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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冒风雪樊建威访朋 乞灵丹单雄信生女
有诗写道:“雪压关山惨不收,朔风吹送白蒙头。身忙不作洛阳卧,谊密时移剡水舟。怪杀颠狂如落絮,生增轻薄似浮沤。谁知一夕蓝关路,得与知心少逗留。”这首诗专说雪对于高人而言是清雅之事,对豪客来说是饮酒助兴的由头,却也是旅人的愁绪来源,可这雪又常在无意间促成人们相聚。樊建威自从离开山东,一日抵达河东,走进潞州府衙前,挨个查访了几个公文收发处,寻到王小二的店里,问道:“借问一下,有个从山东济南府来的,姓秦,字叔宝的人,在你家借住过吗?”王小二说:“是有个姓秦的客人在我家借住。十月初一日,他卖了马做路费,连夜回去了。”樊建威听了,长叹一声,流下泪来。这时王小二店里有客人呼喊,他便转身走了进去。
柳氏听到这番对话,心中一动,走近前来问道:“这位贵客高姓?”樊建威答道:“在下姓樊。”柳氏问:“你就是樊建威?”樊建威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叫樊建威?”柳氏说:“秦客人在我家耽搁了很久,天天盼着樊爷你来。我们又没能好好招待他,他十月初一黄昏就出发了,难道还没到家?”樊建威说:“正是因为他没回家,我才特地来找他。”他心中暗想:“现在是腊月初,难道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他怕是在中途出了事,我在这里也没用。”于是吃了顿午饭,付了饭钱,满心郁闷地出了东门,准备赶回山东。
天气寒冷,狂风大作,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樊建威顶着风雪前行,雪花钻进耳朵、颈窝,寒气刺骨,连嘴都难以张开。但见雪花胡乱飘向燕塞边境,密密洒落在孤城之外,又飞回梁苑,再转回到灞桥。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仿佛要将乾坤颠倒、造化填满,搅得红日失去光芒,逼得青山褪去颜色。长江上冻得鱼儿沉底、大雁不见踪迹,空寂的山林里饿虎长啸、猿猴哀鸣。这雪非但不是祥瑞,反而成了灾害,冻伤了田垄间的麦子,压坏了庭院里的槐树。昏暗了柳芽的颜色,束缚了梅蕾的绽放,遮蔽了华丽的宫阙官阶,掩盖了葱郁的舞榭歌台。真是悲哀啊,河东的贫苦士人忧愁无奈,满心惊疑,这雪分明是天上降下的灾祸,让人间处处受灾。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炽热的太阳当空照耀,温暖的春风满地吹拂,扫开彤云,重现青天,让祥光瑞霭再次弥漫。
樊建威浑身颤抖地熬过十里村镇,天色渐晚,找不到投宿之处,只好前往东岳庙借宿。这座庙正是秦叔宝生病的地方,若不是这场大雪,樊建威又怎会恰好在此歇宿?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东岳庙的香火僧正要关门,见一人踉跄着进来求宿。道人到鹤轩禀报魏观主。观主是个极为重情重义的人,当即把樊建威请到后轩,他放下行李,抖落身上的雪水,向观主行礼。观主问:“贵客从何处来?”樊建威说:“小弟姓樊,是山东齐州人,来潞州找朋友,遇上大雪,想在贵庙借住一晚,明日定当重谢。”观主问:“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樊建威?”樊建威吓了一跳,答道:“仙长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观主说:“叔宝兄提起过你的名字。”樊建威大喜:“哪个叔宝?”观主笑道:“先生何必多问,秦叔宝还能有几个?”樊建威急忙问:“他在哪里?”观主说:“十月初二,他生病来到我观中。”樊建威跺脚道:“难道他……快说说如今他怎么样了?”观主说:“十月十五日,二贤庄的单员外把他接回家养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他病已痊愈,还来庙里还愿。因为天冷,就留他在家中,现在还在二贤庄。”
樊建威一听这话,那心情就像穷困的士人突然获得千两黄金,寒窗苦读的书生接连高中,洞房花烛的喜悦难以承受,久别的亲人终于重逢,困虎添上双翅,蛰龙伴随着春雷苏醒,农夫久旱逢甘霖,暮年之人得到良驹。
观主准备了果品酒菜,陪着樊建威夜谈。樊建威在风雪中受了寒气,身体困倦,便放开酒量喝了几杯热酒。当晚暂且睡下,天亮就起身,封了一封谢礼送给观主。观主知道他是秦叔宝的朋友,说什么也不肯收,还留他吃了早饭,送他出东岳庙,并指明去二贤庄的路。樊建威便径直前往雄信的庄园。
此时单雄信和叔宝正在书房里围炉饮酒赏雪,倒也兴致盎然。庄客前来禀报,说山东秦太太派一位樊老爷来送家书。叔宝高兴地说:“单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书来了。”两人出庄迎接。叔宝笑道:“果然是你!”建威说:“前日分行李时,银子都在我这儿,没分开。回去交给伯母,伯母一定要我拿来当盘缠,让我来找你。”叔宝说:“就因为盘缠没分好,才耽误出这么多事。”雄信道:“过去的事暂且不提,先进屋吧。”雄信让手下接过樊建威的行李,引他们到书房暖和的地方。雄信先与建威行宾主之礼,叔宝又拜谢建威顶风冒雪的辛苦。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摆酒。叔宝问:“家母还好吗?”建威说:“有信在这儿,你看看。”叔宝拆开信,含泪读完,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家书饱含着母亲思念儿子的泪水,千里之遥也能牵动游子的心。
雄信见状,微微暗笑。酒席准备好后,三人紧挨着坐下。雄信问:“叔宝兄,令堂老夫人身体可好?”叔宝说:“家母多病。”雄信又说:“我看兄急着收拾行李,像是要回去。”叔宝眼中含泪道:“不是小弟无情,吃饱就走。只是家母病重,想暂时告别仁兄,来年一定登门拜谢你的救命之恩。”雄信道:“兄若想回去,我也不好阻拦。但朋友之间有互相劝善的道义,忠臣孝子,哪个时代都有,要做就做个实实在在的人,别做沽名钓誉之徒。”叔宝问:“请兄指教,怎样算真孝,怎样算假孝?”雄信道:“大孝为真,只顺自己心意的小孝为假。你如今连夜赶回去,看似孝顺,实则并非真孝。”叔宝的眼泪止住了,不禁笑道:“小弟贫病交加,流落他乡,久未见到母亲,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听说母亲生病,连夜回家,这是为人子的真情,怎么能说是小孝?”樊建威说:“秦大哥一听说母亲生病,又奉命回家,应该算是大孝吧。”
雄信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尊在北齐为将,北齐国破时,他保全大节,是亡国之臣。上天不忍心忠臣绝后,才留下兄长你这样的英雄。你正该保重身体,等待时机,光大先辈的功业。你如今连夜回去,天寒地冻,大病初愈,倘若途中再生病,元气难以恢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断了秦氏香火,也让令堂老夫人的期望落空,虽然出于真情,却不符合孝道。岂不闻君子走路不抄近道,过河要乘船,一举一动都不敢忘记孝道。冒寒回去,我不能赞同。”叔宝问:“那我不回去,反而算孝顺?”雄信笑道:“我难道要你一直不回去?只是早晚要有个合适的时机。况且令堂老伯母是位贤母,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次托建威兄来找你,只是因为爱子心切,不知你的下落,放心不下。你现在写封回信,说领公文耽误了时间,正准备回家时突然生病,如今虽已痊愈,但身体还不能劳累。得知母亲挂念,急切想回家探望,只是我苦苦相留,等身体能经得起折腾,新年就回家。令堂知道你的下落,病情自然会好转,得知你大病初愈,也肯定不会让你冒寒回去。我与兄长既然结拜,你的母亲就如同我的母亲,我收拾些薄礼,权当孝敬令堂的费用,再让建威兄捎回去。再托他拿着潞州解送军犯的批回,到齐州府向刘老爷禀明,说你生病留在潞州,还没回去,把衙门的公事注销,这样公私两便。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我再帮兄筹划些本钱,此番回去后,就别在齐州当差了。想求荣华不必非要依附权贵,若是奉命出差,身不由己,让令堂老夫人天天倚门盼望,这不是为人子女侍奉双亲的道理。晚些回去,怎么能算不孝呢?”
叔宝见雄信说得合情合理,又考虑到自己确实怕冷,难以长途跋涉,便问樊建威:“我该怎么办?是和你一起回去,还是先写封信?”樊建威说:“单二哥说得极有道理。令堂老伯母知道你的下落,病肯定会好,得知你大病初愈,也不会急着让你回去。”叔宝对雄信说:“这么说,我先写封信让家母安心。”于是叔宝写好信,取出批回交给樊建威,托付他处理衙门里的事。雄信回房取了四匹潞绸、三十两碎银,让樊建威带给秦母作为生活费用,又拿了两匹潞绸、十两银子送给樊建威表示敬意。樊建威当天告辞离开,回到山东后,把书信和银两交给秦母,又去衙门办完所托之事。单雄信则继续将叔宝留在自己家中。
一日,叔宝闲来无事,在书房中赏花解闷。雄信走进来闲聊几句,却双眉微蹙,默然不语,斜靠在青苔覆盖的石阶旁。叔宝见他这般模样,以为自己久住令其生厌,忍不住问道:“二哥平日胸襟开阔、谈笑风生,今日为何这般心事重重?”雄信叹道:“兄长有所不知,小弟平生最不喜愁眉苦脸。前日亡兄被人射死,我虽气闷了几日,但此事一时难以解决,便暂且放下。如今只因内子患病,遍寻名医却久治不愈,故而忧心忡忡。”叔宝忙问:“正是我疏忽了,还未问及尊嫂是哪家千金,成婚后已有几年?”雄信答道:“内子乃前都督崔长仁之孙女,当年岳父与家严交好。不料婚后不久,双亲相继离世,家道中落,她便嫁与我。内子贤淑聪慧,只是成婚六七载,一直未有身孕。所幸今春有喜,如今已有十一月,却迟迟未产,因此我心中忧虑。”叔宝劝慰道:“我听闻自古英雄贵子,往往降生不易。何况吉人天相,自然会瓜熟蒂落,兄长不必过于担忧。”
二人正闲话间,手下人匆忙来报:“门外有个番邦僧人,非要化斋,怎么劝都不肯走。”雄信闻言,便与叔宝一同出门查看。只见那番僧身披花色绒绣禅衣,肩挑拐杖,生得一双怪眼、两道浓眉,鼻尖高耸如鹰钩,须鬓蓬松似狮口,口中念念有词,手摇铜磬叮当作响,模样颇似传说中渡江的达摩或下凡的铁拐李。
雄信问道:“师父要化素斋还是荤斋?”番僧答:“贫僧不吃素。”雄信命手下切来一盘牛肉、一盘馍馍,放在他面前。雄信与叔宝在一旁坐下,看那番僧双手抓食,不多时便将两盘食物吃得干干净净。雄信待他吃完,问道:“师父接下来要往何处去?”番僧道:“贫僧要先去太原,再转道西京走走。”雄信奇道:“西京乃帝王之都,你出家人去做什么?”番僧笑道:“听闻当今天子懒于政事,将事务都交给太子掌管。那太子喜好玩乐,耐不住清静,因此贫僧炼制了几颗‘要药’,打算进献给太子享用。”叔宝接口道:“你身上只有‘要药’,没有别的药么?”番僧道:“百病皆有对症之药。”说罢从袖中摸出一个葫芦,倒出一粒豌豆大小的药丸,用黄纸包好递给雄信,“拿回去等定更时,用沉香汤送服。若服药后即刻生产,便是女胎;若隔一日生产,则是男胎。”说罢起身,连一声谢都没留,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雄信拉着叔宝的手回到书房,叔宝叹息道:“主上怠政放权,四海之内盗贼蜂起,如今连番邦僧人都知晓朝廷虚实。不知将来我们这些人会有怎样的结局?”雄信慨然道:“愁什么?若天下有变,正是你我扬眉吐气、干一番大事业的时机,难道还要一辈子庸庸碌碌地过下去?”说罢便进了内室。
当夜,雄信按番僧所言,将药丸给崔夫人服下。到了夜半子时,忽然满室飘起莲花清香,崔夫人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取名爱莲。夫妻二人欣喜不已,叔宝得知后也替他们高兴。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宝饮酒守岁,二人围炉谈笑,叔宝一时竟忘了自己客居他乡。但想起功名未就、漂泊异乡、母妻分离,心中又满是愁绪。天明后便是仁寿二年正月,处处都是拜年饮酒的热闹场景。叔宝每场酒席都要应酬,渐渐觉得厌烦,整个新年过得昏头昏脑,毫无兴致。
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力终究抵不过心事重重。接着又是赏灯的酒宴,连主人雄信都有些困倦了。正月十八日晚,雄信回后房休息,叔宝却因牵挂老母辗转难眠,在灯下走来走去。手下人见他不睡,问道:“秦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叔宝叹道:“我想回山东的心早已有之,无奈你家员外情深义重,我一直开不了口辞别。你们能否行个方便,让我离去?我留一封书信答谢员外便是。”手下人因主人好客,个个对叔宝殷勤有加,忙道:“秦爷在此多住些日子吧,我们怎敢放您走?”叔宝道:“若你们不放,我自有办法。”一边说,一边在原地踱步沉思,似有离别的愁绪。众人担心一个不留神让他跑了,主人必定怪罪,于是一边与叔宝交谈,一边派人到后宅禀报:“秦大爷想走了!”
雄信听闻,急忙披上衣服趿着鞋出来,问道:“秦大哥为何突然想走?莫不是小弟招待不周,哪里得罪了兄长?”叔宝眼眶一红:“小弟想回家的念头,从未断过,只是兄长情谊深重,不好开口。如今归心似箭,一刻也难以停留,夜夜梦魂颠倒,连枕头都怕睡。”说罢流下泪来。
雄信道:“兄长不必伤感,既然如此,天明便送兄长启程。今晚且安稳睡一觉,明日好赶早路。”叔宝道:“此话当真?”雄信笑道:“我一生从不食言,难道会骗兄长不成?”说罢转身进了内室。叔宝积压已久的愁绪终于释怀,手下人见状笑道:“秦爷听说员外答应明日送您回家,脸上的笑意都多了许多。”叔宝上床后,终于能伸脚畅睡。
你道雄信为何一直留到此时才放叔宝回去?原来自十月初一日买下叔宝的黄骠马后,伯当和李玄邃便请能工巧匠依照马的身形,打造了一副熔金鞍辔,直到正月十五日才完工。这鞍辔做工异常精细,金光耀眼。雄信想将其厚赠叔宝,又怕他多心推辞,便另外做了一副新铺盖,将白银打制成薄片缝在铺盖里,再把铺盖卷好,连同鞍辔一起捆在马鞍后,只说是普通铺盖,不提里面藏银之事。此时,他才让人将黄骠马牵出,另外还备好了当面赠送的饯别礼。
叔宝想去东岳庙答谢魏玄成,雄信便派人将魏玄成请来。三人同桌饮酒饯行,旁边桌子上摆着十匹五色潞绸、四套做好的寒衣和五十两盘费银。雄信举杯向叔宝道:“些许薄礼,望兄长笑纳。往日我叮嘱‘求荣不在朱门下’,望兄长牢记在心,莫要忘了。”魏玄成也道:“叔宝兄寄人篱下,难免消磨英雄志气。何况我曾遇异人指点,说真命天子已出世,隋朝气数将尽。以兄长的英勇,将来必能成为开国功臣;小弟虽身为道士,也是待时而动。兄长应听员外之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切勿自甘沦落。”
叔宝心中暗道:“玄成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雄信未免小看我了。所谓‘久处令人贱’,他送了几十两银子,便劝我不要在公门中当差。他当我是在家常因少饭钱卖马的落魄之人,却不知我虽在公门,每年上下往来的朋友馈赠、路费开销,没有几百两银子根本应付不来,他却在此说这般闲话。”口中却只得答谢:“兄长的金石之言,小弟定当铭刻肺腑。只是归心如箭,酒不能多饮了。”雄信取过大杯,与叔宝连干三杯,魏玄成也陪饮三杯。
叔宝告辞,将诸多礼物都捆在马鞍后,举手作别。正所谓“挥手别知己,有酒不尽倾。只因乡思急,顿使别离轻”。他出庄上马,轻轻一抖缰绳,黄骠马见到故主,精神抖擞,一口气跑了三十里才停下。此时,捎在马后的铺盖却拖到了一边。若这马是叔宝自己捆的行李,必定结实稳妥,不会滑落;但这是单家庄手下人捆的,皮条没系紧,马每走一步,铺盖便在地上拖蹭一下。叔宝回头一看,皱眉道:“这行李捆得太不牢靠,朋友送的东西若失落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宁肯耽误些时间,也不能出错。前边有个村镇,今晚暂且住下,明日五更自己捆扎行李,就不会出岔子了。”于是策马朝前方的村镇走去。
此处名为皂角林,却不想,叔宝的时运不济,又将在此遭遇一场大祸。
第12回 皂角林财物露遭殃 顺义村擂台逢敌手
有诗叹道:“英雄作事颇囗囗,谗夫何故轻淄涅。积猜惑信不易明,黑白妍姓难解辨。雉网鸿罹未足悲,从来财货每基危。石崇金谷空遗恨,奴守利财能尔为。堪悲自是运途蹇,干戈匝地无由免。昂首嗟嘘只问天,纷纷肉眼何须谴。”世人皆言无钱气短,可钱财多了亦成负累。若为乡野富户,难免落个“守财奴”的名声,还要遭官府算计、亲友嫉妒;若出门在外行囊沉重,轻则遭劫掠,重则因行迹可疑惹来无妄之灾,福祸相依,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话说秦叔宝未到皂角林时,这地方夜间常有响马割取客人包裹。店主人张奇本是当地保正,此前因辖区内发生劫案,与十一名捕快一同到潞州府递失状,尚未返回。此时店内由张奇妻子照管,她招呼手下将叔宝的行李搬进客房,把马牵到槽头喂料,又点灯摆上酒饭,已是黄昏时分。
却说张奇在潞州府被蔡太守责打十板,发下广捕文书,限期捉拿割包响马,且命众捕盗押着他返回皂角林缉拿。捕快们深知响马多与客店勾结,故此对张奇紧盯不放。叔宝在客房中听见外面喧闹,只当是新到的投宿客人,并未在意。
张奇一进门就对妻子抱怨:“响马劫财后逃之夭夭,蔡太守糊里糊涂,竟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这风里来月里去的,教我上哪儿追捕?”妻子闻言,示意他进房说话,众捕盗也紧随其后,想听听夫妻二人有何线索。张奇妻子低声道:“今日店里来了个形迹可疑的大汉,你可得留意。”捕盗们一听,纷纷围上来道:“嫂子别回避,这可是关乎大家的差事。”妇人接着说:“此人浑身崭新衣衫,铺盖齐整,还随身带着兵器,骑的是高头大马。若说是武官,却无随从;若说是客商,又无同伴。这般齐整人物独自投宿,怕是来历不明。”众人点头称是:“此话有理,先去瞧瞧他的马。”手下人掌灯来到后槽,见那马并非本地马,像是外路来的,众人暗自揣测:莫不是拒捕的响马被官兵追逃至此?忙问:“人在哪个房间?”妇人指了指:“就在这儿。”众人随即将堂前灯火吹灭,只留房内灯光隐隐。他们凑到门缝处,往房内窥视。
此时叔宝已吃过晚饭,待伙计收拾走餐具,他拴好房门,打开铺盖准备睡觉。伸手一摸,只觉褥子又重又硬,拆开缝线探手一抓,竟摸出一块块马蹄银——原来单雄信怕他推辞,将白银打扁缝在铺盖里,此刻散落一桌,好似砖头一般。叔宝又惊又喜,心道:“单雄信啊单雄信,难怪你劝我回山东别当差,原来藏着这般厚礼!便是掘地寻宝也需费些气力,这般现成的造化,怕是怕我推辞才暗藏于此,真乃有心人!”他好奇每块银子重量,逐块拿在手中掂试。却不知“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捕盗们见他对着银子面露喜色,低声议论:“铁定是响马!若是自家带的本钱,哪有不知轻重的?若是卖货收款,自有店家砝码交割,哪有在饭店里掂斤播两的?这银子若非打劫来的,难道是天上掉的?”常言道“缚虎休宽”,众人先去后槽牵走了叔宝的马,又解下十余条索子,在房门外的柜栏、柱磉、门框间布下软绊地绷,只等有人引他出门。
店主人张奇早瞅见桌上的银子,贪心大起,暗想:“这无主之物,拿几块又何妨?”便对众人道:“诸位老兄,我熟门熟路,让我先进去引他出来如何?”捕盗们知他贪财,却也想借他探路,便应了声:“去吧。”张奇灌了两三碗热酒壮胆,抬脚猛踹房门——那门闩因常年开闭,早已滑溜,一脚便踹开了。他冲进房去,直奔银子而去。叔宝见有人闯进来抢银子,误以为是歹人打劫,怒火上涌,抬手便是一掌。只听“砰”的一声,张奇被打得撞在墙上,脑浆迸裂,当场气绝。
屋外众人见状,齐声呐喊:“响马拒捕杀人啦!”张奇妻子闻声,带着全家号啕大哭。叔宝在房内慌了神:“虽是误杀,但若进城见官,不知要耽搁多久。我尚未通名,不如弃了行李逃走!”他抬脚欲跑,却不料脚下尽是软绊,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众捕盗立即用挠钩将他勾住,五六根水火棍劈头盖脸砸下来。叔宝伏地蜷缩,以臂护头,任他们乱打,却趁势用拳头猛击地面,竟将短棍尽数震折。众人又抄起铁鞭、拐子、流星铁尺等兵器,劈里啪啦一通乱打。可怜叔宝如虎落深坑、龙困铁网,四肢尽被打伤。
众人将叔宝剥去外衣,用绳索捆了,取来笔砚要他承认是响马。叔宝急道:“列位,我真不是响马!我是山东齐州府刘爷差遣的公差,去年八月曾来贵府投文,押送军犯,因病滞留至今,这银子是朋友赠送的盘缠。不知为何被误认作强盗,误伤人命,见了官府自会分晓!”众人哪里肯听,只管将地上银子尽数收走,开列赃物数目,牵出马匹,押着叔宝往潞州城而去。这正是秦琼二进潞州。
抵达城门时已是三更,众人向城上呼喊:“皂角林拿住割包响马,拒捕还杀了人!烦请禀报太爷!”消息层层传报,蔡刺史即刻命巡逻官员开城门,将人犯押进府衙,交法曹参军勘问。巡逻官开城门放进众人,押至参军厅。
法曹参军姓斛斯名宽,辽西人氏,被从梦中唤起,酒气未散。他在灯下先看了捕快的口供,见写着“搜得贼银四百余两,有马有器械,确系响马”,便喝问:“响马!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叔宝忙辩白:“老爷,小人不是响马,是齐州解军的公差秦琼!去年八月到此,蒙本府刘爷批过回文!”斛斯宽皱眉道:“八月就该返程,为何至今还在此处?定是在附近有窝家!”叔宝解释:“小人因病滞留。”斛斯宽又问:“银子哪来的?”叔宝答:“朋友赠送。”斛斯宽拍案道:“胡说!如今人情淡薄,谁会送你这么多银子?明日提审窝家党羽,自会查明强盗巢穴与失主姓名!你又为何拒捕打死张奇?”叔宝道:“小人十九日黄昏在张奇店中投宿,他突然带人冲进房抢银子,小人以为是强盗,失手推了他一把,他自己撞墙而死!”斛斯宽冷笑道:“拒捕杀人,罪状确凿!你的批文呢?”叔宝道:“已托朋友寄回。”斛斯宽怒斥:“越发胡说!你且交代投文时住哪家客栈,生病时被何人照料,一一说来,或可从轻发落!”叔宝无奈,只得报出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等人姓名。斛斯宽听了,命人点明赃物,将叔宝安顿入狱,次日传齐“窝主”再审。可怜叔宝就此深陷牢笼,真是“平空身陷造罗网,百口难明飞祸殃”。
次日,斛斯宽面见蔡刺史,禀道:“昨日大人发下的人犯中,有个拒捕杀人的秦琼,自称是齐州解军公差,却无批文佐证。他携带多银、马匹与器械,行迹可疑。张奇之死虽属实情,但尚未查明窝家、失主、党羽,也未验尸,故不敢轻易结案。”蔡刺史道:“此事重大,烦请先生细心审讯,再行禀报。”斛斯宽领命回厅,即刻发牌拘唤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等一干人到案。
王小二本是州府前街的住户,赶忙托了同街区的熟人到官府烧香打点,声称自己只是开公差饭店的,对秦琼的事毫不知情,这才得以脱罪。魏玄成则被差役刁难,说强盗常躲在庵观寺院,百般勒索,诈去一大笔银子。单雄信也花了几两银子疏通,随后备好千金,带着随从到府衙前,他在当地本就有一处住所,便让手下请府中的童老爹和金老爹前来。这两人一个叫童环,字佩之;一个叫金甲,字国俊,都是府中的捕盗快手,与单雄信是通家好友。单雄信见到金、童二人,便将千金交给他们,任由他们去打点各方。
两人先到狱中稳住局面,见到秦叔宝后,与他统一了口供。又在斛斯参军那里花重金贿赂,魏玄成也因单雄信的打点免于牵连。等到去皂角林检验尸伤时,金、童二人买通仵作,将张奇的致命伤报成砖石撞伤。捕快们也因金、童二人的周全,不再苦苦纠缠要求复审。至于那批银子,只说是友人蒲山公李密和王伯当所赠,不算作盗赃。如此一来,秦叔宝没受刑讯逼供,官府便出具审语结案,大意是:
经查,秦琼作为齐州公差到潞州,虽批文已寄回,但住宿行踪均有凭证,不能以盗贼论处。张奇因见秦琼携带银两较多而起疑,率众突袭。秦琼在仓促间奋力推搡,致使张奇撞墙而死。若按故意杀人定罪,未免严苛,应认定为误伤从轻发落,判处充军之刑并无不妥。所涉银两据称是李密、王伯当赠与,是否属实需等李密等人到案后查明再作处置。
按理说,认定为误伤就不该充军,只是各朝律法不同。既然不属盗赃,银两本应归还,却被官府收进库房,这不过是衙门讨好上官、中饱私囊的手段。捕快诬陷良民本也该处置,却把责任全推到已死的张奇身上。结案呈给蔡刺史时,斛斯参军早已提前沟通,蔡刺史这边也打通了关节,便批准了这一判决。秦叔宝此时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哪还敢去讨要鞍马器械和银两?只能任由官府将其入库。最终,秦叔宝被判充军到幽州总管府麾下,由金姓捕快负责押送。单雄信担心秦叔宝途中无人照应,又在兵房花了些钱,拜托童佩之、金国俊一同押送,路上也好相伴。公文上便添了童环、金甲的名字,二人领了差事,将秦叔宝押出府大门外,松了刑具,一同到单雄信的住所,拜谢救命之恩。
单雄信愧疚道:“倒是小弟连累了兄长,何须言谢?”秦叔宝感慨:“这是小弟时运不济才遭此大祸,若不是兄长全始全终,我早已成为狱中冤鬼。”单雄信又替童佩之、金国俊安顿好家人,邀秦叔宝到二贤庄,让他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布衣,还备了百金作为盘缠,为他壮行,摆酒饯别。临分别时,单雄信取出一封信说:“童佩之,叔宝在山东、河南交友广泛,即便没见过面的,慕名也会接待他。但幽州是河北地界,叔宝在那里没有朋友,恐途中举目无亲。你把这封信带到涿郡的顺义村,那里有位豪杰姓张名公谨,与我是八拜之交的通家好友;你找他帮忙,让他引荐幽州公门中的当道朋友,也好关照叔宝。”童佩之道:“小弟明白。”辞别单雄信后,三人便踏上了行程。正是:“春日阳和天气好,柳垂金线透长堤。”
三人在路上谈论各自的本领和公门中的趣事,彼此相敬相爱。没过几天,便到了涿郡。巳牌时分,来到顺义村。只见一条街道足有四五百家住户,进街头第二家便是一家饭店。秦叔宝停下脚步说:“贤弟,这里就是顺义村,我们要去投宿张公谨处并送上书信;初次拜访朋友,腹中饥饿,不好直接去讨饭吃。常言说‘投亲不如落店’,我们先到饭店吃点东西,再去投书也不迟。”童、金二人道:“秦大哥说得有理。”三人进店后,酒保引他们到座位,端上茶汤,摆好饭菜。刚吃完,秦叔宝便同童、金二人出店四处看看。
只见街坊上无数少年各执齐眉短棍,列队前行。中间有鼓乐簇拥,马上一人容貌如灵官一般,头戴万字顶包巾,插着两朵金花,身着补服挺带,彩缎横披在身;马后又有许多人持刀枪簇拥着,正朝前方行进。秦叔宝问店家:“迎送的这位好汉是谁?”店主道:“我们顺义村今日在迎接太岁爷。”秦叔宝疑惑:“为何叫这么个凶名?”店主解释:“这位爷姓史,双名大奈,原本是外邦武将,流落在中原。近日在幽州罗老爷麾下谋了个差使,授了旗牌官之职。罗老爷看中史爷的人才,但不知他实际本领如何,便派他到我们顺义村打三个月擂台;若三个月内无人能敌,便实授旗牌官。擂台是去年冬月立的,今日是清明佳节,是打擂的最后一天。起初有几个附近的好汉挑战,后来又来了远方豪杰,打了几十场,别说打赢他的,就是能和他打个平手的都没见过,如今又迎他到擂台上去。”秦叔宝问:“今日还能打吗?”店家道:“今日再打一天,明天就结束了。”秦叔宝道:“我们能去看看吗?”店家笑道:“老爷莫说看,有本事的话,也可以上去打。”秦叔宝道:“店家帮我们收下行李,等看完打擂台回来,再算饭钱。”他让童佩之、金国俊把盘费银子小心藏在腰间。
三人出了店门,后面看打擂台的百姓络绎不绝。走完北街,便是一座灵官庙,庙前有几亩荒地,地上筑起一座九尺高、方圆二十四丈的擂台。台下有数千人围聚观看。史大奈在鼓乐声中被迎上擂台。秦叔宝三人挤到擂台马头边,看是否有人上台挑战,却见马头左首有两扇朱红栏杆,围成一个方角。栏杆里面设着柜台,柜台上天平法码等称量工具摆放整齐,还有几个少年在掌管银柜。三人走到栏杆边,秦叔宝问:“列位,打擂本是比武的地方,设这柜台和天平做什么?”其中一人答道:“朋友,你不知道,我们史爷这擂台是‘卖博打’。”秦叔宝道:“原来是为了钱财。”那人解释:“起初可不是这样。擂台一立,名声大噪,天下英雄豪杰都闻讯赶来。我们史爷为人谨慎,怕比武时失手伤人,难以说清,便让每个上台的人写一张认状,要写上本人姓名、乡贯、年庚,还要立誓‘打死勿论’。可这认状不能雷同,每人都得写一张,大家争强好胜,都抢着上台,光写认状就折腾了好几天没弄完。所以史爷说不用写认状了,设下这柜台和天平。钱财与性命相关,有好事的朋友就到柜上交纳银子。”秦叔宝问:“交多少?”那人道:“不多,每人交五两银子,不管多少人,银子交完了,史爷就发号令开始打。有一个人先往上走,第二个豪杰赶上一步把他拖下来,拖下来的就不能再上去,第三个便可上去。当场若有本事打史爷一拳,以一博十,赢五十两银子;踢一脚赢一百两;摔一跤赢一百五十两。要是没本事,被打得残疾回去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起初有二三十人上台,都被史爷纷纷摔下来,一个月就赢了千金。后来,有银子但没本事的不敢来交,有本事但没银子的也打不成。所以近两个月上去打的人很少,今日是擂台最后一天,虽设了柜台天平,也不知有没有豪杰来做个圆满。”秦叔宝对童佩之、金国俊笑道:“这倒像是豪杰干的事。”童佩之连忙撺掇秦叔宝:“兄长上去试试,刚经历了官司,中途发个财也好。兄长的本领我们都清楚,一百五十两银子手到擒来,到幽州衙门打点也能用。”秦叔宝叹道:“贤弟,命不如人说什么都没用,我时运不好。单雄信送的几两银子,我没福享用,在皂角林惹了官司,在潞州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这里打人想赢银子,别说上台,看看就罢了。”童佩之却想上去试试:“这么好的机会别错过了,小弟上去玩玩。”
童佩之、金国俊在潞州府衙当差,并非无名之辈,而是颇有名气的两位豪杰。秦叔宝与他们原本不算深交,因遭逢官司,经单雄信引荐才得以结识,此前也未曾见识过他们的本事。见童佩之兴致勃勃要上台打擂,秦叔宝便顺着他的心意说:“贤弟不妨逢场作戏,你若想上去,我替你兑五两银子。”叔宝将银子交到银柜,童佩之便登上擂台。那擂台马头有九尺高,十八层台阶。他才走到中间,周围数千围观的人齐声喝彩,把童佩之吓得筋骨酥软。众人本因许久无人上台,今日见有人上台为擂台收官,便呐喊助威,却不知童佩之毫无来头,这一喝彩反倒让他慌了神,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往上走,只是神色早已不像起初那般从容,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撸起袖子、撩起衣襟,装出发狠的模样往前冲。台下的人见状赞道:“好汉发狠上去了!”
再说史大奈在擂台上打了三个月,从未遇过敌手,早已旁若无人。见上来的人脚步虚浮,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史大奈摆出一个门户架势,如狮子大开口般,严阵以待,上中下三路皆严密防守。童环到了擂台上,见史大奈身躯高大,难以压制,便轻身一跃,施展“飞仙踹”,双脚朝史大奈面门踢去。史大奈以“万敌推魔势”抓住童环的脚,将他摔在擂台上。童环站稳后,左手虚晃向阴部,右手摆出“高头马”架势,试图压制史大奈。史大奈却如织女穿梭般,从右肋下绕到童环背后,抓住他的衣服鸾带,说道:“我也不打你了,下去吧!”手一用力,将童环从擂台上推了下去。台下众人见状纷纷避让,童环摔了个“燕子衔泥”,满脸灰沙,狼狈不堪,羞得满面通红。
秦叔宝在台下看得心急如焚,怒火中烧,喝道:“待我上去!”便往前冲。掌柜的拦住他说:“上去得重新兑银子,之前那五两已经输了。”秦叔宝没时间换碎银,取出一大锭银子丢在柜上,说:“这银子先放着,打完再算!”他没从马头的台阶上擂台,而是平地一跃,九尺高的擂台竟被他直接跳了上去,直奔史大奈而去。史大奈连忙招架,两人随即展开一场恶斗:
只见两人拽开四平拳,踢起双飞脚。一个挥拳直击胸膛,一个出掌狠戳心胆。一个如青狮张口欲吞人,一个似鲤鱼跃水避锋芒。一个饿虎扑食势不可挡,一个蛟龙翻江凶狠异常。一个忙举观音掌护胸,一个急起罗汉脚踢腹。长拳架势固然凶猛,却怎比得上这回短打这般凌厉狠辣?
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宛如一对猛虎争夺食物,在擂台上翻滚缠斗。都说牡丹虽美,全靠绿叶扶持,史大奈在顺义村打了三个月擂台,并非他孤身一人便是绝顶好汉,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恰好这顺义村有个张公谨做东。而秦叔宝手中正有给张公谨的书信,只是尚未见面。
此时张公谨正在灵官庙,吩咐厨子准备酒席,等候为史大奈贺喜。他还邀请了本村豪杰白显道一同作陪。两人等不及宴席摆好,先在大殿上拿了几样果菜,开了一坛冷酒尝鲜。忽然两个后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二位老爷,史老爷的官星怕是显不了啦!”张公谨问:“今日是擂台收官之日,何出此言?”后生答道:“擂台上史爷先摔下一个人,得了胜,后来跳上一个大汉,打了三四十回合不分胜负。我们在擂台底下看,史爷手脚都乱了,怕是打不过这人。”张公谨惊道:“竟有此事?偏偏在收官之日遇上敌手。”便对身旁的白显道说:“白贤弟,酒先别急着喝,咱们去看看!”
两人出了庙门,分开人群,在擂台底下抬头望去,只见台上两人还在激烈打斗,拳风掌影带起阵阵尘雾,遮天蔽日,直打得难解难分:
好似黑虎携金锤降临人间,步伐斜行鬼神也难捉摸。劈面掌、勾拳接连出击,短打招式直取要害。
张公谨见打得凶险,不便直接上台,便问台下围观的人:“这位豪杰是从哪儿来的?”有人指着童佩之、金国俊说:“那个鬓角里有灰沙的,就是先被摔下来的。那个衣冠整齐的,还没上去打。问这两个人,就知道台上打的是谁了。”张公谨作为本地主事,向来一团和气,便满脸笑意地向童佩之拱手问道:“朋友,台上打擂的是谁?”童佩之刚摔了个灰头土脸,正窝着一肚子火,虽然脸上的灰沙拂干净了,鬓角还沾着些,见秦叔宝打赢了,没好气地说:“朋友,你管闲事作甚?让他打便是了!”张公谨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怕要是道中朋友,回头不好相见。”金国俊没上去打,倒没那么大怨气,上前答道:“朋友,我们可不是没来历的人,要打便一对一打,别想着以多欺少。就算打输了,在这顺义村也还认得几个朋友。”张公谨问:“兄台认得本地何人?”金国俊道:“潞州二贤庄单二哥有书信,要投给顺义村的张公谨张大哥,还没到他府上。”张公谨听罢大笑。白显道指着张公谨说:“这便是张大哥!”金国俊忙道:“原来是张兄,得罪了!”张公谨问:“二位是?”金国俊答道:“小弟是金甲,这位是童环。”张公谨道:“原来是潞州的豪杰,台上打擂的是何人?”金国俊道:“这便是山东历城的秦叔宝大哥!”
张公谨连忙挥手大喊:“史贤弟住手,这是久闻大名的秦叔宝兄长!”史大奈与秦叔宝这才收住拳脚。张公谨搀着童佩之,白显道拉着金国俊,四人笑着上了擂台,六位豪杰相聚,彼此连忙赔礼。张公谨对台下众人喊道:“各位看擂的都散了吧!这不是外人来比斗,是自家朋友访贤至此!”又命手下将银柜搬到灵官庙,邀请秦叔宝下擂台进庙。庙内铺好拜毡,六人行了大礼,鼓手吹打奏乐,摆上宴席。张公谨在席上拱手问道:“各位的行李在哪里?”秦叔宝答道:“在街头第二家店里。”张公谨命手下取来行李,又把银柜里的大小银子退还给秦叔宝。秦叔宝在席间打开包裹,取出单雄信的书信递给张公谨。张公谨拆开看完,说道:“啊!原来兄长在幽州有难处,无妨,都包在小弟身上。这席酒不过是郊外小酌,为史大哥贺喜,还请各位屈尊到小庄一叙。”
六人匆匆喝了几杯,不觉已是黄昏。张公谨邀请众人到庄上,大厅里点起蜡烛、焚起香火,他提议与秦叔宝等诸位豪杰八拜结交。拜罢又摆开酒席,直饮到五更时分。史大奈要到帅府回话,白显道也一同相陪。张公谨备好六匹马,带十余名随从,一行人一同进幽州投文去了。
第13回 张公谨仗义全朋友 秦叔宝带罪见姑娘
词云:“云翻雨覆,交情几动穷途哭。惟有英雄,意气相孚自不同。鱼书一纸,为人便欲拚生死。拯厄扶危,管鲍清风尚可追。”(调寄“减字木兰花”)
世上薄情之人固然多,重情重义者亦不少。薄情者富贵时如胶似漆,患难时却如散沙难聚;而侠义之士若认定友人,必全力相助,即便一纸书信也视如皇命——这便是如今的陈雷之契、前世的管鲍之交。
顺义村到幽州不过三十里路,众人五更起身,天刚破晓便已抵达。张公谨在帅府西侧安排好行李,一面让人准备饭菜,一面派手下到西辕门外的班房中,请来两位尉迟老爷。这尉迟兄弟并非尉迟恭,而是周相州总管尉迟迥的族侄,哥哥名尉迟南,弟弟名尉迟北,向来与张公谨是通家之好,如今在罗艺麾下担任颇有权势的旗牌官。
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官厅,西辕门外是武官官厅,旗牌官等听用官员需等辕门内掌号奏乐三次,中军官进辕门扯旗放炮后,帅府才会开门。此时尉迟南、尉迟北身着戎装正在等候,两个后生进来传话:“二位老爷,我家老爷有请。”尉迟南问:“你是张家庄来的?”后生答:“是。”尉迟南又问:“你家老爷在城中?”后生答:“就在辕门西首下处,请二位老爷相见。”
尉迟南吩咐手下看守班房,径自前往张公谨的住所。张公谨考虑到尉迟南兄弟身有官职,不便以平等之礼相待,便让秦叔宝、童佩之、金国俊暂藏在客房,待自己引荐通报后,再请他们出来相见。正与史大奈、白显道坐着,忽见尉迟兄弟到来,众人赶忙起身相见,分宾主落座。
尉迟南见史大奈也在,开口道:“张兄今日进城这般早,想是为史同袍打擂台期满,要参谒本官了?”张公谨道:“此事有之,另有一事相告。”尉迟南问:“还有何事?”张公谨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尉迟兄弟拆开看完,惊道:“原来是潞州二贤庄单二哥的书信,举荐秦朋友到敝衙门投文,托兄引荐。秦朋友如今何处?请出来相见吧。”
张公谨朝客房喊道:“秦大哥出来吧!”只听“豁琅琅”一阵响,童环捧着文书,金甲带着铁绳,秦叔宝坐着,身上扭着枷锁走了出来。尉迟兄弟见状勃然变色,斥道:“张大哥,你太小看我们!四海之内皆兄弟,单二哥的书信到你处,便是朋友,怎能如此相待!”张公谨赔笑道:“实不相瞒,这刑具本是活扣儿,怕贤昆玉责备,才故意如此。若不嫌弃,取掉便是。”尉迟兄弟亲自上前为秦叔宝解开刑具,命人取来拜毡,纳头便拜:“久闻兄大名如雷贯耳,恨山水阻隔不得相见,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秦叔宝道:“我乃门下军犯,若蒙提携,再造之恩难忘。”尉迟南道:“兄且放心,诸事包在愚弟身上。这二位便是童佩之、金国俊吧?”二人忙道:“小的正是。”尉迟南道:“不必过谦,单员外书信上也提及二位,都是道中朋友。”遂请众人相互见礼对拜。
尉迟南指着桌上问道:“这可是本官解文?”童佩之答:“正是。”尉迟南道:“烦请取出,待愚兄弟看看内容,日后本官升堂问及,也好应答。”童佩之假意推辞:“这是本官钤印弥封的文书,不敢擅自拆开。”尉迟南道:“不妨,便是钉封文书也需查验,不过是解文,打开无妨。少不得堂上要拆,由我兄弟动手,不必介怀。”张公谨命手下取来半杯火酒,将封条润透,轻轻揭开取出文书。尉迟兄弟看完递还,吩咐照旧封好。
看罢文书,尉迟南忽然沉默不语。张公谨问:“兄长看了文书,为何沉思?”尉迟南叹道:“久闻潞州单二哥高义,恨不能相见,今日此事,却觉他为人谋而不忠。”秦叔宝感念单雄信活命之恩,听此言顾不得初相识,忙上前分辩:“二位大人,我在潞州与雄信非旧交,不过邂逅一面,他于我危病中相救,又赠金五百还乡。我命途多舛,在皂角林误伤人命,被太守问成重罪,又是雄信耗尽家财相救,实有再造之恩。二位为何说他不忠?”
尉迟南道:“正因如此。看雄信书信,将兄荐至张兄处,其友道已尽。但看文书,兄在皂角林打死张奇,问成重罪,雄信有回天之力,能改重为轻,却偏将兄发配到敝处。普天下福境卫所众多,为何不选鱼米之乡,偏选此地?兄不知本官厉害——他原是北齐勋爵,名罗艺,见北齐国破,不肯臣服隋朝,统兵杀至幽州,结连突厥反叛。朝廷屡战不胜,只得招安,将幽州割与他,许其自收租税,统十万雄兵镇守。本官自恃武勇,行事任性,凡解进府的犯人,恐其顽劣不服管束,见面便打一百棍,名曰‘杀威棒’,十人解进,九死一生。兄此来可谓难处重重。”
“如今唯有设一机变:叫佩之封好文书,待小弟拿到挂号房,吩咐挂号官将别衙门文书扣下,只挂潞州解文,单独解秦大哥进去。”
众朋友听闻尉迟南此言,皆惊得吐舌。张公谨问:“为何独解秦大哥进去?”尉迟南解释:“兄有所不知,里边太太极好善,每逢初一、十五必持斋念佛,老爷坐堂时,她屡次叮嘱不要打人。秦大哥恭喜,今日正是三月十五。若解进多人,触动本官之怒,或发落责打,便难保全。如今秦大哥暂取掉头巾,披散头发,用无名异涂搽面庞,假托有病。童佩之二位作为解差,需担些责任,进帅府禀报本人患病。若本官喜怒间命愚兄下来验看,便回覆确实有病,或能得本官发放,讨得收管。兄在行伍中,岂不能凭一枪一刀博个衣锦还乡?只是今日早堂投文最险,关乎性命,需速速收拾,我先去挂号。”
尉迟兄弟到挂号房,吩咐挂号官:“将今日各衙门解文都扣下,只挂这潞州文书。”挂号官不敢违抗,应诺称是。此时掌号官已奏乐三次,中军官进了辕门。秦叔宝收拾妥当,在西辕门等候。尉迟二人将挂过号的文书交与童环,自进辕门随班。只听三声大炮轰鸣,帅府开门。中军官、领班、旗鼓官、旗牌官等一班班、一对对、一层层官员皆进帅府参见,各归班侍立府门首。
报门官依次报门,边关夜不收马兵、巡逻回风人役等先后进入。接着是供给官送进日用物品,随后挂号官捧号簿进帅府。按规矩,解了犯人需带进辕门等候。挂号官出来时,阵势便见威严:两丹墀二十四面金锣齐响,一面虎头牌、两面令字旗押着挂号官出西角门,到大门外街台。执旗官喝令投文人犯随牌进府。
童环捧文书,金甲拿铁绳,押着秦叔宝扭锁进了大门,尚不打紧;及至进仪门,穿过东角门的刀枪林,到月台下,执牌官喝令跪下。从东角门到丹墀不过半箭路,秦叔宝却似爬了几十里峭壁,气喘吁吁。他身高丈余,一世豪杰,此刻困于威严之下,只觉身子都矮了几分,跪伏在地,偷眼观瞧公座上的官员:
但见此人玉立如封侯之骨,金坚有报国之心。须发因忧国早白,谋略因老练深沉。塞外威名远播,帐中恩感将士。真如李牧再世,镇守边疆,使烽火绝于远岑。但见他须发斑白,身着一品官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动。
罗公命中军取过解文,中军官下月台取了文书,跪于滴水檐前,帐上官接过后铺于公座。罗公看是潞州刺史解军的文书,若换作别衙门解来的犯人,或许看都不看便发落了。这潞州刺史蔡建德,却是罗公得意门生——当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军粮误期,按军法当重处,罗公见他是青年进士,法外施仁免了罪,蔡建德知恩,便拜入罗公门下。
今见门生问成的犯人,罗公细看文书,想瞧瞧蔡建德才思如何,所问之人是否罪有应得。待看到“军犯一名秦琼,历城人”时,不禁触目惊心,停顿良久,才将文书掩过,命验吏收去,誉写入册备查,又吩咐中军:“叫解子将本犯带回,午堂后听审。”
童环、金甲听闻叫他们下去,从未有过这般脚底生风,下月台带了铁绳,拖着秦叔宝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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