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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那年,两个浑身臭汗的十八岁少年,骑车从慢慢走路的我身后追上来,友铂吊儿郎当地道:“嗨,桑筱,给你介绍一下,我刚认识的球友,何言青。济仁医院何舯坤老先生听过吧?他爷爷,”他的声调抑扬顿挫,宛如讲相声一般,“现任院长何临甫知道吧?是他爸爸。”都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好像跟我们家偶有来往。
那个看上去有点陌生的少年,有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很像那个港星黎明年轻的时候,温暖而略带一丝羞涩地道:“你好。”
迎着阳光的我,不可避免地眼睛微眯了起来,光晕中我的脸微微一红。
我祈祷着没人看到。
十七岁那年,江南的梅雨季节,我收到一张小小的纸条:听友铂说你想学骑车,明天下午到学校旁边的小广场来,我教你。
当天晚上,年少的我生平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小广场上,我战战兢兢跨上车,身旁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别怕,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低头,不敢看他,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眼底隐隐的笑意。
我有点发窘,只顾向前骑。
我心底有着一丝丝甜蜜,因为他的那句话——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温暖。
后来几天,我天天溜出去学车,逐渐地越骑越顺,有一天,转好几圈之后,突然,我想起什么,往后看去,果然,那个人含笑抱着胳臂,远远站在广场的另一端。
“哎哟!”一时没掌握好平衡,我大叫一声,摔下车来。
那个身影急急跑过来,我瞪着他,小声咕哝着:“骗子!”
他跪坐在我面前,低低地笑。
突然,天空飘起了细雨。他一把拉起我,向着附近的小亭子跑去。雨越下越大,交织出淡淡的雾气。我愁眉苦脸,有些懊恼地看看外面一刻不停的雨水:“怎么办,学不了车了??”
一转眼,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窒。
他伸出手来,轻轻拨开我额前被淋湿的头发,随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你可以不学车。”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傻瓜,有我呢。”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那一天,那个亭子里,淡淡的栀子花香中,一个男孩子吻了我。
他真正对我表白是寄给我的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一行字: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的词,我会心地笑,微微脸红。
后来??
后来,背着父母,我们悄悄谈了三年的恋爱,直到我念大一。
后来,他固然没有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是,几乎是一夕间,突然就风云变色。
他变得沉默,变得敷衍,变得心不在焉。当时的我十分无措,整夜整夜失眠,但是,我只能无措。
再后来,出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我遭受了亲情和爱情的双重背叛,我的心痛,我的心灰,没有人能知道。
天底下的爱情,大抵如此。
所以现在面对友铂,我只是淡淡一笑:“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没了就是没了,”我起身给他泡茶,轻轻放在他的面前,低头看着自己刚修剪过的指甲,“没有什么对错。”
友铂接过茶,又叹了一口气:“话虽然这么说,但是,现在的言青看上去??”他略略踌躇了一下,“很不开心,他浑身上下都写着颓废两个字,桑筱,这不像他。”
不像他?
又如何?
我站到窗前,看着窗外修长的竹枝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听着竹叶沙沙作响:“哥,可不可以不再谈他?”我转过身来,“我没有办法改写过去,但至少??”
我平静地道:“我可以试着掌控现在。”
又是一个周末,我偕同乔楦走出校门,准备回家。突然,缓缓滑过来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在我面前停下,然后,车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跨出驾驶座:“俞小姐。”
是一张陌生的脸,我有些迷惑。他笑了笑:“你好,我是龙先生的司机。”哪个龙先生?我蹙眉。他又笑了笑,看上去十分和善地解释着,“龙斐陌先生。”他看我依然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又补充道,“龙先生派我来接俞小姐去上课。”
我这才想起来,自从上次之后,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龙家了。
一是因为忙,二则,或许是我心底隐约的抵触情绪作祟。
于是,看着这张温和友善的脸,我也微笑:“麻烦您回去告诉龙先生,很抱歉,我最近一直很忙,恐怕不能??”
话没说完,中年男子已经爽朗地笑了起来:“真巧,龙先生就说你一定会这么说,所以??”他敲敲后排座的窗户,车窗缓缓摇了下来,我一看,竟然是龙斐阁那张活力四射的笑脸。他朝我跟乔楦咧开嘴:“嗨。”他又朝我挤挤眼,“俞老师,您老人家好大的面子,还要我亲自大老远跑一趟来接你。”
乔楦倒吸了一口气,轻轻附到我耳边:“天哪,小美男!”
我瞪了她一眼,也轻轻地道:“收回你的口水!”
重色轻友的家伙。
她则回应我一记手肘,变本加厉地道:“我不妨碍你了,先走了。”话还未完,人已飘远。
等我回过头,面对着的是两张笑脸。前排中年男子温厚的笑脸,后排龙斐阁灿烂的笑脸。
他朝我拱拱手,一脸的祈求。
踌躇又踌躇,面恶心软的我只得上了车。
偶尔,桑瞳在家的时候,我会看到龙斐陌在我们家进出。
偶尔,他也会留在我们家吃顿饭,或是跟大家聊聊天。
每次他来,从爷爷奶奶,到伯母、父亲,都很开心。伯母说得对,无论论家世还是论才貌,龙斐陌是目前为止桑瞳身边最出色的人选。而桑瞳呢,她尽管矜持,但很显然,每次龙斐陌来,她都打扮得格外明艳,笑容跟话也比平日要多。
饭桌上,我只是坐在角落里低头吃饭,没有人注意我,我也不甚留心他们的交谈,只是觉得,父亲对龙斐陌的殷勤,远远超过一般后辈,这在以往很少见。
他会毫无保留地夸赞龙斐陌的经营能力:“了不起,听说你在短短时间,就把货运线开到非洲??”或是直接恭维他,“你伯父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夸赞你,真是后生可畏啊!”
龙斐陌通常只是客套性地回复几句,看得出来,他对父亲的溢美之词并不在意,更不热衷。甚至,他对父亲从头到尾只是礼节性的客套。
我很少跟龙斐陌打招呼,他看到我,通常也只是淡淡一瞥,几乎从无交流。
即便有龙斐阁这层关系在,我们也一直形同陌生人。
俞桑瞳的朋友,从来都不会是我的朋友。
没过几天,我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我已返校,下午若有空,来我公寓一趟。
——方安航
我十分惊喜,方叔叔从欧洲回来了?算起来,身为知名中文教授的他已经去访问了将近半年。
下午三点,我站在教授公寓外,敲响了房门。门很快开了,方叔叔微笑着站在门口迎接我。他穿着唐装,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文可亲、举止儒雅。
在宽敞明亮的客厅坐定后,他打量着我:“桑筱,好久不见,瘦了点啊。”随即,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盒子递给我,“给你,路过英国时从拍卖会上买来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幅保存完好的十八世纪人物木版画。
他微笑着:“记得你喜欢。”
我也笑,逗他:“我前阵子听说,一个英国老太太早年花两百英镑买了两幅木版画,结果去世前发现是欧洲早期绝版木版画,价值超过一百万英镑,”我扬了扬手中的画,“所以,方叔叔,您可得想仔细了,别后悔。”
他唇角微勾,看着我微笑:“那最好,就当你将来的嫁妆。”他想起什么,瞪了我一眼,“明明你绘画很有天分,却不能够坚持下去,没出息!”
我伸伸舌头。
十岁那年,在国画老师林清斓家,我跟桑瞳第一次见到方叔叔,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才三十不到,健谈,博学,温和,对我跟桑瞳一直很好,亦师亦友,我跟桑瞳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后来,我念大学那年,他也来到我们学校教书,对我依然照拂有加。他拥有博士学位,再加上对学生丝毫没有架子,立刻就成为学校里风头最劲的明星教授,无数女生迷他迷得要死要活。
他倒是不以为意,这么多年来仍旧孑然一身,只是偶尔会被我们拿出来调侃打趣一番。
我俩聊着聊着,相谈甚欢,方叔叔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听说桑瞳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
他偏过头去:“唔,好久没看到她了,不过,”他放下杯子,笑了笑,“桑瞳无论在哪儿,都可以适应得很好,想必俞家又多了一个得力帮手。”我有点意外,他很少提及我们家的人和事。偶尔我无意提及,他也很快岔开,仿佛从来不感兴趣。
突然,他毫无预警地问:“那你呢,桑筱?”我眨了眨眼:“嗯?”方叔叔慢慢敛去笑容:“都快大学毕业了,你打算将来怎么办?”他想了想,试探地问,“想不想出国?我可以给你做担保,我在那边同学朋友多,照顾你不成问题。再说,”他缓缓地道,“对俞家来说,出钱送你出去念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我也可以帮你。”
我摇了摇头:“不想。”我看着他,略带踌躇地道,“我还是想就在这儿找工作,不过,很难。”
他眼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失望,一直没有吭声,半晌之后,他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杂志社,效益很不错,有兴趣就联系一下。”
我接过来,心里满是感激。
只有他跟安姨,从不多问我为什么。
又到了事先约定好的,给龙斐阁补课的日子。
龙家客厅里,我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跟龙斐阁嘻嘻哈哈地闲聊。这一段时间以来,他跟我相处得越发融洽。
看得出来,我上次的话龙斐陌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虽然尽心照顾他,却几乎没时间陪他,搞得他如同三岁小孩般见人就黏。
而且这两天,我的心情很好。按方叔叔给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投了简历,跟那家声名鹊起的杂志社的负责人面谈过后,对方十分爽快地录用了我,要求我下周开始去实习,并开出了薪酬。虽然不算高,但能应付我的日常开支,以及照料安姨的费用,如果节省一点儿,应该够了。
虽然工作辛苦繁琐,规章制度相对苛刻,但终于可以自立。我心里十分感激。
我当然知道,方叔叔在其中居功至伟。
龙斐阁这个乖觉的小子仿佛察觉出来我的好心情,变戏法般拉出一个棋盘:“时间还早,陪我下一盘,好不好?”
我定睛一看,忍不住微笑。
我八岁、友铂十岁那年,父亲送我们去学棋,两年后,友铂弃学,并且从此再也不肯跟我对弈。
原因嘛??
二十分钟之后,龙斐阁朝我十分甜蜜地笑,小心翼翼地问:“??悔一步,就悔一步,好不好?”
我也朝他甜蜜地笑,但瞬间完全收敛:“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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