少杰,外号“寒少爷”,犯贩卖毒品罪,其被抓获后能坦白交代犯罪事实,有立功表现,对破案起了一定作用,故酌情从宽处罚,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至此,除大拇哥、丁不四、高飞三人在逃之外,新世纪一号大案犯罪成员全部落网。
当晚,白景玉在电视上发布了A级通缉令,他号召公安各部门积极行动起来,全民发动,全面出击,布下天罗地网,使犯罪分子无藏身之地,无逃跑之处。对于发现线索破案或直接抓获一名犯罪嫌疑人的,由公安部门奖励10万元,全部抓获的将奖励30万元。白景玉公布了举报热线电话,并对记者信誓旦旦地声称:
三名犯罪嫌疑人一天不落网,大案指挥部就一天不撤销!
第二十六章
故事趋向于完整,也接近于尾声。
我们在下面从头至尾地将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内容呈现出来。几十年前,一群赤裸裸的农民在夜里挑担子进城,担子里装着萝卜,他们脱光衣服有两个原因:
一、因为天热。
二、因为省布。
那些对遥远的事还有些记忆的老人,如果他们对往日的苦难生活还没有完全忘记,便能体会到“省布”二字的全部含义。
这群光屁股的男人在夜里看到了奇怪的景象:两个黑衣人在长街上晃晃悠悠地走,都披着肥大的黑色长袍,头戴高筒毡帽,额上贴着几张书着符的黄纸,垂在脸上。前面有一个样子古怪的老头,背着竹篓,摇着黑色的铃铛,他一面引领着身后的两个人前行,一面抛撒着纸钱。
“他们是干吗的?”一个光屁股的年轻人问一个老年人。
老年人面露惧色,说:“吆死人的。”年轻人继续问:“什么意思?”
老年人回答:“就是赶尸,后面那两个穿黑衣服的是死人,前面走的那个是赶尸匠。”
一个人搭话道:“拇哥,你胆不是挺大的吗,你敢不敢把尸体戴着的帽子抢过来?”
年轻人说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你们等着。”
这个年轻人就是大拇哥。
大拇哥很快就追上了那三个人。他蹑手蹑脚从后面接近,赶尸匠警觉地发现了他,立刻摇动铜铃,两具尸体便站在墙边一动不动。
赶尸匠轻轻地说了句:“夜半赶路,生人回避。”
大拇哥发现靠在墙边的确实是两个死人,蜡黄的脸,紧闭的双眼,额头上贴着画符的黄纸。大拇哥揭开那张符,死人突然活了,从长袍下伸出一个有力的拳头,正好打在大拇哥小腹上。大拇哥痛得弯下腰,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发现他们已经走了。
大拇哥琢磨了半天,觉得非常蹊跷,死人绝不可能走路,更不会用拳头打人。
他沿着地上的纸钱,一路跟踪,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人死后讲究落叶归根,要到故乡安葬。客死异地的外乡人,其遗愿一定是入葬祖茔,孝子贤孙必得搬丧回籍,但人们对于尸体非常忌讳,所以并没有船或马车愿意运送尸体。再加上交通并不发达,道路崎岖,常常要跋山涉水,这便出现了赶尸这个独特而神秘的职业。
赶尸其实就是背尸。由赶尸匠在前边领路,徒弟背着尸体在后面跟随,日宿夜行,像幽灵似的走在荒郊小道,或僻静的小巷,摇晃铜铃,抛撒纸钱其实是故弄玄虚,营造一种阴风习习的气氛,使人不敢与之接近。
赶尸匠收徒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个矮、貌丑、胆大。
天明时分,大拇哥在一家客店找到了他们。赶尸匠向大拇哥坦白了秘密,他自称姓孟,湘西人氏,收了两个侏儒为徒,这两个侏儒就是丁不三和丁不四。大拇哥表示自己不会说穿,也不会难为他们。
大拇哥成了赶尸匠的第三个徒弟。
大拇哥有父母,但却是孤儿。父亲整日酗酒,母亲改嫁他乡,家也不是家,那时的他就是野地里的一株草,没人管没人关心,童年一过整个人生也就完了,正如天一黑什么都黑了。他本可以像邻居家的孩子那样,从14岁就开始帮家里糊火柴盒,一天要糊上千个火柴盒,一糊就是好几年,然后娶妻生子,用一生的辛苦给孩子盖一所房子,自己老了,孩子长大,孩子重复这春夏秋冬无穷无尽的平淡生活。
他选择了离家出走,踏上另一条茫茫未知的道路。赶尸匠有一个体重240斤的女儿,她就是孟妮,后来她的体重增至350斤。赶尸匠想招大拇哥做个上门女婿,大拇哥拒绝了。他并不嫌弃她胖,他是这样说的:“我讨厌女的。”
赶尸匠死后,大拇哥、孟妮、丁不三、丁不四,他们四人组建了一个红白喜事器乐班子,遇到婚丧嫁娶,就吹响唢呐,敲起锣鼓。农村里结婚或发丧的时候都有一班这样的人。由于这四人相貌奇特——两个侏儒,一个比猪还胖的女人,一个丑八怪——所以他们格外受欢迎,他们一出现,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以至于出殡的孝子忘记了哭,结婚的新人忘记了笑。
这个器乐班子也是马戏团的前身。
过了一段时间,器乐班子收了一个新成员,他叫寒保三,外号“三文钱”,会杂耍,会吹笛子让一条眼镜蛇翩翩起舞,有过走南闯北江湖卖艺的经历。在三文钱的提议下,一个马戏团出现了。三文钱在描绘锦绣前程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赚很多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叫一桌酒菜,只吃一口,天天旅游,玩遍所有好景也玩不够。”
我们在前面说过,三文钱看上去像个杀人犯,一双小眼睛差不多被蓬乱的眉毛掩盖住,总是露着凶巴巴的眼神,宽背,罗圈腿,肌肉结实,老茧百结的大手说明他吃过不少苦。尽管三文钱非常丑陋,但是大拇哥却觉得他简直就是个美男子。
大拇哥讨厌女人,这是因为——他喜欢男人。
在当时的那个年代里,一男一女自由恋爱会被视为有伤风化,即使是夫妻在街上拉手也会被人鄙夷嘲笑,同性恋在当时无疑是一种更大的罪恶,一种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行为,一个只能埋藏在心底的天大的秘密。
如果不算是亵渎爱情的话,我们要说——大拇哥爱上了三文钱。
他爱上了他。
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痛苦与挣扎呢?
从试探到拒绝再到接受又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过程呢?
一个男人要胸怀多少乌云才能制造和藏匿另一个男人心中转瞬即逝的闪电?
他们浪迹天涯,他乡有牡丹盛开,他乡有苹果落地。
1980年,他们买了一筐烂苹果,大拇哥削了一个苹果,从形状可以看出那是一筐烂苹果中不算很烂的一个。那个苹果放在桌上,给三文钱留着。
从1980年的那个苹果开始,他们到死都保持着单身,都没有娶妻结婚,但是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三文钱在垃圾箱里捡到了一个怪胎,他给这弃婴起名为寒少杰,丁不三和丁不四称呼他为寒少爷,孟妮称呼他为大头,三文钱和大拇哥称呼他为儿子。
寒少爷孤僻、内向、腼腆,这个孩子唯一的爱好就是穿上雨衣,只有在下雨的时候,只有在穿上雨衣的时候,才能遮挡住脖子上的大瘤子,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不被围观、不被嘲笑。我们忘记了说一件事——2000年11月21日,那天,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达自己的爱情,他在走进那个包子店之前,在见到那个卖包子的女孩之前,他曾经向警方要求给自己穿上一件雨衣,由于当时艳阳高照,并未下雨,警方拒绝了这个看上去荒唐的要求。
他和她说过的话一共不超过十句,但每句话都带有香味,在寒少爷以后的铁窗岁月中芳香弥漫。
他们的马戏团里只有一匹马,当然,所有的马戏都和马无关,马是用来拉车的,拉帐篷以及各种道具。后来,马死了,他们吃了它。这个草台班子行走到边境的时候,新加入了两个成员:马有斋和山牙。
马有斋会变戏法,山牙是个耍猴艺人。大拇哥让其加入的主要原因是他俩提供了新的交通工具,山牙告诉大拇哥附近山上的热带丛林里有大象出没,他们在山上守候了一个星期,捕获到一头小象。
小象拉车,越长越大,最终长成了大象,最终也死掉了。
大象死了,他们整整吃了一个冬天。大象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他们拿出全部的积蓄买了一辆快要报废的卡车。山牙担任司机,那时他的双腿还完好无损,卡车有时陷在泥浆里,他用千斤顶,对抗暴风雨。
有一年冬天,他们在上桥的时候,卡车熄火了,山牙用石头挡住车轮,马有斋爬到车下检修故障。因为地面结冰,石头滑动了,卡车慢慢地向坡下后退,如果不及时让卡车停住,那么卡车下的马有斋会被碾死,整辆卡车也会掉进桥下的壕沟。
所有人都大喊起来,危急之中,山牙把自己的腿伸到了车轱辘之下,卡车停住了,山牙从此成了瘸子。
后来山牙被捕的时候,马有斋要炮子想尽一切办法把山牙救出来。
他们父子俩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炮子说:“山牙叔在监狱里,怎么救?除非喊上人,都拿着枪去劫狱。”
马有斋说:“那就劫狱!”
炮子问:“为啥非要救他?”
马有斋回答:“我这条命是他的一条腿换来的。”
炮子说:“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马有斋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炮子问:“知道什么?”
马有斋说:“知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山牙在监狱里听到枪响,一切都明白了,他跳楼,也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自杀。
他在空中尚未落到地面的短暂时间里,那些消失的事物一一重现。他想起他们在帐篷外的雪地上点燃篝火,大雪依旧下个不停,他们喝酒,马有斋搂着山牙的脖子,大拇哥搂着三文钱的膀子,一对是兄弟,一对是恋人,马戏团是他们的家。
马有斋:“我要和你拜把子。”
山牙:“现在不是兄弟啊?”
马有斋:“咱得举行个仪式。”
大拇哥:“咱们赚了钱,就去我老家吧,和缅甸人做水果生意。”
马有斋:“我们那有林场,都是红松,可以包一片林场,还可以打猎。”山牙:“我老家有矿山,以前有,现在没有了,现在只有石头。”
大拇哥:“这几天的收入没有以前多了。”
山牙:“要是没有收入怎么办,没人来看马戏怎么办?”
三文钱:“大不了,我去当乞丐。”
大拇哥:“我不会让你当乞丐的,我会让你有很多钱。”
山牙:“要是解散,那时,我们就见不到对方喽。”
马有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山牙:“那时,只有小烟包和我在一起,你们都不知道干吗去了。”
既然故事接近尾声,那么不能不谈论到马戏团的另一个家庭成员——小烟包。这只吸毒的猴子在动物园关了几年,最终被放生到野生动物保护区。还有,我们不能忘记那个小偷,那个在动物园偷了一串香蕉的孩子:巴郎。
巴郎的妈妈——古丽迅速地苍老下去,这使得她的皮肉生意一落千丈,有时会一连半月都没有一个嫖客多看她一眼,她最终不得不带着巴郎回到老家。他们种棉花,种薰衣草,为了不让这个孩子调皮捣蛋,古丽把他送进了学校。这对巴郎来说应该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
这个快乐的小精灵游荡在薰衣草田地里的时候,在课堂上发呆的时候,有时会想起他的小狗弟弟,那个叫旺旺的小男孩应该回到家了吧!
下面来讲讲孟妮的结局。
孟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被两个男人爱着。这两个男人都是侏儒,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的爱是何时产生的呢?
他们背着尸体行走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冬天是怎样过去的呢?
月季花是怎样悄然开放的呢?
曙光是怎样照耀在五月的橘子树上,雨露又是怎样打湿十月的高粱的呢?
只要心中有了爱,就知晓了全部的秘密。
他们用喜鹊的声音寄托相思,用春天的百花和秋天的落叶来传递书信,用月亮和星光甚至整个宇宙来吐露心声。当赶尸匠决定把孟妮嫁给大拇哥的时候,这两个侏儒,一个在城南流泪,一个在城北哭泣。
他们彼此分娩,哥哥生出恨,弟弟生出爱。他们俩的内心热情如火,他们俩却如同这世界的两极冰冷无情。哥哥三天没有和孟妮说话,三天对他来说已经是自己所能忍受的极限。第四天,丁不三问孟妮:
“妮,你要嫁人啦?”
孟妮回答:“我要嫁给你。”丁不三离开后,丁不四跑来问孟妮:
“我知道你想给大拇哥当老婆,对不对?”
孟妮回答:“我要给你当老婆。”
她爱的是两个男人,她无法在哥哥和弟弟之间做出选择。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她真正爱着的是弟弟。她曾经带着丁不四去过民政局,她对负责结婚登记的人说:“我要结婚。”民政局的人问她:“你丈夫呢?我是说,你未婚夫呢?”
她的丈夫在她的裙子下面。
这个害羞的侏儒死活不肯出来,他不肯伤害自己的哥哥。
多年以后,丁不三死了,丁不四被枪毙了,当年的孟妮已经是杀狗卖肉的孟婆婆,孟婆婆从刑场领回了丁不四的尸体。
在那个槐花盛开的乡村,孟婆婆躺在邻居家的一堆稻草上睡了一会儿,冬日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稻草垛就在路边,很多过路的人都看到了她那肥大无比的身躯。她旁若无人地午睡,鼾声如雷,人们不明白她为什么睡在这里,但人们清楚地记得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过了一年,当地修路拆迁,人们发现孟婆婆的房门被木条从里面钉上了。透过破旧的被白蚁蛀食过的窗子,可以看到屋内桌上的塑料花蒙了灰尘,结了蛛网。拆迁工人用把斧子劈开门——人们发现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已经死了,她躺在床上,化成了骷髅,在她的身边还躺着一具骷髅。
第二十七章
护隆县大光路菜市场像是一个人的臀部,有两条街可以通向这里。这个菜市场在白天喧闹繁华,白菜、萝卜、黄瓜、茄子都代表着生活的安详。这个菜市场在夜里阴森森的,没有一个过路的人,谁会在晚上去买菜呢?
路灯被坏孩子砸烂了,风吹着塑料袋滚过街角,周围的矮墙沉默不语。到了午夜12点,菜市场里就陆续来了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他们嘀嘀咕咕,天亮前便匆忙离开。每天都是如此,夜维持着秩序,他们在黑暗里进行着秘密交易。自从禁放烟花爆竹之后,这里便成了私自贩卖烟花爆竹的聚集地。后来一些不法分子也来这里销售违禁物品。这边阴影里有几个走私贩子在贩卖文物,那边阴影里有几个小偷在销赃,左边墙角处在销售假烟假酒,右边水泥台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黄色书刊和盗版光盘。
有时候顾客很多,人头攒动。这个黑市在法律之外,只有供求关系在相互作用。
警方多次打击,然而收效甚微。他们常常在警方出击前就已经知道了消息,翻过矮墙,总有一些阴暗的、拐弯抹角的地方可以让人顺利地逃跑。
午夜时分,有三个人走进大光路菜市场。
他们就是:大拇哥、丁不四、高飞。他们在贩卖雷管的摊位前站住了,一个女摊主露出那种对待顾客的微笑询问着什么,一会儿,买卖成交。他们买了三包炸药,那是一种TNT工业炸药,多用于开山、矿井爆破,其威力无比,黑市上常常有不法分子出售。
他们和女摊主鬼鬼祟祟地嘀咕了几句,女摊主压低了嗓门说跟我来。她领着他们穿过几条街,拐弯抹角走过几条黑暗的小巷,最终在一个死胡同的尽头停下了。
女摊主敲门,门开了,一个穿军大衣的男人出现在略微打开的门缝里。女摊主和他说了句什么,他露出惊愕和狡猾的神情,小声问道:“你们要买枪?”
大拇哥点点头。
穿军大衣的男人让他们进来,插上门,走过一个有井的院子,进入堂屋。男人警惕地询问着什么,察言观色,确认他们是不是警察。
高飞说:“拿出来吧。”穿军大衣的男人从衣柜的夹层里拿出一个油布包,布包展开,里面有一把锯断了枪管的猎枪,他说:“在这儿。”
大拇哥失望地摇摇头。
穿军大衣的人说道:“这是我从山上捡到的,你们看着出个价吧。”
丁不四说:“我们不要。”
高飞说:“用这枪射五十米外的人,还不如射击月亮,他们打中目标的机会都是一样的。”
丁不四说:“我们要买的是能杀人的枪,不是打鸟的枪。”
大拇哥说:“枪,还有子弹。”
穿军大衣的男人说:“没有。”
大拇哥说:“走吧。”
他们快要走到院门的时候,穿军大衣的男人和女摊贩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等等,别先走。”他叫住了他们。
穿军大衣的男人说:“我有,你们带够钱了吗?”
大拇哥拍拍自己的口袋。
男人脱掉大衣,走到院子里的井口处,他顺着绳子滑下去,女人再用辘轳把他拽上来。他从井底拿出一个油布包,包里有三把枪,两把带有瞄准镜的长枪,一把左轮手枪。
大拇哥拿起那把左轮手枪,问道:“多少钱?”
男人说:“这是外国货。”
大拇哥又问了一句:“多少钱?”
男人继续说:“英国警察都用它。”
丁不四有点不耐烦:“你就说多少钱吧。”
男人依旧絮絮叨叨地说:“这可不是用废铁造的,有的人造出的枪都是哑巴,他们用钉子,用马蹄铁,把这些生锈的东西全倒在锻铁炉里。”
高飞说:“看得出。”
男人补充了一句:“还有破镰刀。”
大拇哥耐心地等他说完。
男人终于开价了:“左轮手枪6000元,白送60发子弹。这两把长的,一把7000元,三把就是2万元。”
大拇哥问:“左轮,5000卖吗?”
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不卖,这枪可是铜造的,”
丁不四说:“这样的话,买卖吹啦。”
男人装作把枪收起来:“也好,我就留着吧,会有识货的人来买的。”
大拇哥说:“5000,是现款,现在就给钱。”男人生气了:“你们不识货,这枪只要一掏出来,就会吓得人拉屎。”
大拇哥转过身,靠近高飞的耳朵,低声问:“东西好吗?”
高飞点点头。
大拇哥说:“我们全都买了,还有那两把长枪。”
男人纠正道:“错,这不叫长枪,这叫狙击枪,也是外国货,我再送你们两个消声器。瞧这瞄准镜,可以当望远镜。别说打鸟,就连凤凰都能打下来。”
大拇哥说:“三把枪,我们买了。”
护隆县是中国三大黑枪基地之一,穿军大衣的男人卖出的三把枪也不是所谓的外国货,而是当地农民自造的。因为该县贫穷,为了挣钱养家而造枪、卖枪的情况非常普遍,一些人农忙时种田,农闲时造枪。1992年以来,当地民间制贩枪支逐年增多。警方提供的数据显示,1992年至1996年6年间,收缴各种非法枪支共8772支。
这个抗日战争时期就闻名全国的地下兵工厂,造枪的历史非常悠久,他们精通军工技术,造出的枪支非常精致,子弹标准,杀伤力相当惊人,丝毫不逊于正规的军事枪支。
第二十八章
泉城书石路有个派出所,所长叫马修,再过一个月,他就该退休了。
他唯一的爱好是在家门口的菜地里拉二胡。
门前的菜地四季常青,春天种的是韭菜,夏天种的是黄瓜,秋天种的是菠菜,冬天种的是大白菜。
这个在白菜地里刚拉完二胡的人,这个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的警察,他骑着自行车去上班,刚走到单位,值班室里的三位同事叫住他,说有人送了个大蛋糕给他。
马所长感到茫然:“今天不是我生日啊,谁送的?”
同事说:“是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
马所长问:“他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
同事回答:“高飞。”
马所长摸了摸头皮:“不认识。”
马所长打开盒子,“轰隆”一声巨响——蛋糕爆炸了。浓烟伴随着火光冲天而起,砖石乱飞,强大的冲击波震碎了附近民房的玻璃,尘埃落定之后,派出所的值班室变成了一片废墟。马所长和两名民警当场牺牲,另一名受重伤。
中午1点30分,大案指挥部召开案情分析会,白景玉亲自主持,周兴兴、画龙、寒冰遇都做了发言,一个女接线员敲门走进会议室。
白景玉对她说,正开会呢,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女接线员:“有人打来一个奇怪的电话,你最好去接一下。”
白景玉:“怎么奇怪了?”
女接线员:“咱们不是悬赏通缉高飞吗?”
白景玉说:“是啊。”
女接线员:“那人说他就是高飞!”
白景玉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会议室,拿起电话,周兴兴、画龙、寒冰遇随后也跟过来,站在旁边侧耳倾听。
白景玉:“喂,请讲,我是大案总指挥白景玉。”
高飞:“我是高飞,砰,你们都听到了吧,放爆竹的声音。”
白景玉:“浑蛋,你也太嚣张了!”
高飞:“我们来谈个交易,怎么样?”
白景玉:“什么交易?”高飞:“我在另一个地方又放了一个炸弹,那个地方至少有上百个孩子。”
白景玉:“你到底想干什么?”
高飞:“我想用这一百个孩子换两个人。”
白景玉:“谁?”
高飞:“三文钱和马有斋,把他俩放了吧。”
白景玉:“他俩已经判了死刑!”
高飞:“那就只换三文钱一个人。”
白景玉:“我们不会和你讨价还价,更不会受你威胁。”
高飞:“这样,你们还是考虑一下,要知道,你们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如果不答应,那一百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会炸得满天飞。想想你们真的很沾光,一百个孩子的命换一个人的命,还是很划算的……”白景玉不说话了,看着周兴兴他们,周兴兴接过电话,语气坚定:
“我们会将三文钱和马有斋立即押送刑场,执行死刑!”
电话那边一片沉默,随即挂断了。
大案指挥部里气氛凝重,白景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思索着什么,所有人都看着他。终于,他拿起对讲机,下达命令:
“所有警员,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全部待命,放假的警员立即召回。我再强调一遍,所有警员全部待命,不管是武警、刑警,还是交通警、消防警,还是片警、法医、预审人员,户籍管理人员,全部放下手中的工作,一切都为大案让步,这不仅仅是犯罪,这是一场战争。”
白景玉:“拆弹小组立刻准备,五分钟之内集合。”
画龙:“可是我们得知道炸弹在哪儿?”白景玉:“什么地方有上百个孩子?”
周兴兴:“学校,幼儿园,儿童游乐场。”
白景玉:“立刻联系教育部门,提供这个城市所有的学校和幼儿园名单,警员全部出动,在三十分钟之内,协助他们疏散所有学生,让孩子放假回家。”
寒冰遇:“还得调查一下那个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
二十分钟之后,警察调查出了高飞是在一个小卖部打的电话,小卖部处在城乡接合部,人员复杂,流动量非常大。据小卖部老板说,打电话的是个戴帽子的年轻人,他留下一张字条,说一会儿有人会来找他。
白景玉拿起那张字条,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字:你们来晚了!
下午2点整,炸弹爆炸了。尽管已经出动了全部警力疏散学生,但是警方遗忘了一家孤儿院,那家孤儿院是由全市人民捐款建立的,大多是在监服刑人员的子女和流浪儿童。所有老师都是义务支教的大学生,在这里请记住一个老师的名字:秦卜慧。秦老师接到教育部门的通知,立即让所有学生离开教室,因为那些学生无家可归,他们就聚集在楼下的草地上做游戏,希望这只是一场虚惊。草地旁边有个铁皮垃圾桶,秦老师越看越可疑,在垃圾桶里她发现了炸弹,这位可敬的老师抱着炸弹冲向空旷的操场……炸弹爆炸了,秦老师当场死亡,113名孤儿除两个孩子受轻伤外,其余均安然无恙。
下午2点15分,大案指挥部的电话再次响起。
高飞:“我很失望,我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又放置了炸弹。”
白景玉:“要我们释放三文钱和马有斋,你休想。”
高飞:“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白景玉:“要钱是吗?”
高飞:“你让周兴兴接电话。”
周兴兴接过电话,说:“听着,我现在发誓,我向我去世的妈妈发誓,我会亲手抓住你。”
高飞:“画龙和寒冰遇也在吧,你和你的这两个伙计,你们三人来抓我吧。”
周兴兴:“好,你说你在哪儿?”
高飞:“来吧,人民公园的假山下面。”
周兴兴:“如果我抓不住你,我就再也不当警察!”
高飞:“记住,你们三人脱光衣服,只许穿一条裤衩,不能坐车,只能跑着来。还有只能是你们三个人,如果我在那假山下面发现第四个警察,我就引爆炸弹,如果2点30分我看不到你们三位,我就引爆炸弹。”
周兴兴:“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电话挂断了,发出嘟嘟的声音。
周兴兴、画龙、寒冰遇互相看了一眼,开始脱衣服。一个女警员问白景玉,为什么非要他们光着身子去呢?
周兴兴接过话,回答:“为了防止我们带武器。”
画龙还不忘开玩笑:“除非我们可以把枪藏在屁眼里。”
寒冰遇补充道:“还有,这样很容易认出我们。”
三人迅速地脱掉了衣服,白景玉一脸的凝重。
画龙对白景玉说:“老大,有什么指示吗?”
白景玉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三个必须活着回来见我,少一个都不行。”
周兴兴说:“有点冷。”寒冰遇说:“跑起来就暖和了。”
白景玉开始部署,他命令警员全部穿便装,将人民公园周围严密布控,在外围他安排了八十多名警察,在公园里面安排了二十名警察,他要求所有便衣警察密切注意一切可疑人员。
周兴兴、画龙、寒冰遇跑出警察局,跑过繁华的商业路口,立即引起了喧闹。三个光身子的男人一起裸奔,这是多么奇特的景观,街上的行人都惊愕地大张着嘴,纷纷指指点点。三人跑过一个孩子身边,孩子吓得大哭起来,惊魂未定的妈妈拉紧孩子的手对丈夫说:“肯定是翻围墙跑出来的。”丈夫点头说:“我知道,这不算什么,他们还会当街撒尿,或者把大便拉到裤子里,我看应该给你二舅打个电话,问问他们精神病院有没有人跑出来。”
画龙:“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不穿衣服在大街上跑。”
周兴兴:“我们就当是在跑马拉松。”寒冰遇:“马拉松?看到别人的眼神了吗?别人看咱们就像是三个疯子。”
十分钟后,三人站在公园的假山下面,累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公园免费开放,游人很多,空旷的地上有一处很小的假山,假山上有个自来水龙头做的喷泉,水流下来,形成一个池塘,池塘里有金鱼游来游去。
三人四处张望,仔细观察。一对青年情侣走到亭子里坐下,一个生意人站在路边大声地打电话,竹林旁边坐着一个看书的学生,草坪上有个打太极拳的老头,这些都是乔装改扮的警察。
高飞不会来的,他没那么傻。
那他干吗要咱们到这里来?
只有一种可能,这公园里也有炸弹,他想炸死我们。
如果你是高飞,你会把炸弹放在哪儿?
三人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最终落在身后的假山上。这假山确实是个放置炸弹的最佳地点,一旦引爆,石头乱飞,威力加倍。他们跳进池塘,在假山上看到了一堆石头,寒冰遇小心翼翼地搬开几块,里面赫然发现一个定时炸弹。
寒冰遇说:“你俩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画龙说:“你呢?”
寒冰遇说:“我试试能不能拆除它。”
周兴兴说:“我陪着你。”
画龙说:“这玩意儿要是爆炸,会怎样?”
寒冰遇说:“你会撒得满地都是,你的鼻子离你的脚指头会有二十米远。”
周兴兴对画龙说:“你是一个女孩的爸爸,你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画龙说:“我可不想让我女儿说自己的爸爸是个胆小鬼,这玩意儿什么时候会爆?”
周兴兴说:“2点30分,因为高飞要求我们2点30分跑到这里。”
闹钟显示2点29分,还有一分钟,炸弹就要爆炸了。一分钟之内让公园里的无辜游人退到安全地带根本来不及。
三人趴在了地上,屏住呼吸,心跳得厉害。
炸弹和钟表用胶带绑在一起,放在一个铁箱子里。目前世界上最小的定时炸弹已经可以做到豆粒大小,而它的威力足以炸碎一个人的脑袋。铁箱子里的炸药有两公斤左右,如果爆炸,整座假山会被夷为平地。钟表和炸药以及和电路板连接在一起,看不到雷管,应该隐藏在底部,外面只露着红、黄、蓝三根导线。离爆炸时间只有30秒了,必须迅速切断连接定时器的电线。但是又该切断这三色电线中的哪一根呢?万一弄错,引发电路回流,立时就会爆炸。
周兴兴说:“你以前不是当过特种兵吗?”
寒冰遇满头大汗:“可是我没拆过炸弹。”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寒冰遇闭上眼睛,把红色的导线拽了下来。钟表停止了,炸弹安然无恙,并未引爆。
画龙说:“特种兵,真是无所不能,你怎么知道应该拆红色的?”
寒冰遇说:“我瞎蒙的,运气不错。”
三人长出了一口气,站起来,从假山上下来。
画龙说:“你今天应该去买彩票。”
周兴兴说:“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我总感觉不对劲,我的眼皮直跳。”
正在这时,寒冰遇突然直挺挺地摔倒在地,画龙也“哎哟”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两颗子弹是从远处射来的,一颗子弹击中了画龙的肩膀,另一颗子弹打中了寒冰遇的头部。
这突然的变故让周兴兴呆若木鸡,他回头去看,背后并没有人,他环顾四周,公园周围都是高楼大厦,每一个窗口,每一个楼顶都有可能是埋伏射击的地方。
公园里的所有警察都跑了过来,救护车很快也赶来了,现场一片混乱,画龙被抬上了担架。一个警察捡取弹头,弹头很尖,形状细长,适合远程射击;另一个警察检查寒冰遇的伤势,子弹从前额射入,穿透颅骨,从脑后射出,寒冰遇当场牺牲。
“把他扶起来。”周兴兴对那两个警察说。
“他死了。”两个警察说。
“我再说一遍,把他扶起来。”周兴兴提高声音。
“你冷静一点,也别太难过了,唉。”
“浑蛋!”周兴兴大吼着说,内心的悲伤和愤怒再也压抑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这时,白景玉也赶到了现场,寒冰遇躺在冰冷的地上,白景玉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地把头扭向旁边,不忍再看。
周兴兴对白景玉说:“我有个要求。”
白景玉说:“什么要求?”
周兴兴说:“我要担任总指挥,我要亲手抓住他们。”
白景玉毫不犹豫地说:“好,我给你当助手。”
周兴兴对那两个警察说:“把老寒扶起来。”
一个警察嘀咕了一句:“人都死了,把他扶起来有啥意义。”
另一个警察也摊开手,表示无奈。
白景玉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俩扣发全年奖金,记过处分,再有不服从命令的,不管官职大小,一律停职查办。”
显然,这句话起到了作用。两个警察立刻把寒冰遇扶起来,他们俩架着寒冰遇,一动不敢动。
白景玉说:“要不要等痕迹鉴证专家……”
周兴兴打断他的话:“不用,我要一个人勘查现场。”
白景玉:“现在没有检验弹道痕迹的仪器设备。”
周兴兴:“就地取材。”
白景玉说:“现在你是总指挥,听你的。”
周兴兴说:“封锁现场。”
警戒线马上就设置好了,一些围观的群众被拦在外面。
周兴兴说:“那边亭子处有片竹林,谁去找一根笔直的竹子过来?”
很快,竹子找到了。
周兴兴说:“刀子。”一个武警把一把军用匕首放在他手里。
周兴兴用匕首削除竹子的枝叶,削成一根笔直细长的竹竿。
围观的群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对不住了。”周兴兴把竹竿的一端插入寒冰遇头上的弹孔,他调整着方向,把竹竿的另一端放在弹头落地的位置。
“老寒,告诉我,他们在哪儿?”周兴兴自言自语,泪水再次模糊视线。
子弹从远处射来,穿过寒冰遇的颅骨,嵌入地上。按照三点成一线的原理,只需要用一根竹竿,以弹着点为起点,经过寒冰遇头部的弹孔,指向的位置就是发射子弹的位置。正规的弹道检验一般使用镭射激光,周兴兴削的这根竹竿也同样有效,他瞄准,顺着竹竿指示的方向,看到了一栋楼上的一个窗口。那是一家宾馆的一个房间,打开房间,里面空无一人。
周兴兴把大案指挥部临时设置在宾馆里,要求痕迹鉴证专家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全部检验一遍,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经过技术检验,很快,在茶杯上和电视的遥控器上找到了指纹,在抽过的烟蒂上提取到了DNA,在卫生间发现了几枚清晰的鞋印,经过对比,和高飞、大拇哥、丁不四三人吻合。
半小时后,在窗帘上检验到了微小的火药颗粒,说明他们在这个窗口开过枪。
周兴兴让鉴证专家用吸尘器把床单和地板吸了一遍,其中发现了几根长头发,他们三人都是男人,这是很值得怀疑的事情。一个痕迹鉴证专家分析说,会不会是服务员的头发?周兴兴要求立刻找到打扫这个房间的服务员,看看是不是长头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服务员确实是长发。
鉴证专家从垃圾箱里找到了一些食品的包装袋,经过三十多个警察一小时的调查努力,终于找到了售出这些食品的地方,那是宾馆附近的一个大型商场。根据商场四楼的一个职员回忆,有个戴帽子的年轻人买了这些东西,他还买了钟表、电线、胶带,还有一个大的拉杆箱,然后乘坐电梯走了。
白景玉说:“钟表、电线、胶带是用来制造定时炸弹的,那个大的拉杆箱说明他们要出远门。”
周兴兴说:“高飞乘坐电梯离开商场,商场应该有监控录像。”
很快就取来了商场电梯的监控录像,在录像里果然看到高飞,他乘坐电梯离开宾馆,电梯门快开的时候,他拿出一张纸片看了一下,然后放回兜里。通过技术手段,将录像中的那张纸片放大一万倍,然后做画面清晰处理,得出一个鉴定结论——那是一张车票。然而车票上的字迹是模糊的,国内一流的鉴定专家和火车站售票员都看不清楚是从哪儿到哪儿的车票。
彭常通修改遗嘱,满华修改借据的签名,程若倩修改自己儿子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在各种各样的犯罪中,常常涉及字迹的鉴定,警方会使用一些高科技分析仪器,例如薄层扫描仪可以检验出字迹书写时间的差值,VSC-2000文检仪可以鉴定字迹是否涂改,静电压痕显现仪是目前显现压痕字迹效果比较好的仪器。
周兴兴看着那个激光检测分析仪发呆,仔细思索着什么,鉴定专家正在做光谱分析和色彩对比,突然,周兴兴大喊一声:“别动。”
他将分析仪的画面倒了过来,人们看到画面上那张车票显现出了两个字:鹿明。
白景玉立即通知鹿明县警方,在火车站严密布控。周兴兴查看了列车时刻表,火车将在晚上8点到达鹿明。此刻,高飞、大拇哥、丁不四三人已经在火车上了。
周兴兴问:“我怎么最快过去?”白景玉说:“飞机。”
周兴兴说:“我们应该请求空中支援。”
白景玉看着他:“这个交给鹿明警方吧,他们已经在车站布下了天罗地网,跑不了的。”
周兴兴说:“我要亲自抓到他们。”
白景玉说:“好吧。”
晚上7点30分,一架迷彩直升机在鹿明火车站附近的麦田里降落,周兴兴下了直升机,迅速跑到火车站,出站口已经停着十几辆警车,四十多位全副武装的警察严阵以待,看来当地警方动用了全部的警力。鹿明县公安局长用对讲机向大家再次强调:
“大家都把眼睛睁大点,火车快要到站了,对方是三个人,一个青年人,一个老头,另一个很好认,是个侏儒。”
周兴兴走过去,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公安局长向他介绍说,月台上有二十名便衣警察,候车大厅人非常多,只安排了十名警员,他们的四十名主要警力埋伏在出站口,他们选择在出站口实施抓捕。
周兴兴对鹿明县公安局长说:“那我去大厅等着。”
他走出几步,回头说道:“他们还有个拉杆箱,红色的,那个侏儒很可能藏在拉杆箱里。”
后来证明,周兴兴的推理完全正确,大拇哥下了车,拉着箱子走出出站口,准备上出租车的时候,警方将其抓获,打开拉杆箱,丁不四果然藏在里面。
晚上8点整,火车到站了,大厅里的人们一拥而上,纷纷挤过去。有的举着接人的牌子,有的大声喊着别人的名字,现场嘈杂混乱,人声鼎沸。因为是终点站,下车的旅客非常多,摩肩接踵。周兴兴密切注意着每一个人,潮水般的人流中,走过一个戴围巾和帽子的女人,周兴兴觉得她的样子怪怪的,他的脑海里像播放电影似的闪过车票、拉杆箱、食品包装袋,想起在酒店房间发现的那几根长头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那长发很可能是假发上掉落下来的。
周兴兴大声喊:“站住!”
那女人似乎没有听见,加快脚步。周兴兴追上去,一下就把她的头发抓下来了。不出所料,戴着的确实是假发,这个男扮女装的人就是高飞!
高飞趁势甩开周兴兴,大厅里的十位便衣警察围追过来,他们掏出枪,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惊慌而逃,拥挤成一片。高飞顺手抓住一个孩子,用枪顶着孩子的脑袋对警察说,别过来。一边说,一边退至墙角。警察迅速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步步逼近。
周兴兴说:“放了他!”
高飞说:“你怎么不放过我?”
孩子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他穿着校服,看上去是个中学生。不一会儿,孩子的父母从人群中挤过来,看到这个场面立刻大哭起来。然后,父母向高飞跪下了,眼泪汪汪地求他放过孩子。
周兴兴说:“你跑不了的。”
高飞说:“那我就找个伴。”
周兴兴说:“这样吧,我和这孩子做个交换,你放了他,我做你的人质。”
高飞说:“可以考虑。”
周兴兴说:“你也有父母吧,要是还有点良心,你就答应。”
高飞说:“我没有,我是在监狱里长大。”
周兴兴说:“我也没有,我是在派出所长大。”
高飞说:“好吧。”
高飞要求周兴兴转过身,双手举起来,慢慢往后退,周兴兴退到高飞身边的时候,高飞在后面猛然勒住他的脖子,将枪口顶住他的胸口。那个孩子吓得惊慌而逃。高飞问周兴兴是怎样找到他的,周兴兴简单地把过程说了一下。高飞笑起来,称赞周兴兴很聪明。鹿明警方向白景玉做了汇报,白景玉在电话里向鹿明警方下达命令,要确保周兴兴的人身安全,鹿明警方也不敢贸然出击,现场僵持不下。
高飞说:“咱俩本来应该成为朋友的。”
周兴兴说:“现在就是朋友了。”
说完之后,周兴兴突然按住了高飞的手。
高飞以为他想抢夺手枪,没想到周兴兴扣动了扳机。
子弹打穿了周兴兴的心脏,也射进了高飞的胸膛。
两个人倒了下去。
在倒下的过程中,周兴兴感到周围很安静,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看到了天空,他想起小时候,那时他大概只有8岁,他一个人坐在河边,忧郁地扔着小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石子才纷纷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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