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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罗什说:“如果我没记错,那是汉献帝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夏天的事。”
贵妇人颇为吃惊:“正是呀!”
崔罗什说:“当时,您父亲在元城写了一封信给曹丕,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愿意背诵一下:‘臣质言:前蒙延纳,侍宴终日,燿灵匿景,继以华灯。虽虞卿適赵,平原入秦,受赠千金,浮觞旬日,无以过也……’”
可以设想,当时贵夫人就爱上了崔罗什。一句话:太有才了。
随后二人共论汉魏大事。贵妇人所言,跟后来的《三国志》不差分毫。崔罗什暗自佩服陈寿,这老兄写的,真是信史!后来崔罗什问:“您丈夫姓刘,能透露一下叫什么名字吗?也许我还知道他。”
贵夫人说:“我家狂夫是刘孔才的二儿子,叫刘瑶的便是,字仲璋,在史上没什么名气,前些日子有罪被摄去,至今也没回来。”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不觉间,午夜已过。
贵夫人说:“你应该走了。”
崔罗什问为什么。
贵夫人说:“天快亮了。”
崔罗什说:“那又如何?”
贵夫人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说:“你还是走吧。”
崔罗什无奈,只好起身告别:“不知何时还能与夫人相会?”
贵夫人想了想,说:“十年后,我们定会重逢。”崔罗什取下身上的玳瑁簪,赠给夫人,后者摘下手指上的玉环,回送给罗什。
出了大门,崔罗什上马,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想起些什么,但他不敢回头。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回头便会看到一座大坟。
崔罗什心神不宁,走了一段,就在附近的镇子住下。随后,他请僧人在那大坟前做道场,以安鬼魂。
时光流逝,到了北齐后主天统(公元565年~569年)末年,在郡上做公曹的崔罗什奉命修建河堤,正好修到当初那座大坟前。想起往事,感慨不已,便跟朋友奚叔布说了当年的遭遇。说着说着,他忽然泪流:“到现在,正好是十年了。又会发生什么呢?”
这一年,有一天,崔罗什闲居在家,看到后园的杏子熟了,就随手摘下一个,一边吞吃一边喃喃道。但吃的时候,不小心被杏噎住气管,呼吸不得,仆人急忙抢救,但终于没救过来。崔罗什在郡里做了多年功曹,颇有政绩,他吃杏被噎死,州里的人们无不叹息。
这个故事中,有一个细节,那就是崔罗什在与贵夫人的交谈中显露出的渊博的学识。主人公有这样的素养并不奇怪,因为他来自当时顶级的世家大族清河崔氏。
从东汉后期到唐朝末年,是中国的世家大族时代,或者称之为门阀士族时代(日本和西方称为中古贵族时代)。到唐朝时,在一种感觉上,随着政治上的九品中正制和经济上的占田荫客制的废除,以及科举选官制度的诞生,魏晋以来的世家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其实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因为就历史事实看,中国的世家时代有两个阶段最辉煌,一是两晋北朝,二就是唐朝。
东汉后期,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依靠经学崛起,拉开了七百年世家政治时代的大幕。
三国时,曹操主要依靠颍川荀氏击败汝南袁氏。在世家政治正式确立的西晋,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为双星。
至东晋南朝,则是我们熟悉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
北朝则首推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唐承北朝而来,以“崔、卢、李、郑”为四大世家。崔、李各有两家,加上相对有些没落的王氏,又称“五姓七家”:即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
“四姓”或者说“五姓七家”拥有东汉以来绵延的政治和文化上的显贵传统,在唐时为整个社会所推崇。这表现在各个方面。于志怪上,就是:唐朝作者给故事的主人公取姓名时,不是姓崔、卢、李、郑,就是姓萧、裴、韦、薛、柳、杜(次一等的世家)。
盛唐时,皇家和朝廷对“四姓”进行过打击。但丝毫不见效果。满朝大臣如房玄龄、魏徵等仍费尽心思向这四姓求婚。太宗李世民对“四姓”的高傲和社会上对他们的推崇大惑不解,直接点名“崔、卢、李、郑”,发出迷茫的质问:“我实在不明白‘四姓’为什么如此自矜,世间又为什么如此看重他们?!”在此之前,他命重臣修《氏族志》,但在初稿中,编修者无视皇室,而将博陵崔氏排为天下第一。
为保持门当户对和血统的纯洁,“四姓”通常不会搭理外人,而只在他们内部进行着通婚。到唐高宗时,皇帝以法律的形式颁布《禁婚诏》,禁止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这七姓中的主要家族自为婚姻。但结果依旧不如意,反倒进一步增加了他们的分量,“皆称‘禁婚家’,益自贵”。
晚唐文宗时(公元826年~840年),皇帝向宰相荥阳郑覃求婚,希望郑覃能把孙女嫁给皇太子,但郑覃宁可把孙女嫁给时为九品官的清河崔某。为此文宗很无语:“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门阀)。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大唐皇室面对“崔、卢、李、郑”,感到的是没有办法的自卑。因为在压制“四姓”的同时,皇室又称自己祖上出自陇西李氏。这种矛盾和混乱说明了他们进退失据。
皇室如此渺小,那些世家大族又何以那么高傲?
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政治上世代为官。但别忘了,盛唐时代,朝廷对“四姓”是压制的,他们真正能做到高官的没几个。这跟魏晋南北朝时的情况大为不同。为什么在没有高官的情况下他们还那么骄傲?上面的故事实际上已经给出了答案,这就是文化学识的世代沉淀积累和连绵不断的传递。而这,也是“崔、卢、李、郑”等世家大族尊贵的本质所在。在东汉后期,他们就是凭着这个崛起的。
所以,世家之贵,贵在文化学识和由此形成的传统,以及拥有这种传统的人在自己身上折射出的从容、优雅、高迈的气质风采。以崔罗什所在的清河崔氏为例,就以家风俭朴孝悌、学识深厚广博著称,所以在面对贵夫人时能从容应答。
“安史之乱”后,随着政治中枢的重建和科举考试的日益重要,“崔、卢、李、郑”等世家大族再次在政治领域辉煌起来。他们深厚的家学传统在科考中显示出巨大的优势。
以范阳卢氏为例,在中晚唐时代,共有一百多人考中进士。要知道,唐朝的进士考试是最难的,而且录取人数极少,每年二三十人。范阳卢氏成绩如此优异,自然得益于自东汉以来连绵不断的家学传统。再以本故事主人公所在的清河崔氏为例,唐时共十二人出任宰相,“安史之乱”后就占到十人之多,他们基本上都是依靠学识考中进士而走入仕途的。
当时,“崔、卢、李、郑”中,又以陇西姑臧大房李氏、清河小房崔氏、北祖第二房卢氏、荥阳昭国郑氏最高贵。以上四家,即使为布衣,仍傲视公卿:“姓崔、卢、李、郑了,余复何求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排除里面的清高外,道出的是他们精神上的富有。如果没有强大的家族文化传统,这种富有又如何能支撑得起来?
画中人
唐德宗贞元末年,开州有将军叫冉从长,轻财好客,州内文士多依附于他。时有画家名宁采,为其绘《竹林会》,甚为工整,悬于厅堂。
一日,冉宅有客郭萱、柳成二秀才,当时在座的还有宋存寿处士。闲谈之际,柳成突然对宁采说:“你这幅作品,所绘竹林七贤,长于气势,而失之于意趣。现在,我想表演个节目,不用五色笔墨,而修改此画,使之精彩绝伦!大家以为如何?”
冉从长笑道:“莫说梦话!不用笔墨,怎么修改?”
柳成也大笑:“我可以进到画面里……”
郭萱狂笑。
柳成说:“若不信,可打赌。”郭柳二人遂赌五千钱,冉从长为裁判,宋存寿为观众。随后柳成腾身而去,没了踪迹,众人惊骇,急忙来到《竹林会》前,于画面上一阵摸索。
过了一会儿,众人忽听到柳成说话:“郭萱!”其声若出自画中。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诸位看到柳成自画上坠下,指着阮籍像说:“已完工。”
众人望去,感觉阮籍之像真的与以前有了区别,其嘴呈欲笑状。后来把画的原作者宁采叫来,叫他辨认,他摇头道:“这阮籍似乎不是我画的。”
冉从长与郭萱一起拜那柳成,后者自然没要那五千钱,而是告辞走人了。
这则故事影响了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画壁》:“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处分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搭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讶,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图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
按段成式的说法,其友宋存寿处士曾在现场,目击了这一事件:
贞元末,开州军将冉从长轻财好事,而州之儒生道者多依之。有画人宁采图为《竹林会》,甚工。坐客郭萱、柳成二秀才,每以气相轧,柳忽眄图谓主人曰:“此画巧于体势,失于意趣。今欲为公设薄技,不施五色,令其精彩殊胜,如何?”冉惊曰:“素不知秀才艺如此!然不假五色,其理安在?”柳笑曰:“我当入被画中治之。”郭抚掌曰:“君欲绐三尺童子乎?”柳因邀其赌,郭请以五千抵负,冉亦为保。柳乃腾身赴图而灭,坐客大骇,图表于壁,众摸索不获,久之,柳忽语曰:“郭子信来?”声若出画中也。食顷,瞥自图上坠下,指阮籍像曰:“工夫只及此。”众视之,觉阮籍图像独异,吻若方笑。宁采睹之,不复认。冉意其得道者,与郭俱谢之。数日,竟他去。宋存寿处士在释时,目击其事。
如果说在上面的故事里有人纵身跳入画中,那么下面的故事里则有人牵着马从画中走了出来:
建中初,有人牵马访马医,称马患脚,以二十环求治。其马毛色骨相,马医未常见,笑曰:“君马大似韩幹所画者,真马中固无也。”因请马主绕市门一匝,马医随之。忽值韩幹,干亦惊曰:“真是吾设色者。”遂摩挲,马若蹶,因损前足,干心异之。至舍,视其所画马本,脚有一点黑缺,方知是画通灵矣。马医所获钱,用历数主,乃成泥钱。
唐德宗建中(公元780年~783年)初年,长安有人牵马寻访马医,以二十枚铜钱求为马治脚病。
马医观其马的毛色、骨相,甚为惊奇:“此马实在奇怪,极像韩幹所画,而真马中没有这样的!”
于是,他建议马主牵马绕长安东、西两市走一圈,自己跟在后面。
马主按照他说的做了,忽逢一人,亦大惊:“此马怎么一如我所绘制?”
此人正是唐朝画马高手韩幹。
韩幹细观那马,见其前蹄损伤,心中怪异,回家后展卷观看自己所画之马,见其中一匹脚上有一黑缺,以此确定那正是自己所画的马。
传说如此,是在说韩幹的马画得太活灵活现了吗?
韩幹自幼喜欢绘画,天赋很高,但少时家贫,曾在长安的一家酒馆里打工,闲时便在地上作画,后为诗人、画家王维发现,传授了他一些画技。王维是中国文人画的鼻祖,所绘山水名扬天下。不过,韩幹最喜欢画的是马,后拜高手陈闳为师,功力日进,超而越之,冠绝唐朝,作品有《文皇龙马图》《玄宗试马图》《宁王调马打球图》《圉人调马图》《内厩御马图》《牧马图》《照夜白图》等。
故事到这好像就结束了。
慢着,还有一点没说清楚:牵着韩幹所画之马去看病的人是谁?据后来所记,他给马医的那二十枚铜钱,过了几天后,就化作泥钱了。由此可见此人非人。按当时流传的说法,因韩幹画马名气太大,以致惊动冥界,有鬼使前来相索:“知君善画良马,愿求一匹。君画而焚之,我即可得到。”
这句话除了说明韩幹的马确实画得好外,也道出一点:鬼也需要脚力。既然写到这儿,就不妨顺着说下去。
不是所有的鬼都有马骑,大约是因为级别问题,有的只能靠两条腿走路。
唐穆宗长庆(公元821年~824年)初年,洛阳利俗坊市民赶车出长夏门,见一人神色疲惫地站在路边拦车,请求把背的布囊寄存在车上。市民就答应了。那人于是返回利俗坊,走前叮嘱市民不可将布囊打开。那人刚进入利俗坊,其中一户人家就传来哭声,似有人新死。与此同时,洛阳市民好奇地打开布囊,见里面有一物,状如牛膀胱,还有一条长数尺的黑绳,不仅样子古怪,而且寒气逼人。市民大惊,迅速地把布囊又系上。
这时候,求寄布囊的人回来了,说:“我脚走得疼了,也想搭乘一会儿车,可以吗?”
市民不敢不应。那人登车后,看到布囊后不快地说:“为什么言而无信呢?”
市民急忙道歉。
那人说:“我非人,幽冥给我任务,取五百人性命,我已走遍陕、虢、晋、绛等几州,刚到洛阳。今年人多虫,到现在,我只得到了二十五人,随后还得赶往徐、泗二州。我所说的虫,就是赤疮。因此而死的人,我们是不愿意要的。”市民惊恐中望着那人,后者笑道:“君有寿,不必害怕。”说罢,负囊下车,消失在暮色中。
在这里,索命鬼就是徒步的,几个州府转悠下来,最后走累了,不得不搭坐那市民的马车。
异维空间
唐人独孤叔牙,庭院中有井,打水时,感觉桶非常重,经多人助力,才拖上来,定睛一看,桶里坐着个人,戴着帽子,攀栏大笑,随后又坠入井中。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会发生。进士宋洵在金州石泉县东数里山居,听外面巨石中有人说话:“宋三郎来了?!”驻步听之。巨石上,忽开一门,几个女人从里面出来,笑道:“请三郎进来。”宋洵欲跑,但为她们擒住,拖入石中,门遂闭。仆人穿石求之,终不能得。宋洵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在石头里。
岩石中住人的例子还有一个。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长安慈恩寺僧人广升和友人日本来唐僧人金刚三昧到峨眉山旅行。金刚三昧,大名鼎鼎:“国初僧玄奘,住五印取经,西域敬之。成式见倭国僧金刚三昧,言尝至中天,寺中多画玄奘屩及匙筋,以彩云乘之。盖西域所无者,每至斋日辄膜拜焉。”在中唐时,他也曾到天竺取经,并发现玄奘被顶礼膜拜于当地寺院。可以说这是一则很有价值的史料。
这一天,游峨眉的除广升、金刚三昧外,还有几位当地陪同的朋友。他们雇了一名采药的山民做向导。上到峨眉南顶时,小径越发狭窄,走着走着,出现意外:背着采药箱的山民坠入一条石缝。情急之下,广升伸手去拉,但还是没拽住。大家凑上前,观望那石缝,发现特别细,“若随笈而开也”。也就是说,像随着山民的坠入而裂开。金刚三昧建议大家把衣服解下来,系在一起,又连接了藤蔓,扔进缝隙,这才把山民拉上来。但他刚出来,缝隙就闭合上了。广升和大伙问怎么回事,山民笑道:“我常年在这里砍柴采药,有道士住在这隙内,经常托我研磨草药。刚才又召唤我,故而入内。”
《酉阳杂俎》记载的“戴察故事”同样蹊跷:
临川郡南城县令戴察,初买宅于馆娃坊。暇日,与弟闲坐厅中,忽听妇人聚笑声,或近或远,察颇异之。笑声渐近,忽见妇人数十,散在厅前,倏忽不见,如是累日,察不知所为。厅阶前枯梨树,大合抱,意其不祥,因伐之,根下有石露如块,掘之围阔,势如鏊形,乃火上沃醯,凿深五六尺不透,忽见妇人绕坑抵掌大笑。有顷,共牵察入坑,投于石上,一家惊惧之际,妇人复还,大笑,察亦随出。察才出,又失其弟,家人恸哭,察独不哭,曰:“他亦甚快活,何用哭也。”察至死不肯言其情状。
戴察,史上确有其人,《全唐诗》中收入其诗一首《月夜梧桐叶上见寒露》:“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滴沥清光满,荧煌素彩寒。风摇愁玉坠,枝动惜珠干。气冷疑秋晚,声微觉夜阑。凝空流欲遍,润物净宜看。莫厌窥临倦,将晞聚更难。”此故事,是他于江西做县令时发生的。
当时,戴察在南城县一个叫馆娃坊的地方买了处宅子。闲暇日,跟弟弟在厅中闲坐,忽听到有女人的笑声,或近或远,戴察颇为奇怪。不一会儿,笑声渐近,有艳丽女子数十个,散落在庭院的石阶上,顾盼流波,戴家兄弟大惊,来到庭院,女子却又不见。
弟弟说:“我看定是妖魅。”
戴察兄弟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最后把目光集中在厅阶前枯去的梨树上。看此树,有合抱粗细。
弟弟说:“此树不祥。”
戴察叫人将树连根去除,众人挖了一会儿,突然挖不动了,下面露出一块石头。戴察叫人移石而不成。弟弟出了个主意:“可将其击碎,用火烧醋浇。这是盗墓者常用的办法!”
戴察按弟弟说的去做,又一阵凿钻,虽深达五六尺,但仍没把该石穿透。
这时候,一艳丽女子现身,绕坑鼓掌大笑。随后,拉着戴察跳入深坑,将戴投掷于石头上。众人大惊之际,女子又出现在坑边,依旧大笑不止。随后,戴察亦出现在坑边。众人松了一口气。但是,戴察的弟弟又不见了。
而且是永远不见了。
家人恸哭,只有戴察不哭,说:“他快活着呢,你们为什么哭?”后来,戴察至死也不肯说出他在坑下经历了什么。
在众人看来,戴察被那女子拉入坑中又上来,没多长时间,但考虑到这种奇遇往往“一夕即百年”,所以戴察在坑下经历了那个时空中的数十年光阴也未尝可知。关于地下世界的传说还没完。
唐文宗开成(公元836年~840年)末年,长安永兴坊百姓王乙,在家中后园掘井,深度超过普通水井一丈多,但依旧没有水。王乙和井匠很好奇。此时,忽听井下人声鼎沸。王乙大惊,叫井匠停下来。随后,将此事告诉坊吏,后者又上报,经现场查验,地下果有人声。因事过于怪异,遂叫人将井填死。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孤立存在的,没有一件事是没有原因的:“乌山下无水,魏末,有人掘井五丈,得一石函,函中得一龟,大如马蹄,积炭五枝于函旁,复掘三丈,遇盘石,下有水流汹汹然,遂凿石穿水,北流甚驶。俄有一船触石而上,匠人窥船上得一杉木板,板刻字曰:吴赤乌二年(公元239年)八月十日,武昌王子义之船。”
北魏(公元386年~534年)时从井中驶来三国之船,这里成了时光隧道的入口。而这所有的一切就真的很荒诞吗?轻易肯定的答案一定不是最佳的。
变鱼
公元805年,大唐帝国先后有三个皇帝晃动着身影。
这一年正月,德宗驾崩。从德宗开始,中晚唐的皇帝似乎都喜欢在正月驾崩。刚刚中风的顺宗随之即位,重用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刘禹锡等人革新朝政,史上称为“永贞革新”。但实际上,这时候顺宗用的,仍是德宗的贞元年号(贞元二十一年),所谓“永贞”这个年号跟他没什么关系。
顺宗在位只有几个月,到八月,就在宦官与重臣的逼迫下,将皇位传给太子即后来的宪宗,二王柳刘等尽被贬出长安。宪宗一改新帝即位后转年正月改元的惯例,将贞元二十一年改为永贞元年。就是说,永贞是宪宗的年号。所以,更确切的说法是“贞元二十一年革新”而非“永贞革新”。到转年正月,又改年号元和。
永贞这个年号,最多用了半年时间。
但就在这几个月里,帝国的境内又发生了一些离奇的事:
四川戎州水涨,浮木塞江,刺史赵士宗叫人打捞,约获百余段,“公署卑小,地窄不复用,因并修开元寺。后月余日,有夷人逢一人如猴,着故青衣,亦不辩何制,云:‘关将军差来采木,今被此州接去,不知为计,要须明年却来取。’夷人说于州人。至二年七月,天欲曙,忽暴水至。州城临江枕山,每大水犹去州五十余丈。其时水高百丈,水头漂二千余人。州基地有陷深十丈处,大石如三间屋者,堆积于州基。水黑而腥,至晚方落,知州官虞藏玘及官吏才及船投岸。旬月后,旧州寺方干,除大石外,更无一物。惟开元寺玄宗真容阁去本处十余步,卓立沙上,其他铁石像,无一存者”。
在这里,刺史赵士宗叫人打捞起江中漂着的木材,修缮了开元寺。但没想到这些木材是有来头的。但它们的主人,那位关将军到底是谁,冥界、妖界,抑或神界?我们不得而知,因为那如猴子的神秘来客所穿的青衣古异,不能辨出朝代和地域。
在福建泉州晋江县,县尉张纵正陷入长长的回忆:
一天午后,张纵刚办理完一个案件,正趴在桌子上打盹,恍惚中看到一个穿黄衫的人,晃晃悠悠冲他而来,说大王要追查他。
张纵很快就见到大王,大王问那黄衫人,本当追张从,为何把张纵弄来?黄衫人似乎很惭愧。就在张纵窃喜时,大王旁边站出一人,说:“张纵平时爱吃鱼,致使很多水族葬身其腹,当罚其为鱼。”
大王点点头。
张纵很恐惧,进行争辩。大王让他保持安静,解释道,“惩罚你做鱼只是警告,有一定时间限制,时辰到了还能还复真身。”
就这样,张纵被带到河边。落水后,就真的化成一条小鱼。
变成鱼后,张纵突然觉得没什么不好,因为感到无忧无虑的欢愉,不像做县尉时整日为县里的治安以及生活中的琐事劳神。他长得很快,七日后已有二尺多长。
一天,正在水里漫游,忽有渔民下网,张纵非常害怕,正欲逃跑,不料一头撞进网中,被打捞上来塞进船舱的草堆下。不一会儿,张纵听到县里叫王丞的派人来要鱼,渔民最初将一些小鱼给了那人,那人回去后被打了一顿,又被王丞派人来索取大鱼。终于,在船舱的草下发现张纵。
张纵被带到王家厨房。过前堂时,看到王丞的夫人对镜梳妆,裸露出的胳膊甚是白皙。到厨房后,厨师将他身上的鳞片刮去,虽然不觉得疼,但感到十分寒冷。再后来,被剪掉头,惊恐中,遂复活复为人形。
当时,原任朝廷侍御史的李萼,从长安被贬至晋江,亦做县尉,该日正好在王丞家吃饭。吃着吃着,听说死去几天的张纵突然出现在王家厨房,很好奇,前去观看。刚入厨房,张纵就握住李萼的手:“鱼吃饱了吗?”
李萼大惊。
张纵把事情本末说了一遍,李萼这才知道,大家所吃的鱼,即来自先前张纵所化。
不管怎么说,张纵复活了。他以后还敢吃鱼吗?也许会接着吃下去,也许从此老实了。
与此同时,长安东市百姓王布家也遇到了麻烦。他有个女儿,聪明乖巧,近日却得了怪病,鼻内长出两块肉,根细头大,从鼻孔中垂下,样子很吓人。其父为给女儿看病,花费百万巨资而不见效。后遇一天竺僧人,往女孩鼻子里吹了点白药面,遂将肉取下,女孩并不觉得疼。难道那白药面是麻醉剂么?
再后来,有骑马者来到王家,称女孩鼻中长出的两块肉是天上走失的药神。
这是个炫技于想象力的故事。值得询问的是,天竺僧人在得了药神所化的鼻息肉后,干什么去了?
《酉阳杂俎》“天咫”篇中的这个故事还好,至少没叫人感到不舒服。如果想不舒服的话,看看下面的故事:
一位唐朝大臣闲暇于庭院,见一小儿拎着袋子前来,便问是来自哪家。小儿不应。又问囊中何物,小儿笑道:“请君看。”往外一倒,竟是数升眼球……
只是装了一袋子而已。
接下来的故事中,就不是一袋子的问题了:
永贞中,复州医人王超,善用针,病无不差,于午忽无病死,经宿而苏,言始梦至一处,城壁台殿如王者居,见一人卧,召前袒视,左膊有肿,大如杯。令超治之,即为针出脓升余。顾黄衣吏曰:“可领毕也。”超随入一门,门署曰毕院,庭中有人眼数千聚成山,视肉迭瞬明灭。黄衣曰:“此即毕也。”俄有二人,形甚奇伟,分处左右,鼓巨箑,吹激眼聚,扇而起,或飞或走,或为人者,顷刻而尽。超访其故,黄衣吏曰:“有生之类,先死而毕。”言次,忽活。
在复州,有一名善于针灸的医生,叫王超。他自我讲述,曾被招至幽冥,到一奇怪的城市,为那里的王者治病。针灸成功后,王者叫人把他带到一个叫“毕院”的地方,里面堆积着数千只人的眼睛。那如山的人眼,不停地眨动、明灭,身边的人说:“这就是‘毕’!”
但又如何呢?
王超医生和我们一样感到迷惑。
不一会儿,出现两个人,相貌古怪,站在那堆人眼前,分别手持巨大的扇子,一边用力扇动,一边用嘴吹,那眼睛或飞舞或奔跑……
王超更加迷惑,问:“什么意思?”
旁边一个人说:“有生之类,先死而毕。”
什么是“毕”?在古代丧祭中,有“毕”这种东西。什么呢?穿牲畜身体的棍子。
在这里,大约说的是:有生命的东西,先死了,叫做“毕”。但我们还是不明白这是个怎样的故事。
王超参观完“毕”后,被顺利地送回人间。
另有一个故事,结局与之相反:
金州军事典邓俨先死数年,其案下书手蒋古者,忽心痛暴卒。如有人捉至一曹司,见邓俨,喜曰:“我主张甚重,籍尔录数百幅书也。”蒋见堆案绕壁,皆涅楮朱书,乃绐曰:“近损右臂,不能搦管。”有一人谓邓:“既不能书,令可还。”蒋草草被遣还,陨一坑中而觉。因病,右手遂废。蒋古在阴间向自己的前上司撒谎,说右手受伤了,不能帮忙写东西,等被送回人间后,其右手就真的残废了。
《西游记》的桥段
官员陆绍于宪宗元和年间(公元806年~820年)拜访表兄于慈溪定水寺。他为寺僧带去了蜜饯和水果,旁边寺院的僧人跟陆绍也比较熟,所以后者叫人前去邀请。
良久,旁寺僧人携一李秀才到了。
大家环坐,笑语不息。定水寺住持叫弟子煮新茶,发了一圈子,独不给李秀才。陆绍不平,问:“为什么?”
定水寺住持笑道:“如此秀才,也要想品茶吗?还是喝点剩的吧。”
携李秀才而来的临寺僧人说:“秀才乃术士,座主不可轻言。”
住持说:“轻言?不逞子弟,有什么可畏惧的!”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李秀才站起身,说:“我与禅师素昧平生,何以知我为不逞之徒?”
住持大笑:“走在路上,见酒肆就奔去;做起事来,反复无常——能是佳才?”
李秀才起身,向在座诸人拱手道:“我不免要当着贵客们的面造次了。”说罢,把手缩进袖子,放在两膝上,大声道:“小僧安敢无礼!竹杖何在?可击之!”
话音未落,房门后的一条竹杖兀自蹦起,连击定水寺住持的头部。
陆绍等人大惊,急忙起身庇护,但那杖像是被人拿着,仍不停地从人缝中探过去击打。
李秀才喝道:“捉此僧向墙!”
住持便负墙拱手,色青短气,唯言饶命。
李秀才又道:“可下阶!”于是,那住持不由自主地跌撞到台阶下,以头碰地,满脸血流。见此情景,下意识观看了一会儿的诸人纷纷求情。
李秀才徐徐道:“为不连累大家,我活他一命。”说罢,向大家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在唐朝,随便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都有此秘术。所以,这个故事中的一些疑点,比如为什么受邀后李秀才良久才至,再如定水寺住持与秀才有什么过节,就显得都不怎么重要了。此外,以物击人这样的场景,《西游记》里经常出现。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西游记》中很多故事直接取材于《酉阳杂俎》。比如前面说的罗公远与不空的斗法、梵僧难陀的法术。
再比如下面的记载:“衡岳西原近朱陵洞,其处绝险,多大木、猛兽,人到者率迷路,或遇巨蛇,不得进。长庆中,有头陀悟空,尝裹粮持锡,夜入山林,越兕侵虎,初无所惧,至朱陵原,游览累日,扪萝垂踵,无幽不迹,因是胼胝,憩于岩下……”
湖南衡岳,山险木密,人至于此,多迷路难返,或遇巨蛇猛兽,不得前进。唐穆宗长庆年间(公元821年~824年),附近有寺,寺中有一头陀,名叫悟空,喜欢踏野寻幽,算个背包客,曾夜入衡岳大山中,战蛇斗虎,无所畏惧,潜溪附藤,处处留下足迹。
后至一地,名叫朱陵原,山势更险,但景色也越发美丽。此时悟空已游览数日,双脚有些疼痛,囊中粮食也已吃完,腹中感到饥饿,遂于一处岩下休息,自言自语道:“到底已入荒野深处,一户人家也没有。”
悟空正说着,却突见岩前不远处,于茂盛的花树间,有一道士正坐于绳床上打坐。悟空大喜,上前拜之,那道士却不理答,前者告知腹中饥饿,问有无斋饭。这时道士才微睁二目,以手指地上的石板:“这里有点米,你可取之为炊。”
说罢,道士下得绳床,手往空中一伸,竟摸来一柄铁镢,轻击石板,深入数寸,敲一小洞,令悟空伸手探之,后者不解,手指入洞,只觉下面似乎无底,猛抓一把,果得米一升有余,还有炊具。道士搭锅煮饭,不一会儿,告诉悟空可以吃了。后者即取米饭而食,但一口还没吃完,就吐出来,因为饭还没熟。
道士笑道:“虽然你不想再吃,但也可谓少吃多得啦。”遂张大口,将那一升多的半生不熟的米饭吃掉。
当然,这并无出奇之处。
接着看。随后,道士问悟空为什么深入幽境,后者回答也无他事,行旅而已,反问:“此处荒无人烟,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打坐?”
道士笑而不答。
少顷,道士说:“我做一小游戏,你且看。”
道士说罢,跃上一棵大树,攀枝摇荡,仿佛坐在秋千上,一会儿如流云远去,一会儿如飞石荡至眼前,又似猿猴、小鸟,动作轻灵,看得悟空惊异不已。随后,道士下树,又围着绳床转圈,越来越快,渐渐地,只见道袍现七彩之色,悟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道士竟转得无有踪影了。
悟空摸摸脑壳,真是遇见异人了,一路寻思着,探路归寺,此后几天竟不感到饥饿。
《酉阳杂俎》里的众多故事给了吴承恩灵感。孙悟空的名字即直接取自本条故事。当然,这里的悟空还不是一只猴子。
吴承恩迷恋《酉阳杂俎》,在他写的《禹鼎志序》中有所说明:“余幼年即好奇闻,在童子社学时,每偷市野言稗史,懼为父师诃夺,私求隐处读之。比长好益甚,闻益奇。迨于既壮,旁求曲致,几贮满胸中矣。尝爱唐人如牛奇章、段柯古(段成式)辈所著传记,善模写物情,每欲作一书对之,懒未暇也……”再随便看一条,不用多说,必似曾相识:
唐宪宗元和年间(公元806~820年),喜欢求仙问道的苏湛,游荡于河北内邱蓬鹊山,但并未发现得道之士的踪迹。一天黄昏,他正在山中行进,发现远处峰岩上似有光芒闪烁,于是大喜,以为那里必是仙境。但考虑粮食将尽,体力也差不多透支,只好暂时返家。
苏湛对妻儿说:“前两天,我在蓬鹊山旅行,此山为古时名医扁鹊的封地,我早就料到会在山中有奇遇。果然,在一处峰岩上,发现有光芒如镜,那里必有得道异人,明天我将再向此山行,若那里真是仙境,恐怕就不再回来了,现在与你们诀别。”
妻儿听后哭泣不已,想阻止他这种疯狂的行为,但没成功。转天,苏湛带上粮食,背了个包就上路了。
妻子是个明白人,闻此山中有怪,屡次害人,此番丈夫莫不是被妖魅迷惑?于是带着孩子、仆人悄悄跟随。进山数十里后,苏湛遥望那处峰岩,白光闪烁依旧,直径大约有一丈,圆整明亮。
苏湛一路山行,终于接近了那处闪烁着百光的峰岩,刚走到跟前,就大叫了一声。他的妻儿和仆人闻声后,跑过去营救,此时苏湛的身体已像蚕茧一般了。与此同时,两只铁锅大小的黑蜘蛛显身岩石上,所织之网大如篷帐,苏湛的妻儿、仆人全被罩在里面。一名仆人挥刀割那蛛网,最后带人破网而出。但是,那两只巨大的蜘蛛已不见踪影。至于苏湛,早已脑裂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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